一
二十四年後我到S縣故地重遊,恍若隔世。當年縣城只是一條沙子石礫公路,路兩邊一道一道的圍牆,是各單位和家屬院的院牆,從外面看,只看見普通民居那樣的房頂和窯洞的圓頂;僅有商店和郵電局、電影院三家門面臨街,大渠順著公路邊直通郊外的農田,渠邊長著一株株楊柳樹,因為坡度大,渠水湍急,嘩啦啦的水聲是當年縣城唯一能和毛澤東思想廣播站的語錄歌相頡頏的聲音。那時縣城僅有七、八輛汽車,一千多人,根本沒有車水馬龍的景象。入夜後,萬籟俱寂,大渠的流水奔騰,嘩嘩的水聲越發激越,伴隨人們進入夢鄉。
現在雪山下戈壁上的這座小縣城有一萬多居民和務工者;大街兩旁原先的房屋幾乎全部不見,三四層的樓房蓋了不少,商店和飯館有一、二十家。大街路面鋪上了瀝青,水渠不見了,全部蓋上水泥板,封閉了起來,那些樹也不見了;大街上時不時有車輛往來,德德瑪、騰格爾的歌曲從每家商店裡傳出來,完全聽不到嘩啦啦的渠水聲了。我在街上漫步,S的老職工退休後大多到D市或者J市頤養天年去了,我幾乎沒有遇到熟悉的面孔。
在一個小超市裡,有個花白頭髮的老人抱著孫孫,茫然地看著街上的行人。他看了我一眼,忽然站起來,埋頭看他自己的腿,原來小娃娃屙尿了,他忙不迭地找尿布。我覺得此人眼熟,即便不是當年的熟人,也應該見過他,只是時隔二三十年,不能馬上記起他是何人。我苦苦思索,一直走出街,重新看到大渠的水,我才疑惑地想,莫非他是短腿"功勞大"?方才他慌亂的的身影,覺得有點特別,不正是那雙顯眼的短腿麼?我看著流淌不息的大渠之水,往事重現。
二
在文革時代,街邊的大渠曾是一條恐怖之渠;那時革命群眾批鬥階級敵人牛鬼蛇神,為了"痛打落水狗",就把他們趕到大渠邊,出其不意地推他們下水渠,任由湍急的渠水往下衝,渠沿上的人也跟著往下走,水中的人奮力掙扎爬上渠沿,岸上的人再把他踢下水,高喊"痛打落水狗"的口號。往往落水人被衝下去一、二十米,爬上來又被踢下去三、五回,革命群眾才罷手。那短腿"功勞大"就是酷愛如此革命行動的人。
"功勞大"是龔老大的戲稱,他是農機廠的技術工,濃眉大眼,相貌堂堂;雖然腿短,可是踢人下水數他動作快。他的短腿的神奇還不止此。
清理階級隊伍時,有一回開批鬥會,"國民黨殘渣餘孽"佘大個子竟然不到場,"功勞大"大發雷霆,親自去提他。"牛棚"在庫房裡,龔老大進了黑咕隆咚的庫房,邊往裡走邊大聲喝叫"傻大個!"突然"咚"地一下,腦袋撞在什麼上面,抬頭一看,是一雙腳,再往上看,長長地吊著一個人,他"哇"地大叫一聲,往後縱身一跳,跳到庫房門外。
佘大個子是農機廠副廠長,他是"解放兵"(和共產黨打仗的國民黨兵當了俘虜被編入解放軍),戰爭結束時他是解放軍連長。他資歷很老,只因老實巴交,口拙嘴笨,沒有多少文化,升不了官。文革開始,他被揪出來,罪名就是"國民黨殘渣餘孽"。糟糕的是,每次批鬥,叫他請罪,他總不會說完整的"殘渣餘孽"四個字,不是說成"殘餘、渣、孽",就是說成"余、渣、孽、殘",或是"殘孽、渣余"、"餘孽、渣殘"等等,怎麼也把四個字的次序排不正確,於是革命群眾就哈哈大笑,就打他,斥責他"不老實,負'偶'頑抗"(那時全S縣的人都這麼念,還把"撐腰"念成"掌腰","赤裸裸"念成"赤果果")。批鬥到最後,革命群眾就把佘大個子趕到大渠邊,通常總是"功勞大"飛起短腿,把他踹進水渠裡。
佘大個子死了,"功勞大"不以為意,說,"毛主席教導我們,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那些日子他一直納悶,當時猛一看見死人,他怎麼往後一跳、就跳了四、五米遠?世界三級跳遠記錄也可能沒有這麼遠啊!他偷偷試驗了好幾次,卻再也跳不到那麼遠的距離。
因為革命造反表現積極,"功勞大",他當了一派群眾組織的二把手,後來縣武裝部"支左",實行革命大聯合,成立"保衛紅色政權指揮部",由於龔老大"功勞大",被任命為後勤部長,就成縣領導人之一,坐第九把交椅。
三
剛當上部長,"功勞大"帶領七八個人下鄉宣傳毛澤東思想,順便押解兩個階級敵人巡迴批鬥。他們騎馬和駱駝從戈壁灘走到祁連山裡,翻過了一道又一道深溝和沙梁,爬過了一座又一座山頭,穿越了一個又一個乾涸的河床和峽口。在到達東方紅公社的前一天後半晌,他們在一棵樹峽口下馬休息。剛把馬子拴好,就有人一眼瞥見數十米外有一個黑色傢伙,還在動呢,那人遂大叫一聲:"不好了,狗熊!"眾人聞言,無不魂飛魄散,拔腿狂跑逃命。"功勞大"正在方便,慌忙提起褲子跑,不巧絆倒了,爬起來又跑,他本來腿短,這時就落在後面,越拉越遠。他哭喊起來:"你們別跑呀,要死大家一起死啊!"
