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拜託網際網路的恩賜,許多老右派及其子女寫了不少文章,發表在海外。
作為打過右派的我們寫回憶,當然免不了要"清算"這筆歷史舊賬。於是有的人,產生了莫大的憂慮。一位叫海客的作者,特別反對章詒和的"‘清算式'的民主訴求"。他說:"歷史不可以忘記,但是更要著眼現在和未來。"(見"中國選舉與治理"http://www.chinaelections.org/NewsInfo.asp?NewsID=121306署名海客的文章《解放思想也要有"紅線"意識》)這個但文實在是不敢領教。難道訴說歷史真相就是"‘清算式'的民主訴求"嗎?難道毛澤東以"引蛇出洞"的"陽謀"把55萬知識份子打成右派,造成幾百萬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慘劇就不能"清算"嗎?這種亙古沒有、舉世罕聞的反知識、反文化、反人權、反憲法的政治迫害難道不要"以史為鑒"嗎?30年來,中共採取禁錮言論新聞出版自由的手段,封鎖反右、大躍進、文革、六四的歷史真相,造成廣大的青年人、中年人,大概也包括海客先生在內,對於中國的現代歷史懵然無知,所以海客先生才能胸有成竹地發表這樣天真而無知的高見。他說:"作為60\70\80後的很多人,我們沒有經歷過歲月崢嶸的年代,我們也許談不上愛黨,但是也談不上恨黨。對一個執政黨的感情取向,我們有自己的思考,誰也不需要教育我們去愛或者恨。允許每個公民享有各自選擇的愛恨情仇,這本身也是一種民主。"海客的良好感覺實在是整整兩代人的悲哀,中共禁錮言論的偉大功效!
一位哲人說得好:向後看就是向前看。歷史的經驗教訓是一部最好的教科書,告訴我們前行的正確方向和大道。
毛澤東有句名言: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當你對反右運動一無所知的時候,我們的一兩篇文章哪能挑撥起你的愛恨情仇呢?其實,我們的"清算"完全不同於當年毛澤東對地主、對資本家、對反革命、對我們右派乃至對他的戰友彭德懷、劉少奇、林彪的清算。我們的清算僅僅限於道義的"訴說",絲毫沒有也不可能有批鬥、關管、殺頭等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動機和行動。
反右運動發動的背景,發動的過程,發動的方式,運動的性質,誰負有主要責任,打了多少右派,反右運動是否正確必要,是否確有真右派,擴大化的定位是否正確,這些右派是怎樣處理的,是司法處理還是黨法處理,反右對右派本人和家庭的傷害,反右造成的影響,和大躍進、大飢荒、文革的關係,對右派扣發的工資應不應該補發,要不要賠償損失,歷史真相應不應該記載,共產黨應不應該道歉,......如此等等一系列的問題,我們可以不予追問嗎?相應的責任可以不予追究嗎?
試舉一例:2006年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了《不肯沉睡的記憶--57學子的往事》一書,是北師大中文系、俄語系的部分右派寫的回憶錄。我只從網上讀到葛嫻寫的《我經歷的右派株連之苦》。他說:"禍及親屬,不僅是我,連我的家屬,以及一連串的家族都受到苦不堪言之冤。我的家屬、家族檔案袋裡都給裝上了黑材料。我的弟弟,從小學到大學都是我供養他讀書的。他第一志願,考上了清華大學工程物理系,因為這個系有關國家機密的,學校不讓他進這個系,便把他調到化學系。他畢業後,不讓在內地工作,把他分配到邊疆青海去。我的二女兒,正讀小學三年級,她聰明漂亮,吐字清晰,老師很喜歡她,要培養她去學法語,一查,她父親是右派,不能去了;我的小兒子,喜愛音樂,也受到老師看重,要培養他去學鋼琴,一查,他父親是右派,又吹了。家族個個受右派株連,長達21年啊!"這樣的"株連"作為右派的我們,誰沒有一本賬?難道可以遺忘嗎?如果不是當事人記載下來,有誰知道呢?僅僅說一句 "歷史不可以忘記,但是更要著眼現在和未來"就OK了嗎?記載了這段歷史就不是"著眼現在和未來"嗎?
