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章詒和記述父輩們的回憶中,為羅隆基寫了兩篇長文,一篇是《一片青山了此身——羅隆基素描》(收入《往事並不如煙》),一篇是《淚祭羅隆基》(收入《順長江,水流殘月》),兩文均用大篇幅敘述了章伯均與羅隆基的關係。
眾 所周知,民盟的兩大支柱章伯鈞和羅隆基一向不和,從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江山雖易手,但章、羅並未因投奔新政權而和解。毛澤東的陰險和惡毒在於:他很清楚 章、羅的長期不和,二人不可能結為「聯盟」,但毛偏要將兩個冤家欽定為「章羅聯盟」,為的是通過這種亂點鴛鴦譜,來戲耍和羞辱章、羅二人,看看兩人如何用 揭開舊傷疤來洗刷自己中共統戰部、各民主黨派、特別是章伯鈞所在民盟和農工民主黨連續召開會議,揭發、批判以章、羅為首的右派反黨聯盟。據章詒和《順長 江,水流殘月》中記錄,從1957年6月9日到1958年4月11日,民主黨派共召開過64次大小會議,其中,民盟中央整風領導小組召開的會議就有23 次,主要的整肅對象就是所謂的「章羅同盟」。
在章詒和筆下,「羅隆基雄才大略,卻又炫才揚己。憂國憂民,但也患得患失。他思維敏捷,縱橫 捭闔,可性格外露,喜怒於形。他雄心勃勃有之,野心勃勃亦有之。他慷慨激昂,長文擅辯;也度量狹窄,錙銖必較。有大手筆,也耍小聰明。他是坦蕩蕩君子,也 是常慼慼之小人。中國官場的秘訣是少說少錯,多說多錯,不說不錯。羅隆基終身從政,卻口無遮攔。」儘管羅隆基的性格中有著這樣那樣的弱點,但在事關民主黨 派對中共的獨立性這一大是大非問題上,章伯鈞的雙面、機會主義和羅隆基的清醒、堅持底線。反右時期,在民主黨派的大人物中,在1949年前歷盡滄桑和風險 而不失豪氣和堅韌的章伯鈞,卻在被毛澤東欽定為頭號右派的打擊下陷入從未有過的消沉、惶恐之中,最早認錯認罪,而二號右派羅隆基堅持抗辯,堅決否認「章羅 同盟」這項莫須有的指控,並與已經認罪的章伯鈞發生激烈爭執。所以,毛澤東才會說:「現在有些右派死不投降,像羅隆基、章乃器就是死不投降。」
1957 年6月8日反右正式開始,6月13日的《光明日報》上就發表了章伯均的《我在政治上犯了嚴重錯誤》,但作為被毛澤東欽定的頭號大右派,他在認錯認罪的同 時,還說自己的言行「為右派份子所利用」。怪不得,被毛澤東斥之為「帶著花崗岩頭腦去見上帝」的章乃器嘲笑章伯鈞「沒有骨氣」。
章詒和女 士在《越是崎嶇越坦平——回憶我的父親章伯鈞》的訪談中為父親的「沒有骨氣」做瞭解釋。她說:「他(章伯鈞)說這輩子面對共產黨,他問心無愧。但面對數十 萬右派,數百萬知識份子,他的理智備受煎熬,他的情感處在永無休歇的歉疚之中。」「反右運動中,與羅隆基、章乃器相比,父親認錯、認罪是最早的,而且是按 著指定的調子去檢查。為此,他反覆思忖,最終很快下了決心,他對媽媽和我說:‘難道讓上面認錯嗎?我不認錯,這個運動能收場嗎?再不收場,擴大蔓延下去, 到了鄉鎮小城就是抓人、坐牢、殺頭,老羅和乃器哪有我清楚。’」
在我看來,章伯鈞以為自己的認錯認罪能夠減輕反右災難,實在是再次高估了 自己和錯看了毛澤東。儘管,章是毛欽定的頭號右派,但反右運動如何收場,不會取決於章是否低頭;迫害範圍的大小,也不會取決於他低頭的早晚。毛決不會因為 章的早認錯早認罪就提前結束反右和赦免其他人。事實上,章的最早認錯認罪,並沒有阻止反右運動在全國範圍內展開,也沒有縮小民主黨派中右派的數量。
