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顯惠,男,1946年出生於蘭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就職於天津作家協會。在甘肅安西、酒泉等地農場工作、生活多年。當過農工、售貨員、會計、教員、鹽場秘書。主要作品收入《這一片大海灘》、《夾邊溝記事》、《告別夾邊溝》等書。《夾邊溝記事》被稱為"中國的《古拉格群島》"。
20世紀60年代。因為吃了自己的子女,所以她活到了90歲。這個悲劇有在生活中的原型嗎?甘肅死亡100多萬,河省死亡400萬,安徽省死亡380萬。為什麼這些故事,之前很多人沒去寫呢?
2007年7月 26日。本報深度對話《定西孤兒院紀事》作者楊顯惠。
"我的案頭總放一包餐巾紙,擦眼睛用"
本版採寫/本報記者袁復生
《定西孤兒院紀事》是一本在長沙很難買到的書。
專程去了定王臺兩天,問了10來家書店,最後才托到熟人從書店的倉庫中調了出來這更是一本難讀的書讀;讀了一段就不忍讀下一段;讀了一篇就不忍讀下一篇。但,我還是通宵把它讀完,迫不及待地想推薦給你。有無數的波瀾在我心頭掠過;可我說不出一句評論的話語,在彷彿伸手可及的人類絕境面前,無力,但更無可迴避。
【1】我已經50歲了,已經浪費過很多紙張了
瀟湘晨報:之前,很多讀者是通過《夾邊溝記事》知道你的。這些作品使"飢荒"、‘自然災害"這樣的歷史術語及其背後的數字,變成了一個個被活生生餓死的面孔和故事,如此具體如此尖銳,不停刺痛著我們記憶的神經。為什麼要選擇這樣一種沉痛的題材來寫作'
楊顯惠:我是1979年開始寫小說的,到九十年代中期,我已經50歲了,已經浪費過很多紙張了,我覺得該是我寫出我的一本好書的時候了。為什麼選擇夾邊溝"來寫?我是 1965年從蘭州上山下鄉去了甘肅生產建設兵團的;我所在的農建十一師接收過許多勞改勞教農場,同時接收了一些右派和管教幹部,我從他們的嘴裡聽到了夾邊溝。我在回城當了專職作家後再次回到河西的一個農場深入生活,又遇見了從定西地區孤兒院招工到兵團的孤兒們,他們孕育了我的另一本書《定西孤兒院紀事》。
瀟湘晨報:《定西孤兒院紀事》,我讀了一個通宵,邊讀邊忍住淚水,邊讀邊發消息向朋友推薦,很多時候,讀著讀著就不忍再讀下去,因為太痛苦、太真實。作為作者,你在蒐集這些故事時,在寫作的過程中,是什麼狀態;平靜、憤怒、痛苦?
楊顯惠:在訪問的過程中,我努力使自己平靜,但是有時候我也忍不住;就像他們有時候也忍不住一樣;淚流滿面。在定西地區的通渭縣,我訪問一位女同志,她講述到一家人都餓死了,就剩下小妹妹和她兩個人。這時搶救人命的工作組進了村,要把她和小妹妹送到公社的孤兒院去。但她不理解孤兒院,不知孤兒院情況。就把妹妹托付給一個親戚,自己先去了孤兒院。她想看看孤兒院的情況好不好,如果好,再去接妹妹。她在孤兒院待了一星期,覺得比在村裡吃救濟糧還好,就跑回村裡去接小妹妹,可是小妹妹已經死掉了。小妹妹在親戚家生活;工作組怕親戚虐待她,多次對親戚說,要叫小姑娘吃夠自己的救濟糧。親戚生氣,叫小妹妹吃飽,結果撐死了。我聽到這兒再也忍不住了,跑到院子至抹眼淚,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我的案頭總易放著一包餐巾紙,擦眼睛用。
【2】"兒子將她埋掉了,過了幾天又挖出來刮腿上的肉,拿回去放在鍋裡煮"
瀟湘晨報:我們看歷史,經常是大飢荒就是"人相食",但是你在這本書中寫的還是十分克制的。這是因為當時人吃人的情況確實比較少嗎?但從《黑石頭》看,連母親都吃兒子和女兒了,吃不相干的人,似乎應該是更多。
楊顯惠:你說得對。我還是舉例說明通渭縣某村有弟兄倆人。老大去水利工地了;老二在家,家中還有他老婆和嫂子。這男子總從外面檢別人家的死孩子吃肉,後來把自己的孩子也吃了。村裡活著的人感到了威脅,很恐懼;跟隊長去說那人吃開自己的娃娃了,吃得身體那麼壯。他一旦把我們拉去吃,我們身體弱得對付不了怎麼辦?隊長和幾個人商量一下,認為必須先下手,便帶了幾個人提了鐵掀橛頭衝進去,把那個人打死了,把他女入的腿打斷了,因為女人也跟著吃肉。人們沒打他嫂子,因為嫂子沒吃肉。搶救人命的公安局把隊長逮捕了。過些天又放了;因為公安局也覺得隊長帶著人打死那人是無奈之舉。
瀟湘晨報:《黑石頭》一篇,寫的是"扣兒娘"吃了"扣兒的弟弟"和"扣兒"。因為吃了自己的子女,所以她活到了9O歲。這個悲劇有在生活中的原型嗎?