所謂"株連",源於共產黨的黨文化理論出身論,即唯成分論、血統論,所謂"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這是人類思想史上最邪惡最黑暗最愚昧的文化。大家都熟知遇羅克。1967年1月18日遇羅克以一篇《出身論》在華夏大地上掀起了一場驚天風暴。這位24歲的遇羅克因為"出身資產階級",父母都是右派,因此雖然才華橫溢,成績優異,但每次高考都名落深山。這時他還是一名工廠徒工。《出身論》尖銳地批判了這個反人權的邪惡理論及其實踐。遇羅克的《出身論》公開要求人人平等,生而平等,是昂然射向唯成分論和血統論的一支響箭,一篇檄文,"黑暗中的人權宣言"(宋永毅《文化大革命和它的異端思潮》),當然要觸怒中共當局。以出身決定青年的命運,這是一種用階級革命外衣包裝的反人權的罪惡路線,受其屠毒蹂躪的中國人要以千萬計算,遠比美國的黑人多得多。三年後,1970年3月5日,在北京工人體育場裡,在八萬人山呼海嘯的"打倒"聲中,27歲的遇羅克因為《出身論》一文"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被宣判死刑,並立即執行。
刑前,遇羅克寫詩兩首留贈弟妹友朋。詩云:"義舉驚庸世"、"乾坤特重我頭輕。"表現了一個追求真理追求正義追求人權的青年臨死不屈視死如歸的豪情。
1979年11月21日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給遇羅克平反:"宣告遇羅克無罪。"
好心的海客先生,你可知道,"株連"是中國專制文化的精髓,歐洲的封建文化沒有株連,只有中國的帝王專制文化才有株連、族滅這種"吃人"的手段,而共產黨則是發揚這種文化,賦予革命新義和實踐的忠實傳人,至今仍然在繼承改造發揚,例如,共產黨現在對付異議份子的絕技就是動員你的兒子、女兒等等家人出來勸阻,迂迴曲折,軟硬兼施,其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孫文廣的女兒在上海讀書,一撥一撥的警察跑到上海叫她閱讀老爹的文章,要她勸阻老爹發聲。雲南的邵正祥,我的兒子,都在千里之外,領導把他們找回來做勸阻工作,勸阻我到美國出席普林斯頓大學召開的反右學術研討會。這種深入骨髓的黨文化,使很多想要簽名申訴的老右害怕牽連子女而放棄簽名,或者子女自己害怕受到牽連而勸阻乃父簽名。附帶說一句,據報導,為解決拆遷、計畫生育等等難題,各地官員廣泛採取"株連"的辦法,可見大家對"株連"術是駕輕就熟,情有獨鍾。
50年前,我們因為自己被打成右派,而株連到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兒女,現在又以株連兒女來要挾我們。這難道是現代文明?現代法治?共產黨啊你們什麼時候才能夠脫胎換骨、自我救贖?
像海客先生這樣貌似客觀公允中正的人,對於受到傷害的一方缺少同情,而對於製造傷害的一方卻多加袒護,指責右派寫回憶是要挑撥什麼人對共產黨的"愛恨情仇",實在是是非顛倒,善惡不分。作為右派的我們當然有自己的價值選擇。《不肯沉睡的記憶--57學子的往事》一書的"編後語"說"古稀之年的我們拿起筆來書寫當年的遭遇,已經絕不是為了吐口惡氣或怨氣,倒是都還有些先前的傻氣,自以為是有一種責任--對國家和民族的責任,對過去和未來的責任--時時在催促著自己,命令我們把這些痛苦和記憶留下來,對時代作出一個交待,否則,我們的心難以安寧。我們深知自己的遭遇不僅是個人的曲折經歷,因此,對這段歷史我們無權忘卻,也無權把我們親自的體驗和見證的浩劫掩蓋起來。"(轉引自張允若《值得關心國家命運的人一讀》--介紹回憶錄《不肯沉睡的記憶》)
本人沒有打過右派,但是對於反右史深有研究的錢理群先生說過一段非常動情的話。他說:"我,以及那段歷史的經歷者、倖存者都已經老了,而且坦白地說,經歷了無數的失望,我們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在我們的有生之年,是看不到還歷史以清白的那一天了,我們或許會因此而死不瞑目。但我們不會放棄自己對於歷史的責任:我們要說出、寫出所經歷的一切,為歷史留下我們這一代人的證詞。我們更要追問和思考;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歷史的經驗和教訓在哪裡?我們當然知道自己思考的侷限性,但歷史當事人的反思卻又是後人不能替代的,我們將把這些打上歷史烙印的思考,作為精神遺產留給我們的後代,藉此證明,我們沒有白白地付出如此慘烈的代價,我們儘管歷經磨難,但還是最終維護了一個具有精神力量與智慧的人的尊嚴。我們活得像一個人!做完了這一切,我們就死而無憾了。"(錢理群《 將苦難轉化為精神資源--〈不肯沉睡的記憶〉序》)