反 右時期,章詒和筆下的父親陷入前所未有的消沉和惶恐中:「終日無事可做。鬱塞落拓之情、隱約浮上心頭的恨意,無時不在。平淡而乏味的人生裡,從哪兒去獲得 力量?面對時光流逝和政治失意給自己留下的陰影,父親仍然缺少心理準備,同一個世道啊!國民黨打擊他多少次了,通緝他多少回了,自己都不像今天這樣。」 (《順長江》P87)在《回憶我的父親章伯鈞》的訪談中,章詒和也談到變成頭號大右派後的父親:「劃右以後,他從一個忙碌的政治家變為孤獨的思想者。從 此,靈魂在自己軀殼裡無法安放。以至那副軀殼對於靈魂似乎都是‘異已’的。棋天跼地,拘手攣腳。肉體的不自由,伴以心靈的不自由。人作為‘人’被有形、無 形的外在力量所剝奪。……除了被批判和被拋棄之外,父親一無所有。」
章伯均的這種狀態,大概與他的一貫左傾、一直認同中共並對毛澤東抱有幻想有關,章詒和記述的章羅之爭,可以從另一個側面印證這一點。
章 伯鈞與羅隆基皆為著名政治家,從上世紀二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兩人都活躍中國政治舞台上,是國共之外的第三勢力的代表人物。的確,兩人都有政治野心和對權力 的嚮往,但這種野心的目標是發展和壯大在野黨勢力,以求在中國建立多黨競爭、權力共享的民主政治。從上世紀40年代民盟創建之初,章、羅同為民盟的臺柱 子,兩人當然都希望不斷加大自己在民盟內的權重,免不了磕磕碰碰,這對於有政治報負的人來說是正常的。但是,長期以來,由於中共宣傳,章、羅二人被妖魔化 野心家和陰謀家,外界對章、羅糾葛的真正原因也不甚了了,人云亦云的說法是源於民盟內的權力之爭。
在《一片青山了此身——羅隆基素描》 中,章詒和筆下的羅隆基,既才華橫溢,又風度翩翩;雖不拘小節,卻不虧大節。但章、羅之間的政治關係並不美妙。她說:「似乎父親對他(羅隆基)並無好感。 他也不常來找父親,要等民盟在我家開會的時候,才看得見他的身影。會畢,他起身就走,不像史良,還要閒聊幾句。」反右中,對毛澤東欽定的「章羅反黨同 盟」,兩人都無法理解。章伯鈞讀過《人民日報》社論《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應當批判》,對文中提到的「章羅同盟」大為吃驚。羅隆基讀此文,最受不了的一個 名詞就是「章羅聯盟」。為此,他兩次去章家質問:「伯鈞,憑什麼說我倆搞聯盟?」章詒和回憶說:「對羅隆基來說,最最不能理解和萬萬不能接受的就是‘章羅 聯盟’。為了表達憤懣之氣與決絕之心,平素不持手杖的他,在第二次去我家的時候,特意帶上一根細木手杖,進門便怒顏相對,厲言相加,所有的話都是站在客廳 中央講的,整座院子都能聽見咆哮之聲。父親則沉默,他也只有沉默。因為‘章羅聯盟’之於他,也是最最不能理解和萬萬不能接受的。」「臨走時,髮指眥裂的羅 隆基,高喊:‘章伯鈞,我告訴你,從前,我沒有和你聯盟!現在,我沒有和你聯盟!今後,也永遠不會和你聯盟!’遂以手杖擊地,折成三段,拋在父親的面前, 拂袖而去。」
兩人之所以都無法接受這個「章羅聯盟」,源於兩人從四十年代就開始的分歧。章詒和說:他父親「四十年代在民盟中央主持工作期 間,他一方面明顯靠攏中共,另一方面也仍在暗中堅持搞軍事活動(另文敘述)。而羅隆基則是堅守、積極宣揚西方政治思想的理念,把希望的眼光投射在英美派知 識分子身上。父親覺得努生(羅隆基字)的做法太虛,某些主張在中國只能是空談。上了台面,羅隆基總是備受矚目、贏得掌聲一片;回到盟裡,父親得到的是吸收 盟員、建立機構的實際收穫。一個在政治理想的天空裡展翅,一個在政治操作的土地上務實。兩人各把持一攤(羅隆基負責宣傳、父親主管組織),二人作風迥別, 性格各異。」
也就是說,1949年前,章伯均是民盟掌管組織的實權派,在盟內的對立面就是以羅隆基為首的「無形組織」,包括潘光旦、曾昭 掄、範樸齋、張志和、劉王立、周鯨文、葉篤義、羅德先、張東蓀十人。羅隆基曾明言,這個「無形組織」主要是針對章伯鈞的,為的是不讓章伯鈞獨霸民盟的組織 委員會。由此,民盟中央內部便形成了章、羅對峙的局面。與此同時,代表第三黨的章伯鈞與救國會的史良關係密切,自稱民盟內的左派。但是,「對立歸對立,但 民盟卻是生龍活虎的。那時的中國民主同盟,也還真的給中國政治帶來一絲新風。許多不滿國民黨,也不滿共產黨的人,以為有了出路,有了依靠。」
