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蔣介石的花園裡留連

作者:茉 莉 發表:2007-12-14 0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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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在臺北蔣介石官邸的花園裡,心中五味雜陳。痛苦的家史和「國民黨」連在一起,同時,對稱蔣介石為獨裁者的臺灣朋友,也有了多一份的理解。

 作者茉莉在蔣介石故居士林官邸的花園中。


夏末的傍晚,空氣中蕩漾著玫瑰的香味。走過士林官邸的內外花園和凱歌堂,在小咖啡店裡喝了茶之後,我們沿著花草扶疏的小路,在園中一座紅色涼亭裡坐了下來。 

  暮靄降臨,遊人漸少,這臺北市幽靜的一角,愈發安靜了。寂靜中彷彿有人對我一遍遍私語:「這裡曾是蔣介石的花園 ...... 」

  我的心中五味雜陳。一些早就遺忘的舊事,已經消隱的痛苦,慢慢地浮現出來。

百年頓盡追懷裡

  在陪同我的臺灣朋友眼裡,蔣介石是一個獨裁者,是壓迫他們臺灣人的外來勢力的代表。他們很難明白,「蔣介石」這個名字,對出身大陸的「國民黨崽子」的我,以及我們一類的家庭,曾經意味著甚麽。

  第一次聽到「蔣介石」的名字,我才六歲。有一天公安局到我們家抄家,抄出了一張蔣介石和毛澤東的合影,全家陷入一片驚恐之中。我父親向公安人員自辯說,國共重慶談判時,他正在重慶讀大學,因為毛澤東的照片在當時稀以為貴,於是他寄上一張蔣毛合影回老家,讓家屬把照片珍藏起來。

  因為那張照片上還有毛澤東,我的父親僥倖逃過一劫。但是,他曾經加入國民黨的歷史,卻是我們一家洗不清的罪孽。在我的慘澹少年時,我被趕出中學課堂,我被強迫做苦工,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的檔案表格上有一欄寫著:父親是國民黨員。

  紅衛兵曾在我父親脖子上吊起大字牌,上面寫著「國民黨殘渣餘孽」。從小就聽到老師教導我們:「萬惡的蔣匪幫」如何如何。而我先天就屬於「蔣匪幫」的後代,身為「黑五類子弟」,必須承受所有的歧視和侮辱。

  少不更事的我常常苦惱地想:要是父親當年不去讀那個中央政治大學,就不會加入國民黨了。父親是一個刻苦讀書成績優異的農家子弟,他曾同時考上三個大學。最終他選擇這個蔣介石任校長的大學,只是因為,這個學校每年給學生免費提供兩套制服。

  我曾經看過父親穿制服的一張舊照。被後來的生活折磨得有點木訥的父親,在那張照片上年輕瀟灑,英氣勃勃得令我吃驚。那大概是蔣介石給我的唯一的一點好感,他使穿土布出身的父親,穿上了像模像樣的洋布服裝。

  但是那位老校長走了,他逃到臺灣,在這個美麗花園裡頤養天年,拋下我們這些被烙上蔣家烙印的老老小小,在大陸淪為賤民,慘死或者苟活,遭受非人的煎熬。

  「百年頓盡追懷裡,一夜難為怨別人。」對於我,「蔣介石」這個名字和政治關係不大,它是和我們痛苦的家史丶和我悲哀的童年聯繫在一起的某種象徵。

「國民黨崽子」的個人情結

  漢娜.阿倫特曾經宣稱:「作為猶太人受到攻擊者,必以猶太人身份還擊。」.這位自幼融入德國文化的學者,在逃出納粹集中營之後,堅持要以猶太人身份去面對本民族的命運。

  被定性為「國民黨崽子」而受辱的少年經歷,成了我心中解不開的個人情結。文革後大陸的民主黨派開始活躍,記得有一天,我騎著自行車滿頭大汗地去尋找湖南的「民革」黨部,要求加入中國國民黨。誰知這個共產黨控制的「花瓶黨」吸收新黨員有年齡和地位等諸多限制,年輕的我尚未符合他們的條件。