楊顯惠:這樣的事我聽得太多了。酒泉市某村,一老婦人餓死了,兒子將她埋掉了;過了幾天又挖出來刮腿上的肉,拿回去放在鍋裡煮。隊長知道了,叫幾個人將地捆起來,罵你這個沒良心的,你把你媽身上的肉都刮著吃!兒子回答,我的兒子要餓死了,我要顧兒子,我不刮我媽的肉刮誰的肉去?再講一個故事:還是酒泉市一個村莊,一婦女吃了自己的孩子,上級領導來此村檢查工作,隊長匯報了。領導帶著人來到婦女家問罪為什麼吃自己的兒子?婦女餓得臥在炕上起不來,陪領導的一位幹部呵斥起來,領導跟你說話哩,問你為什麼吃兒子的肉?婦女還是臥著;回答兒子是我養下的,我想叫他吃我的肉,他活下去,我餓死去,可他還小吃不了我的肉。我把他吃了,我們兩個人都死,比起我死了他再餓死,我心至少好受些。那位幹部還是氣勢洶洶地呵斥你胡說,你竟敢說糧食不夠吃,領導卻推了這幹部一下,說:走!再不要說了。
【3】 他們講了很多經歷,但我不能說真的就搞清楚了他們的內心世界
瀟湘晨報:在小說中,很多農民抱著"政府看著餓死人了,還不放糧嗎"的心態,沒有去逃荒,在家等死。而與此同時,幹部帶著氣勢洶洶的"搜糧隊"把農民家僅存的一點口糧全都搜走了,他們搜的這些糧食,最後到哪裡去了呢?是不是救濟另外一些快餓死的人了?
楊顯惠:搜糧隊搜糧的目的有二,一種是搜出來的糧食要接著交公糧交徵購糧;因為當時幾乎所有的生產隊都沒有完成交公糧和徵購糧的任務;上頭還在催著要糧;還有一種是把搜出來的糧食放在食堂叫大家吃,因為那時食堂設糧食做飯了,全村都在挨餓。
瀟湘晨報:跑到外地要飯的,進了孤兒院的,在飢荒中生存下來的機率要大很多。前者是對"限制人們遷徙自由制度"的一種破壞,"不合法"(當時也有很多"收容所",要把這些人的生路堵死),後者則是計畫經濟時代的人道主義產物,是"合法"的。這樣一個結果,是不是意味著當時的制度,當時的"法",本身是存在巨大缺陷的,並且這個缺陷足以使許多公民以喪命為代價?
楊顯惠:你得出的結論是正確的,這正是我所認識到的。其實,那時候是沒有什麼法律的,那時候只有當政者的權力,他們的好惡就是法律,他們說一句話就是法律。建國後制定的第一部憲法,不是很快就被其制定者拋到腦後去了嗎?
瀟湘晨報:這本書,寫的都是飢荒中的孤兒的故事,從孩子的角度來看當年的飢荒。但現在,這些孩子們也都進入老年了。這樣的童年和少年經歷,使他們對大鍋飯,對限制人身自由的制度,會產生天然的對抗嗎?