這裡海拔將近三千米,很快眾人便跑不動了,先後坐倒在地,大口大口喘氣,回頭望,那黑狗熊居然沒有追上來。有人獻計發聲鼓噪,嚇跑狗熊。"功勞大"也鎮靜下來,點頭同意。於是眾人各自為戰,放聲大唱,有唱"我們共產黨人好比種子"的,有唱"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的,有唱"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的;文化館的郭某發現肩背上的手風琴還在,靈機一動,趕緊取下來拉得嗚哇亂叫。
可是那狗熊仍無動靜。有人自言自語,是否搞錯了?"功勞大"也覺得不對勁,於是擺起部長的架子,下令隨行的兩個階級敵人前去探察虛實。倆敵人面面相覷,不敢違拗,哆哆嗦嗦地前去察看究竟。半道上,是走資派的階級敵人又強迫是國民黨特務的階級敵人上前近距離觀察,是國民黨特務的階級敵人不得不從,"誰讓咱的問題比人家嚴重呢?"他抱著死就死吧的無奈向狗熊走去。他不斷地探頭,忽然喜出望外,乃至喜極而泣;他轉頭向遠處的人哭喊:"是一頭牛!"
眾人半信半疑,紛紛趕過來看。真是一頭牛!它臥在地上不慌不忙地反芻著。"功勞大"分開眾人上前看,對臥牛發問:"咦咦咦,你咋到這裡來了?"有人終於認出來,說:"瞭,這不是農業一隊的的'白天門'麼?這個狼啃脖脛骨的,怎麼離群了?"
事後"功勞大"堅決否認自己說過"要死大家一起死啊"的話,他說他掉在最後面,正說明他臨危不懼,而其他人膽小如鼠。他說"我們共產黨人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人"。
四
六七年六八年,保衛紅色政權指揮部權勢很大,單身的短腿"功勞大"部長一下子成了女人們熱望的目標。遂有一離異女人人稱"半斤粉"(臉上抹很多雪花膏)的和一黃花閨女人稱"土耳其"(即"土而奇",雖然很土,但姿色上乘)的同時看上了他,一心想嫁給他。"功勞大"來者不拒,和兩個女人同時鬼混。正當"半斤粉"感覺自己處於競爭的不利地位,因而憂心如焚之際,事情忽然有了轉機,"土耳其"神秘地離開了縣城。有傳言說"土耳其"懷孕了,"功勞大"秘密送她回他的老家去打胎。那年代作風問題事關重大,未婚先孕,雙方均要承受嚴厲的政治懲罰和社會輿論的無情譴責。"土耳其"走後,"半斤粉"充分利用大好形勢,步步為營,夜夜與"功勞大"部長同衾共枕,迫使"功勞大"就範,"功勞大"口頭答應和她結婚,"半斤粉"取得反敗為勝的階段性勝利。
過了近兩個月,"土耳其"把問題處理完結,匆匆踏上歸程。她在敦煌碰到熟人,那人添油加醋地把"半斤粉"和"功勞大"打得火熱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說給"土耳其"聽。"土耳其"豈是省油的燈?她不動聲色,轉身打電話給"功勞大",說自己次日十二點到縣上,要他務必到站迎接。完了她買了香粉和鮮艷的頭巾,打定主意明日要早起,以便精心梳洗打扮。次日"功勞大"按時到車站,班車準時抵達,"功勞大"看見"土耳其"在班車前排就座,她粉臉桃腮,嬌媚迷人,不等班車停穩,他就笑咪咪迎上前。誰知"土耳其"下車伊始,柳眉倒豎,杏眼園睜,揚手就給了"功勞大"一記耳光,"功勞大"一愣,這邊臉上又挨了一巴掌。只聽"土耳其"厲聲喝問:"你幹的好事!"當下大哭大嚷起來。"功勞大"做賊心虛,連連賠不是,求她回家慢慢說。"土耳其"越發撒起潑來,聲言要告他強姦民女之罪。"功勞大"苦苦哀求,賠罪不迭,發誓馬上和她結婚,"土耳其"一摔手回了娘家。"半斤粉"情知事情不妙,當機立斷,決定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她把枕頭綁在腰間,套上外衣,上了大街,逢人便講她懷上"功勞大"的孩子了。隨後她挺著肚子,找到"功勞大"的辦公室,抱住"功勞大"的短腿又哭又叫,要拉"功勞大"到"革命大會"上評理。她聲稱若不馬上結婚,就把他的孩子生在他的部長辦公室。鬧騰了一陣,她走了,說要去武裝部政委告狀。