而 在1949年以後,中共建政之初為了政權的穩定,曾經與民主黨派有過短暫的蜜月期,但在權力穩固之後,立馬露出順者昌、逆者亡的霸主面目,將民主黨派置於 政治花瓶的擺設地位。對民盟這個最大的民主黨派,中共統戰部支持章伯均、史良等左派聯手的當權派,排擠以羅隆基、張東蓀為首的非當權派。羅、張都是具有英 美文化的背景和自由主義者色彩的知識人,自然被外界視為右派。章、羅之爭,毛澤東、周恩來也是心知肚明。周恩來就說:他倆碰面就吵,什麼事情也談不出結 果。
如果說,在《一片青山了此身——羅隆基素描》中,章詒和筆下的羅隆基是位雄心勃勃、才華橫溢、倔強耿直、脾氣火爆之人,他在情人、秘 書、護士、警衛員、同道、老友的輪番上陣的揭發批判面前,表現出一種寧折不彎的倔強,那麼,《淚祭羅隆基》中,章詒和憑藉紮實的史料讓章、羅之爭的深層原 因得以凸顯:在如何定位民盟乃至民主黨派與中共的關係上,章、羅之間曾經有著巨大的分歧。
作為在野政治家的章伯鈞與羅隆基,兩人都一心要 發展國共之外的第三勢力,羅隆基只注重發展、壯大民盟,章伯鈞在注重民盟的同時,還特別在意他一手創立的農工民主黨。在中共對國民黨取得節節勝利的局勢 下,章、羅在如何定位民盟與中共的關係上出現原則性分歧。章伯鈞具有左右逢源的性格,1945年後與國共兩黨都保持密切關係,比如,章既與周恩來等中共要 人來往,也與陳誠等國民黨要人保持著私人情誼及交往。無奈,蔣介石對民盟恨之入骨,對民盟的核心人物甚至使出盯梢、跟蹤、通緝、暗殺等打壓手段,而蔣的打 壓正好為中共的統戰提供了絕好的時機。自四十年代民盟成立以來,中共就很看好民盟的政治號召力和思想活力,在統戰民盟上很下功夫,何況,章伯鈞早年曾經加 入過中共,思想左傾,一直信守鄧演達留下的第三勢力遺訓。在重慶舊政協開會的前後,中共統戰高手周恩來百般拉攏章伯鈞等民盟核心人物。章詒和寫道:「周恩 來總是主動上門,到國府路300號民盟總部來商談。……那時,我家住北碚的半山新村,周恩來爬上走下地來走訪,與父親協商問題。林彪在重慶負責統戰工作只 有數月,他也曾探望父親。」所以,1948年中共邀請民盟共建聯合政府的誘餌一拋出,章伯鈞便立刻上鉤,發表一邊倒的宣言。而羅隆基性格中的書生氣更濃, 畢生堅持英美政治理念,堅持在國共之外民盟的獨立,反對章伯鈞的一邊倒。到了反右,「黨派獨立」便成為羅隆基的主要罪狀之一。又因為羅隆基的拒不認罪且態 度惡劣,反右時對羅的批鬥會最多,時間也最長。
1948年4月30日,中共中央發布紀念「五一」勞動節口號,號召各黨派聯合起來反對國民 黨政權。5月1 日,毛澤東致電民盟瀋鈞儒和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李濟深:建立新政權的時機已經成熟,提議由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中國民主同盟中央執行委員會、中國共產 黨中央委員會發表三黨聯合聲明,從速召開政協會議和人民代表大會,成立民主聯合政府。
當時在香港的瀋鈞儒、章伯鈞等民盟的左派馬上聞風而 動,召開民主黨派負責人會議,討論成立新政協的問題。5月4日,章伯鈞、瀋鈞儒、馬敘倫、郭沫若等人聯名通電,響應中共籌開新政協的號召,並將民盟中央響 應中共「五一」號召的決定,迅速通知了在上海的張瀾和羅隆基。羅隆基堅決反對民盟的一邊倒,不同意章伯均等人的立場,遂以民盟主席張瀾的名義寫信給在香港 的民盟中常委瀋鈞儒、朱蘊山、章伯鈞、周鯨文四人,要求在發表通電時注意兩點:1,成立的政府必為聯合政府;2,必須強調民盟是絕對獨立的政治集團。此 後,羅隆基又與張瀾、黃炎培商議,由羅隆基執筆起草民盟中央向中共中央提出三項要求:1,實行協和外交,莫倒向蘇聯;2,民盟盟員和中共黨員不要彼此交叉 滲透;3,民盟要和中共訂立協議,如果政綱不同,民盟隨時可以退出聯合政府,成為在野黨。
