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彭浦機器廠】
陳良宇終於從部隊回到上海,合家十分高興。陳更華更是十分得意,又開始抽起了他的大菸斗。事實上,陳更華的確是老謀深算,為陳良宇回到上海,安排得非常周詳。因為文化革命中陳家房子被沒收,合家搬到了靜安區的石門路。按理說,陳良宇退伍回到原籍,應該到靜安區的有關部門報到。但是陳更華聯繫好的彭浦機器廠,則是在閘北區。為此,陳更華又找到閘北區政府的有關人員,聲明陳良宇乃是從上海鐵中入伍的,而上海鐵中和彭浦機器廠同在閘北區的共和新路上面,所以陳良宇應該回到閘北區辦理手續。
陳更華的這種聰明辦法,果然行之有效。陳良宇在閘北區辦了手續,如願以償地退伍軍人的身份,進入上海彭浦機器廠鍛工車間,當了一名普通的工人。
上海彭浦機器廠最早成立於一九五八年,由上海造紙機械廠、上海鍛壓廠、上海鑄造廠三廠合併,當時稱為"上海冶金通用機械廠",一九五九年又並入華海礦山機器廠、東方鋼窗廠和匯通機器廠,正式更名為上海彭浦機器廠。這家國營大廠,最早生產的是電氣冷軋機和造紙機,一九六四年由國家統一安排,開始生產推土機和履帶式推土機。陳良宇所在的工程兵部隊所用的推土機,正是來自上海彭浦機器廠的產品。
上海彭浦機器廠是個國營大廠,地處閘北區共和新路三二零一號,當時屬於上海北面的城鄉結合部,離市中心較遠,地段也相當偏僻。但是這對於陳良宇來說,已經不是最大的問題。更重要的是他已經回到了熱鬧繁華的大上海。
陳良宇所在的鍛工車間,本身是彭浦機器廠中最髒最苦的。但是陳良宇到工廠的時候,工廠仍然出於混亂的狀態,所以工作倒十分輕鬆。對於陳良宇這樣的一個軍校畢業的大學生,又以普通退伍軍人的身份到鍛工車間工作,廠裡的同事也感到非常奇怪,經常好奇地向這位個子高高的"小陳"打聽。但是陳良宇守口如瓶,從來也不向同事透露他在部隊的情況。因此彭浦機器廠的同事們至今不知道陳良宇的背景。只是有一些小道消息,甚至謠言,說陳良宇是在部隊裡犯了錯誤,才把官職一擄到底。說陳良宇以前當過營長云云。陳良宇到廠裡上班後,十分謹慎,即使聽到風言風語,也是一笑了之。
在內心深處,陳良宇已經放棄了出人頭地的任何想法。他從十七歲入伍,進入部隊共計七年之多,全部的回憶中,不是拚命表現自己,就是因為家庭成分的包袱被歧視和發配,或者是奴隸式勞動,結果化了七年時間,等於是原地踏步,成了一名無權無職,也沒有任何政治前途的普通工人。雖然陳良宇當時年僅二十四歲,但是他已經毫無進取之心,好比是一隻終於把腦袋鑽進了土堆的鴕鳥,再也不管外面世界的天翻地覆。
如此一來,陳良宇進入彭浦機器廠之後,為人非常低調。他既不參加黨團活動,也不和工廠裡任何一個同事有特殊親密的關係,只是早九晚五,按時上下班。陳良宇到廠報到後不久,陳更華的熟人汪某被撤職,彭浦機器廠重新成立了黨委和革命委員會,新任書記楊某和陳良宇毫無瓜葛,因此陳良宇也沒有得到任何照顧。
彭浦機器廠是個數千人的大廠,但是由於陳良宇刻意的低調,也不參加任何活動,因此到廠數年之後,大多數工人都不認識他。
【愛情之果】
陳良宇最終回到上海,雖然是以退伍大頭兵的身份回來,但是畢竟是回到了上海。這對於苦等了陳良宇多年的黃毅玲來說,實在是天大的喜訊。這許多年,她也隨著陳良宇的起起落落,操了許多心,流了不少淚。
黃毅玲祖籍福建泉州,養母親是教會學校畢業的基督徒,家庭環境也比較優裕。黃毅玲性格雖然隨和,唯獨對於陳良宇,自小青梅竹馬,情愫早系,竟是始終芳心不變。自從陳良宇離開上海,前去重慶讀書,黃毅玲就從來沒有中斷過給陳良宇寫信。逢年過節,如果陳良宇沒有回來探親,必定寄送包裹。陳良宇在四川七年時間,中間探親回家的次數不多,所以黃毅玲相思之苦,也唯獨她自己一個人吞嚥。