楊顯惠:這個問題我也無法回答你。雖然訪問了一些孤兒,他們對我講了很多他們的經歷,但我不能說真的就搞清楚了他們的內心世界。我感覺到,他們的心靈受到了極深的創傷,他們的經歷和童年嚴重地改變了他們的性格,影響了他們的一生;決定了他們生活的道路,但我看不出他們對大鍋飯,對限制人生自由的制度有多麼深刻的思索;因為他們中的大多數生活在社會最底層,始終為生計而奔忙。
【4】"誰還有暇顧及歷史呀"
瀟湘晨報:說實話,我們這一代人對飢荒完全沒有了概念,就是說,經歷了一兩代人後,這樣慘痛的歷史竟然被遺忘被抹去了,大家"一切向前看了"。作為過來人,你覺得今天出現這樣的選擇性失憶的原因何在?
楊顯惠:這與長期以來的虛假宣傳、掩蓋有關,他們在文章和講話裡迴避不掉這段歷史的時候,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一句"自然災害",也不講大飢荒的實際情況。也與社會轉型有關。整個社會的市場化商品化,使人們只注意了眼前的利益和物質的世界,誰還有暇顧及歷史呀I
瀟湘晨報:現在有的統計數據,關於定西那場大飢荒中的死亡人數大概有多少?
楊顯惠:定西地區在那場大飢荒中死亡的人數我不知道,因為《定西地區志》始終沒有出版,但我看到了定西地區幾個縣的縣誌《通渭縣誌》記載大飢荒過去後這個縣的人口由28萬人變成了18萬人。縣誌說,近7萬人死亡,近3萬人逃亡外地。
瀟湘晨報:定西的飢荒,在當時的甘肅屬於重災區嗎?在全國呢?當時還有哪些地方的飢荒特別嚴重,死人特別多的?
楊顯惠:定西的飢荒在甘肅省和全國都屬於重災區,當時的張掖地區也是飢荒的重災區。甘肅當時是1250萬人口;死亡100多萬。河南省、安徽省的飢荒也很嚴重,河南省死亡400萬,安徽省死亡380萬。最嚴重的是四川省。四川是天府之國,富饒而美麗,所以四川省調糧支援其他的缺糧省,由於調糧過多,結果四川省餓死的人數比以上三省的總和還要多。
瀟湘晨報:為什麼這些故事,之前很多人沒去寫呢?是怕沒人關注,還是當時有要求不准寫?
楊顯惠:你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我至今也沒有看到或聽到哪級政府下達過不准寫這些故事的文件。我也無法猜測之前的很多人為什麼沒去寫。我只能告訴你我為什麼去寫:改革開放以來,黨和政府多次在作家代表大會上講,寫作自由。我相信這些講話是真誠的。社會的確是進步了很多,五六十年代嘴裡講"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實則揪辮子打棍子的時代真正是過去了。
【點評】 現實"絕境"的殘酷性遠遠超出了人們的想像力
文/邵燕君
這部《定西孤兒院紀事》寫的是"受苦人的絕境","定西專區"是1960年左右的"大飢荒"在甘肅省內的一個"重災區"。作者在忠實史料事實和當事人陳述事實的基礎上,創作出一個個具有高度典型性和獨特性的作品。完全是白描的手法,紀實性的語言,平實的語調,將一幕幕飢餓與死亡的慘烈情境撕裂在人們眼前。
其實,對中國當代歷史略有瞭解的人,都會對"右派"的遭遇和價60年"大飢荒"的災難有一定的心理預期,為什麼這些作品會一次次衝破人們的心理疆界?這是因為現實"絕境"的殘酷性遠遠超出了人們的想像力,是作家虛構不出來的。這些以細節構成的個人的故事,使慘絕人寰的災難變得具體可感,將之銘刻在我們的情感記憶中,不再容易被任何人用抽象的數字和話語所模糊遮蓋,逼迫要繼續活下去的人們不得不面對、反思。我們常說,文學的力量在於虛構,但在這樣的真實面前,你會覺得一切虛構都失去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