於是,民盟四大支柱瀋鈞儒、章伯鈞與張瀾、羅隆 基之間出現重大分歧,導致了滬、港兩地民盟的左右對峙。為了遏制瀋、章的一邊倒,羅隆基甚至中斷了給香港民盟匯款,引起章伯均的極端不滿,認為羅隆基用的 是小人手段。但章詒和在評價兩人的分歧時說:「在一片混聲合唱中,羅隆基堅持獨唱,發出了絕不作偽的聲音。」「當年羅隆基堅持‘黨派獨立’的罪行錄,今天 看來就是一本功勞簿。」
早在1948年,民主黨派的眾多名流已經上了中共的統戰賊船,章伯鈞等人也從香港前往中共解放區東北。但他到了東 北不久,就萌發了上當受騙之感。好在,中共剛掌權時,還多少做了些權力分享、聯合政府的樣子。比如,1949年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並未 強調中共的領導地位,也沒有「執政黨」與「參政黨」之分。那時的中央政府委員,非中共人士約佔半數,有三人出任中央政府副主席,一人出任最高人民法院院 長,兩人出任政務院副總理,二十人出任政務委員和部長職務。然而,在1954年中共召開第一屆全國人大會議,中共與民主黨派的關係出現了轉折性的變化。會 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序言中第一次出現「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共產黨為領導的各民主階級、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的廣泛的人民民主統一戰 線」的提法。與此同時,擔任國家副主席、副總理和最高法院院長的民主黨派人士全部轉任人大副委員長,民主黨派作為花瓶黨的歷史由此開始。
盡 管,這種轉變讓民主黨派頗為不滿,但五十年代前期的章伯鈞對毛澤東還抱有一定的期望,所以他仍然利用一切可能的空間致力於民主黨派的夾縫中求生存。何況, 那時的章伯均也足夠風光,職務橫跨朝野兩界,在朝是交通部長、政務院政務委員、全國政協副主席、全國人大代表,在野是民主黨派內的實權派,既是民盟第一副 主席又是農工黨主席。更重要的是,在民盟內部,中共支持以章伯均、史良為首的左派。
與章伯鈞的風光相比,羅隆基的處境就有些落寞。雖然, 羅的職務也橫跨朝野兩界,在朝是森林工業部部長、政務院政務委員、全國政協常委,在野是民盟副主席,但他性格耿直,無論是對外與中共官員打交道,還是在民 主黨派內的作為,他所堅持的仍然是「黨派獨立」——民盟的獨立性。為了擴大民盟在民主黨派中的權重,他曾經勸說章伯均把農工黨並入民盟。他對中共操控民盟 和民盟內的左派掌權極其失望,他在民盟中的地位越來越邊緣化,他的合理建議無人理會,在政治上變得消沉。
1949年後,羅隆基在民盟內部 爭權、想當有實權的大官,也是四十年代章、羅之爭的繼續,只不過,中共掌權後的民盟已經不再具有獨立性,即便章伯均還是盟內的實權派,羅隆基還是反對派, 但民盟的發展和作為絕非章、羅所能左右。羅自視甚高且是一根筋,對章伯均的大權在握和自己的邊緣化處境很是不服氣,經常在統戰部官員和其他人面前抱怨。他 明知不可為而強為之,在盟內依然扮演反對派領袖的角色,就是不想讓章伯鈞等左派在盟內一手遮天,不想讓民盟徹底淪為中共的附庸。1949年年底民盟召開一 屆四中全會,章、羅兩派在人士安排上爭執不休,最後總是要周恩來出面方能擺平了雙方。比如,中共與盟內左派力挺章伯均出任民盟中央秘書長,羅隆基等人的強 烈反對導致盟內矛盾白熾化,周恩來不得不出面加以調節,急招瀋鈞儒、章伯鈞、張東蓀、羅隆基等人到中南海夜談。但不識時務的羅隆基和張東蓀卻拒絕出席,激 怒了一等再等、直等到半夜12點的周恩來,周派人把羅、張叫來,當面申斥二人。此事在當時是極為轟動,到反右時也成了羅隆基反黨的一大罪狀。