一九六六年,陳良宇爭取加入共產黨沒有成功,反而因為外調,揭出其父陳更華是"美國特務",斷送前程。陳良宇因為受到打擊,困頓異常;不僅從此表現落後,而且自暴自棄,從此不再給黃毅玲寫信。黃毅玲事先毫無所知,也不知道為什麼陳良宇忽然不再給她寫信。但是她毫不氣餒,多次到陳家瞭解原因,並且持續不斷給陳良宇寫信,詢問原因,排解憂愁。幾個月之後,陳良宇始終不給她回信。黃毅玲暗下決心,跟單位請了病假,準備親自前去重慶,面見陳良宇。臨行之前拍電報告訴陳良宇,她將前來重慶。陳良宇這才軟了心腸,回電報讓她不要到重慶去,另外寫信解釋。此後陳良宇寫了上萬字的長信,向她傾訴苦衷。兩人言歸於好。
從小以來,黃毅玲和陳良宇之間的關係就非常特別。黃毅玲雖然比陳良宇大了兩歲,但是平時都是事事處處讓陳良宇"掙面子",當老大;但是反過來,陳良宇如果有什麼挫折和困難,黃毅玲就會像姐姐一樣地傾聽,為他排憂解難和提供幫助。所以陳良宇不給黃毅玲寫信,也僅僅是一時困頓而已;從根本上,他長期以來都十分依賴黃毅玲。
陳良宇身高一米八十,臉色白淨,又經受過部隊鍛練,愛好運動,年輕的時候堂堂一表,十分吸引女性的注意。黃毅玲身高只有一米六十,長相非常普通,也不算白淨,何況比陳良宇大上兩歲。從外表來看,兩人並不般配。陳更華倒還好,李謀真當年就大有看不上黃毅玲的意思。所幸黃毅玲性格特別隨和,處處逢迎李謀真,這才讓李謀真沒有明確反對。因此從外表上看,其他的人都以為黃毅玲和陳良宇之間,乃是黃毅玲"倒扎鉤"鉤住了陳良宇,而事實上,陳良宇少年志高,卻又橫遭挫折,在心理上,一點也離不開黃毅玲的安慰和母性的溫柔。陳良宇不管一切回到上海,從普通工人重新做起,固然是因為對個人前途失去了希望,但是同樣重要的,也是渴望早日和黃毅玲廝守在一起。
黃毅玲雖然長相一點也不出眾,但是家境很好,性格又非常溫婉可親,因此陳良宇不在上海的時候,也不乏傾慕之人。尤其是黃毅玲在衛生系統工作,傾慕之人當中,不乏大學畢業,前途無量的醫生。上海華山醫院最有名的外科教授,據說當年就是黃毅玲的裙下之臣。但是黃毅玲從未動心。一門心思,都在那個白淨,驕傲而又瀟灑的陳良宇身上。
這樣,陳良宇回到上海後,幾乎天天和黃毅玲在一起。黃浦江畔,度過了許多花前月下的美好夜晚。一九七一年,陳良宇雖然才二十五歲,黃毅玲卻已經二十七週歲了,上海人算虛歲,算是二十八歲。在風氣開放的上海,也算是大齡未婚青年了。但是黃毅玲的性格,每次和陳良宇見面,雖然都想談婚論嫁,但是卻從來也不肯主動提起。按照上海女人的矜持和作派,加上上海女人的聰明和手腕,每次花前月下,淺吟低唱之際,黃毅玲總是曲裡拐彎地暗示陳良宇,盡早辦理結婚手續。陳良宇開始的時候,因為和粗野直爽的工程兵相處日久,對於上海姑娘的門道居然一點也"拎不清"。惹得黃毅玲又羞又怨,冷嘲熱諷陳良宇想吃"買相飯",要動花腦筋等等。陳良宇莫名其妙之極,卻也不好壞了黃毅玲的興致,只是糊里糊塗,"木頭木腦"。
如此幾次,加上陳良宇熟悉了一段時間上海生活,逐漸適應了上海人的心態和說話方式。因此陳良宇再不搪塞,而是直接和黃毅玲談婚論嫁。幾日之後的一個星期天,又由陳更華和李謀真出面,約請了黃毅玲父母到家中吃飯。陳更華這幾年在上海家中閑居,燒得一手好菜。因此擺了一桌精緻的家宴,請未來的親家吃飯。席間談起陳良宇和黃毅玲的婚事,兩家大人意見一致,認定他們應該立即登記結婚。
七十年代初期,上海住房仍然空前緊張。大齡青年結婚,通常是要先領結婚證,才有資格到工作單位排隊,申請安排住房。因此領取結婚證,至關重要。因此陳良宇和黃毅玲順理成章,在這次家宴之後,登記結婚了,時在一九七一年春天。陳良宇二十五歲,黃毅玲二十七歲。
【彭浦新村的愛巢】