按照海客的看法,這樣的回憶錄,背離了"法治前提",過於"意氣和理想化","對現在的民主進程絕對沒有好處"," 如果要它--共產黨--對自己過去的一些錯誤馬上做‘低頭'式的反省和道歉,不僅是不現實的,而且會使它已經敞開了的胸懷重新關閉,對現在的民主進程絕對沒有好處。"。這樣的勸戒,指責,害怕,擔憂,到底是被共產黨的專制統治嚇怕了,還是出來充當幫閑呢?再說,共產黨或者胡溫諸公,在解決歷史遺留問題方面,"敞開"過胸懷嗎?作出過善意的回應嗎?比如我,難道會因此給第三次戴上右派帽子的"重新關閉"嗎?海客先生,你太多慮了!胡錦濤總書記不會領你的情。
作為打過右派、戴過兩次帽子的我,可以代表眾多右派鄭重表示:我們的終極要求,就是中共中央必須徹底否定反右運動,向我們、向全國、向歷史反省和道歉,即使一百年之後,我們全部死絕,還有我們的後人,還有中國人民,共產黨或當時的執政者也要低下高貴的頭顱道歉,就像德國總理勃蘭特在猶太人殉難者紀念碑前下跪。大家知道,勃蘭特是為希特勒的罪惡下跪。
俄國總統普金在斯大林的大清洗70(1937-2007)週年悼念死難者大會上說:"現在終於等到了所有人都認識到這是場民族悲劇的時刻,我們應永遠銘記這一歷史教訓並使之不再重演,這是所有人的責任。"
感傷得聲音顫抖的普京說,大清洗導致幾百萬人被迫害致死,"他們是有著自己觀點的民眾,他們並沒有害怕說出自己的觀點,他們是民族最優秀的人物。"
普京說:"我們所有的人都應當記住這一歷史悲劇,但不是悲劇本身。之所以需要紀念,是因為我們應該清楚,為了國家發展和進步,選擇更有效的道路需要政治上的爭論,需要大辯論,需要交換意見和鬥爭,但所有這些都應該是建設性的,而不是具有破壞性的。"大清洗是蘇聯共產黨執政犯下的罪惡,如今蘇聯已經解體,但是普金作為國家元首,對過往歷史中的國家犯罪仍然要作道義上的反省。
歷史的欠債是賴不掉的。這是歷史道義歷史正義的崇高準則。
今天,我們中國推動民主的進程,是按照共產黨的"紅線"、禁區,還是按照自由民主憲政人權的普世價值說話做事?是我們推動共產黨改革,還是被共產黨的"紅線"捆住手腳?如果"思想解放"不能"清算"歷史的是非曲直,歷史要以"紅色經典"為"底線",那麼,這樣的"解放思想"就徒有虛名了。
其實,海客能夠指出共產黨的"紅線"在哪裡嗎?對於解放思想而言,假若真有那麼一條"紅線",一個禁區,一個止境,首要的任務就是無所畏懼地突破紅線,突破禁區,突破止境。不過,毛澤東提倡大鳴大放,變成了"陽謀",成了一位喪盡政治道德的政治家。鄧小平倡導思想解放,再拋出一根"四項基本原則"鎖鏈,直到六四露出崢嶸,誰還敢奢言思想解放!這或許就是海客以"紅線"相戒的原因。
行文至此,忽然從凱迪論壇上讀到《秦剛:冤魂不會放過歪曲歷史的人!》據新華網報導,外交部發言人秦剛21日在例行記者會上表示,日本少數人試圖抹殺、掩蓋南京大屠殺等歷史事實的做法將遭到國際社會的譴責。在回答關於日本議員提出無法確認南京大屠殺等問題時,秦剛說,南京大屠殺是日本軍國主義在侵華戰爭中犯下的殘酷暴行,鐵證如山,國際社會對此早有定論。日本國內極少數人試圖抹殺、掩蓋這段歷史,是對國際正義和人類良知的公然挑釁,也暴露了他們缺乏正視歷史的勇氣。(【凱迪網路·貓眼看人】 http://www.kdnet.net)人們當然十分同意秦剛義正詞嚴的回答:冤魂不會放過歪曲歷史的人。對此,讀者的評論非常有意思,試抄錄幾條以結束本文:
這話本該對自己說的!
所有冤魂,不會放過歪曲歷史的所有人!!!
所有冤魂,不會放過歪曲歷史和篡改歷史以及妄圖磨滅歷史的所有人!!!
尤其是88年以後的歷史,反右,文革的歷史。
49年後的就應該被遺忘嗎?那可是比日本人弄死的多了去了。
(1008/1/30於山東大學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