對 此,章詒和說:羅隆基「不是不能接受章伯鈞,而是他不能接受這種做法。原來民盟的副主席、秘書長等人事,早就是中共與民盟左派定下的。他說:‘這種做法, 我反對!排定一切,而且佈置好了,利用周恩來來念名單,那我何必去呢?民盟搞事先排定,這是民盟集體領導的失敗,變為三頭制(即張瀾——瀋鈞儒——章伯 鈞)……這是制度問題!政治局也不是政治局了,重大問題早商談好,才拿到政治局來討論。’」羅隆基還直率地向統戰部負責人於剛談及民盟的派系問題:「現在 明明是左派聯合起來對付右派了,卻偏要說這是進步與落後之爭。」「我在家裡請張東蓀、潘光旦談談盟內的事,就說我搞宗派。章伯鈞一個月請七百人客飯就不 說。如此下去,盟內任何會議都會變成若干人對付若干人。組織宣傳會議主持者胡愈之、辛志超完全是有計畫有佈置地鬥爭我,佈置人來如何對付我的發言。要知道 我是無組織,無佈置的。張東蓀、潘光旦又不是搞鬥爭的人。開會不是幫助我們,而是打倒、鬥爭、打倒。因此,我是相當消極。盟員說我代表宗派,代表落後。無 黨派的朋友則同情我,說我怎麼不如1949年前了。」
在鳴放期間,羅隆基應邀參加中央統戰部舉行民主黨派人士座談會,他在5月22日會上 發言說:建議成立從中央到地方的委員會系統,這個委員會由人大、政協出面組建,由執政黨、民主黨派和無黨派民主人士組成。這個委員會專門檢討過去的「三五 反」、「肅反」等運動中的失誤偏差,公開鼓勵大家前來申訴冤情。反右中,羅的意見被認定為「平反委員會」,與章伯均的「政治設計院」和儲安平的「黨天下」 一起,並稱為右派的三大理論。
另據章詒和介紹,儲的「黨天下」之論,始作俑者也是羅,早在1929年羅隆基已經在其政論中提出「黨天下」。他寫道:「秦始皇、劉邦、曹操、司馬懿打到了天下,當然做皇帝。這就是‘家天下’故事。國民黨革命成功,可以說‘黨在國上’。這當然成了繼續不斷地‘黨天下’。」
經 歷過一系列整肅知識份子和民主黨派的運動,章伯鈞當年的上當感逐漸復活,意識到毛澤東的統戰政策不過是拿民主黨派當花瓶,對民主黨派的依附性和有職無權定 位的狀況越來越不滿,這是1956年-1957年鳴放時期章、羅走近的思想基礎,正如章詒和所言:劃右後,「羅隆基和父親成為無話不談、推心置腹的朋友, 二人結成真正的同盟。他是我家的常客。一屁股坐下來,就是幾個小時,談當下的新聞,談從前的故事,談中共,談民盟。談到反右的前前後後,可謂‘百感茫茫交 集也’。共產黨公開背信棄義,民主黨派未能守身如玉,中國從此進入了一個背叛與變節的時代。這裡,有三點認識,章羅是一致的。第一:假如沒有反右運動,中 共搞掉民盟,是遲早的事。因為這是第三勢力的必然結局。第二:反右使毛澤東成功實現了一黨專制。這個成功的實現,靠眾多力量的合成。其中也包括來自民主黨 派的力量。中國是個多麼複雜而落後的社會啊!第三:也是最重要之點,1949年後,民主黨派從國庫開支經費,就開始喪失政黨的獨立性。」
讀1949 年後的一代知識名流的故事,不能不讓人感慨萬千。但時至今日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以羅隆基的自由主義信念之堅定,特別是以儲安平在1949年前的明白, 為何國共權爭最終選擇了中共,而沒有像胡適那樣離開大陸。即便討厭國民黨而不去臺灣,起碼可以去歐美或香港定居。這代沐浴過歐風美雨的自由主義知識份子, 難道仍然是骨子裡的傳統士大夫,每遇重大的政治抉擇之時,脫不掉期盼明君、成王敗寇的政治人格?
2007年12月21日於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