陳良宇和黃毅玲結婚,只是書面形式。當時陳家住在靜安區石門路,凱司令蛋糕廠的一個車間樓上,總共才兩間半房子。陳家的人口卻有七口之多,包括陳良宇的爺爺奶奶、陳更華夫妻,陳良宇和兩個弟弟。其中的大弟弟陳良傑,這年也已經是十八歲的大小夥子了。因此這麼多人擠住在一起,根本也騰不出地方給陳良宇結婚做新房。黃毅玲家中住房條件好一些,但是按照陳家的寧波人思想,是絕對不肯讓陳良宇住到黃家去的。因此陳良宇和黃毅玲結婚之後,等於是一對野鴛鴦。當時的上海,住房條件極端惡劣,社會動盪混亂,陳良宇和黃毅玲甚至連偷偷親熱的機會都絕無僅有。
好在彭浦機器廠是個數千人的大廠,幾乎是一個小社會,職工的生老病死一切都由廠方安排。所以彭浦機器廠雖然是一個生產推土機的工廠,但是卻五臟俱全,掌握在手中的公房也達數千套之多。由於彭浦機器廠地處偏僻,掌握的公房也都是偏遠,居住環境差的地方,上海人稱為"下只角"。但是相對而已,掌握的公房還是比較多。所以陳良宇結婚之後,沒有等多久,就由工廠裡分配了一套很小的單元,地方在閘北區的彭浦新村。
分配給陳良宇的公房,當然是別人已經住過的舊房,面積小,地段差,是地道的"下只角"的房子,在上海差不多是最差的房子了。唯一的好處是,這套房子算是老式新公房,不用同別戶人家合用衛生間和廁所。儘管如此,陳良宇還是欣喜若狂,從此之後,每天下班就去那裡刷牆裝修,忙得不亦樂乎。本來陳良宇在工廠就是踩著電鈴準時下班的人,這下子更加渴望下班,有更多的時間去收拾房子。所以有一段時間,下班鈴還沒有響,陳良宇就跨著他的自行車,急不可耐地等待著下班的鈴聲。等到鈴聲一響,馬上衝出廠門,如同跑步運動員聽到起跑的發令槍一樣。
陳良宇拚命裝修房子,黃毅玲自然也來幫忙。通常是黃毅玲下班之後,買上一堆吃食,再千辛萬苦地軋公交車到彭浦新村。等黃毅玲到了新房子,天也黑了。兩人吃點黃毅玲帶來的東西,算是晚餐,再接著幹活。陳良宇個頭雖大,但是手很靈巧,泥工活木工活都是自己動手。這是上海典型的升斗小民的生活,能省即省,一切依靠自己動手。漸漸地,這套三十多平方的小房子也就像樣起來了。
陳良宇和黃毅玲本身領了結婚證,所以好比是剛剛領到駕駛執照的人又買了汽車,自然是既喜歡又熱衷。等到房子裝修到一定程度,也就住到了一起。既有執照,又天天駕駛,很快,黃毅玲就懷孕了。
黃毅玲雖然性情隨和,但是卻極要面子。在當時的上海,即使領了結婚證,但是沒有宣布過結婚,偌大個肚子挺將起來,也是一件很沒有面子的事情。這就好比是領了駕駛執照,必要告諸親朋好友,才能駕車上路一樣。這是當時在上海社會上的一種潛規則。陳良宇得知黃毅玲懷孕之後,幹活更加賣力,也不再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而是請了幾個朋友一起幫忙。這樣,匆匆忙忙,總算把這套小小的房子裝修一新。陳良宇和黃毅玲在彭浦新村築起了一個簡陋而又溫暖的愛巢。
【雙喜臨門】
一九七二年春節,陳良宇和黃毅玲宣布旅行結婚。黃毅玲雖然已經懷孕,但是正好趕上冬天,穿的衣服甚多,正好遮掩過去。陳良宇和黃毅玲利用婚假,到蘇州無錫遊玩了一圈。雖然路途當中,因為黃毅玲懷孕,百般作嬌,陳良宇非常溫柔體貼,時時刻刻陪著一副笑臉。
旅行結婚回來,自然不免在陳家擺了兩桌酒菜,請黃毅玲的家人以及幾位同學好友,一起吃了一頓喜宴。但是喜宴當中,氣氛並不很好。因為剛剛團聚的陳家,又要面臨著天各一方的厄運。李謀真和黃毅玲的母親坐立不安,如熱鍋上之螞蟻。
一九七一年底,全國高校院系調整,不知是誰出的主意,要把偌大的一個上海鐵道醫學院,搬遷到寧夏回族自治區的銀川去。如此一來,上海鐵道醫學院的教職員工無不膽戰心驚,生怕出現在院方公布的遷往寧夏的名單中。好在延長中路三零一號的上海鐵路局中心醫院乃是上海鐵道醫學院的附屬醫院,所以有相當一部分人可以留在醫院裡,以免被發配寧夏1。但是畢竟名單沒有公布,所以李謀真等人如同驚弓之鳥。