  當年,出身不好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太醜的話,是可以通過出嫁改變自己的身份的。而我卻選擇了一個同樣是國民黨家庭出身的知青做丈夫。異類歸於異類,賤民歸於賤民。我們這一對賤民,終於在八九年「六四」鎮壓中站出來,發出異類的呼聲,而後雙雙流亡異國。

  二○○三年我第一次去臺灣,那時國民黨已經失去了權力。雖然明知此時的國民黨早就不是我父親曾加入的那個黨了,但我在訪問國民黨黨部時,仍然偷偷地生出許多感傷的情懷。當時我拍了不少照片,回到瑞典就把照片和馬英九贈送的一支鋼筆,一起寄給我年邁的父親,我的父親曾在中央政治大學與馬英九的父親同學,並且在臺灣實習過。沒想到,這些給老人留念的東西,全被大陸當局沒收了。

  蔥蘢的福山,此刻在鳥鳴和蟋蟀聲中更加朦朧了。福山下面是士林官邸灰綠色的正房││蔣介石與夫人宋美齡居住過的公館。一九七五年四月,蔣介石就在這裡去世。這個神秘的住宅至今仍未對外開放。這位在浙江奉化出生的老人,儘管貴為總統,但他至死都是一個異鄉人。一個每日必讀《聖經》的異鄉人,他需要基督的信仰來穩定他的心靈。

  一種共同的命運感,減少了我對這位老人的怨意。如今,他和他的妻子已經接受了死神賜予的安謐,而我們的流亡卻遙遙未知歸期。

巨大和較小的黑暗之比

  「在感嘆的恍惚中,詠嘆起人間的悲運。」英國詩人奧登的詩句,正是我在花園涼亭的心情寫照。許多和我有相同命運的中國人,至今仍然懷有「國民黨情結」。流亡給人的好處之一,就是擴大視野。今天的我,已經不會像當年一樣傻乎乎地去要求加入國民黨了。那天,在臺北一○一大樓 PAGEONE 書店召開我的新書座談會之後,幾位臺灣朋友和我一起喝咖啡,他們談及當年蔣介石屠殺臺灣精英的歷史。

  我聯想起半年前讀過的一本書,那是耶魯大學教授孫康宜贈送的《走出白色恐怖》。康宜姐生於北京,成長於臺灣。在她六歲時,原籍大陸的父親因受臺灣本土親友牽連,被國民黨政府以「叛亂罪」無辜下獄十年。蔣介石當年在臺灣鎮壓異己的殘酷可見一斑,難怪他們招致臺灣人普遍的怨恨。

  但同時,我以大陸人的眼睛,在這本書中驚訝地發現,康宜姐這位臺灣政治犯的女兒,居然能在白色恐怖時期靠自己的努力完成學業,並順利留學美國,這是那個年頭的大陸政治犯子女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情。康宜姐的父親後來赴美,其簽證一度被駁回,由於蔣經國的暗中協助而終於成功。

  和中共的「紅色恐怖」相比,蔣家的「白色恐怖」似乎還沒有完全滅絕人性,這就是我們常說的自由的「有無」與「多少」的區別。儘管如此,侵犯人權的罪惡,仍然是罪惡。由於當時臺灣遭受中共軍事威脅的危急局勢,蔣介石用鐵腕鎮壓有共特嫌疑的異己,因此在有些人看來,鎮壓乃是不得已之舉,它保證了臺灣的安全與發展,似乎是必要而合理的。

  我懷疑臺灣後來的平安是由於「白色恐怖」的效應。即便如此,評價那段歷史,我們首先有一個角度問題。如果僅從政治功利角度來看,也許蔣介石的做法有其道理。但是,知識份子是為社會守護意義的人,他們所持的,應該是尊重個人生命價值的人道主義立場。

  在溫柔的夜色中,我們漫步走出士林官邸,走進臺北市璀璨的燈火之中。這個傍晚,我對一路上稱蔣介石為「獨裁者」的臺灣朋友,多了一份理解。在回顧自己的生涯之後,我也堅定了自己的理念:知識份子反對一切黑暗,不論是巨大的黑暗還是較小的黑暗。

二○○七年十月



来源: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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