"半斤粉"沒有去武裝部,她要找"土耳其"算賬,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哪知英雄所見略同,"土耳其"正要找她理論呢。兩個女人在電影院門前相遇,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一個大罵"婊子!"一個大罵"破鞋!",邊罵邊揪打在一起,又撕又咬又抓,打得不可開交,"半斤粉"肚子上的枕頭也掉下來了。縣城的人奔走相告,都來觀看,齊聲說比樣板戲好看。
這裡"功勞大"方寸大亂,他無計可施,躲在辦公室裡如熱鍋上的螞蟻。忽聽有人一連聲地喊"龔部長",喊得他心驚肉跳。原來是通訊員,他通知"功勞大"馬上到大會議室開會,領導均已到齊,就等他一人。"功勞大"聽通訊員口氣冷冷的,心想大事不妙,定是兩個騷貨把我告了。他不敢前去,知道凶多吉少;可是又不得不去,躲過初一,能躲過十五麼?這時那通訊員又轉回來第二次來催他快點。"功勞大"沒辦法,硬起頭皮磨磨蹭蹭去保衛紅色政權指揮部會議室。
會議室鴉雀無聲,他老遠隔著窗子望裡一看,只見一個個領導正襟危坐,面若凝霜。這不分明是等他過堂麼?他長嘆一聲,完了!死兩回沒聽說,死一回躲不過。便戰戰兢兢走進門去。他低頭彎腰,目不斜視,逕直走到會議室正中偉大領袖塑像之前,併攏短腿,恭恭敬敬彎下腰,顫聲說:"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我對不起您老人家對我的撫育和培養,我向您老人家請罪,我流氓成性,我道德敗壞,我有罪,罪該萬死、死有餘辜......"忽然聽得有人噗嗤一笑,一愣,忘了下面準備的話,傻站在原地。會議室裡這時笑聲四起,終於人人放聲大笑,有人笑得前仰後合,有人笑得要在地上打滾......。最後錢副政委咳嗽一聲,止住笑聲,他面無表情地說:"你的生活作風問題,不是本次會議要討論的議題。現在開會,研究一下我縣的階級鬥爭新動向。"龔老大又是一愣,臉面由蒼白轉為通紅,他低著頭坐到自己後勤部長的椅子上,埋頭聽會。他羞愧難言,自始至終沒有抬頭,也沒有開腔。
五
"功勞大"沒有受什麼處分,不過他的政治生命也到此為止;不久縣革委會成立,給了他一個委員的名義;等換屆的時候,他就什麼也不是了。
一九七零年春我到縣繼抗中學任教時,"功勞大"呼風喚雨的"優勝"日子已經過去。人們叫他"功勞大",一聽口氣就是叫龔老大,最後龔老大還是和"土耳其"結婚了,聽說在結婚典禮上,他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地對寥寥無幾的賓客說:"我一個苦孩子出身,是毛主席給了我一切,今天我能和她結婚,是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云云。
婚後的龔老大,以怕老婆聞名全縣。人們經常見他兩條短腿快快地交替,疾步而行,不是趕著毛驢車去戈壁灘打柴,就是挑著水桶到野馬河裡擔水,或者掮著一袋子麵粉從糧站回家。鄰居常聽見"土耳其"訓斥他,他不敢回嘴,只是"是我有罪,是我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