但是陳良宇和黃毅玲,完全陶醉在新婚燕爾的甜蜜生活當中。一九七二年,黃毅玲在鐵道醫學院附屬醫院,也就是上海鐵路中心醫院產下一子。兒子個大體胖,哭聲十分嘹亮。陳良宇為之起名叫陳偉勵2。這名字聽上去,倒像是陳良宇的這個兒子,是在偉大領袖鼓勵下生產的。但是在當時那個時代,是個非常合乎時尚的名字。
陳家得了長孫,陳更華十分開心,他的老父母更加開心。陳家四世同堂,陳家老太爺和老奶奶始終認為是祖宗保佑。少不得在陳偉勵出世之後,再次偷偷摸摸,大肆祭祖上香。由黃毅玲抱著襁褓中的陳偉勵,給陳家祖宗磕頭認祖。
同一年十月,又是一喜臨門,久已閑賦在家的陳更華,忽然接到通知,讓他到上海醫療器械研究所上班。並補發給他一大筆工資。
陳更華本是自由慣了的自由職業者,就像是上海灘有名的翻譯家傅雷一樣,既過著人上之人的日子,又自由自在,憑自己的本事吃飯。但是共產黨顯然是容不下這種游離於其專政統治之外的人的。陳更華到常州第二電子儀器廠當了幾年總工程師,雖然失去了原來的自由,但是地位尊貴,可以發號施令,倒是彌補了一些失落之感。萬萬沒有想到結果給弄成了美國特務,在牛棚裡飽受兩年批鬥檢查之苦。所以從牛棚中出來之後,陳更華拒絕再去常州,回到上海,變成了一個社會閑雜人員。這段日子,陳更華雖然恢復了自由,但是卻失去了當年維修X光機和充當船級社買辦的進項。常州第二電子儀器廠也不給他發工資,所以他也十分鬱悶。尤其是那個年代,共產黨以一個牛皮信封裝著的檔案控制人民,陳更華的檔案被扣在蘇州,因此即使有想用陳更華的單位,也無可奈何。因此陳更華鬱悶當中,也無可奈何,遂專心研究炒菜技藝,練就一手上海本幫菜餚的精湛廚藝。
一九七一年,陳更華在南京路上,邂逅遇到了老朋友張黎。這位原上海鐵路公安系統的老八路,也剛剛從牛棚出來。陳更華一把拉住張黎,進了附近的一家小餐館,喝了一頓牢騷酒。這個時候,一個小學沒有畢業的北方窮人的孩子,南征北戰幫助共產黨打天下的老八路,和一個大戶地主家出身,留過洋當過買辦的高級知識份子,地位完全平等,牢騷完全相同,因此酒席上兩個人十分投緣。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兩個人各自傾訴冤屈,也大肆發泄對共產黨的不滿。但是相比而言,張黎被打倒之後,馬上又將進入政權機構,照樣是老革命和老幹部,而陳更華卻萬念俱灰,自以為這輩子再無揚眉吐氣之日,甚至連工作都再無著落。
不料一九七二年,衛生部配合解放軍總後勤部,要在上海設立一個醫療器械研究所。名義上是研究所,其實卻是軍方和衛生部聯手設立的一個情報機構。這個醫療器械研究所成立之後,全國所有的醫療器械情報,都歸口到這裡。那個時候所謂的情報,也無非是找些國外的醫學科技雜誌,從中翻譯和分析國際上醫療器械的發展情況。這種情況,至少是中共軍方非常關注的。
要蒐集情報和翻譯外文資料,就需要既熟悉醫療器械行業,外文又好的人才。陳更華恰好是最符合條件的人選。於是一紙通知,陳更華進了上海醫療器械研究所。
註:
上海鐵道醫學院雖然在一九七一年就決定遷往寧夏,並入寧夏醫學院。但是由於教職員工一致反對,無人願意前去寧夏,因此搬遷工作遲遲不能進行。部分員工一直到一九七五年才到寧夏上班。但是一九八零年,所有去寧夏的教工均回上海。上海鐵道醫學院也重新恢復。這顯然又是共產黨勞命傷財的蠢事之一。見《上海地方志》,衛生篇。
陳偉勵這個名字一直使用到他中學畢業,後來才更名為陳維力。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