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不善言辭,從未對我說過他有多愛我;我也總以男子漢自居,不肯輕易表露自己的情感。
如今山海相隔,相見不易,謹以此文獻給我的父親,告訴他,他是我心中的一座山。
大學畢業後,在異地工作了十年。十年中,工作繁忙,很少有機會回家探望雙親。如今,因緣際遇,我輾轉來到了海外。由於不得已的原因,有國難回,再想侍奉雙親於跟前,更是山重海隔。每念及此,心中便隱隱作痛,抱憾不已。思鄉中,常常憶起父親那板直的身影;他時而舉輕若重,時而又舉重若輕的處世之道;還有他笑著說的那句「是我的不丟,不是我的不求」……
年少時,總不滿意自己的父親太老實,總羨慕別的孩子手上的高級玩具,然而長大以後,有機會瞭解了更多父親的事,才慢慢發覺,雖然我仍難以全部瞭解父親眼中的世界,然而父親在我心裏種下的東西,已是千金不換了。
倔強少年
一九四四年七月的一個中午,幾個日本兵來到湖南省醴陵縣某村搶鹽。村民們都躲起來了,只有父親沒來得及躲起來而被發現,他們強迫父親交出家裡的鹽。父親爬上房樑把一小缽鹽取下來,然後猛的衝出家門,一頭鑽進了稻田。幾個日本人怎麽也沒想到一個幾歲的孩子居然這麽勇敢,等到父親消失在稻田中,他們才如夢初醒地對著稻田放了一陣槍。上天保佑,父親一口氣爬過了十幾畝地,然後靜靜地等到天黑才摸回家。家裡人怎麽也不敢相信他還活著。
父親是長子,從小就很喜歡讀書,愛好長跑。因為家裡窮,買不起跑鞋,不過這反到讓他一鳴驚人。一九五三年,他參加地區高中學生運動會。上午五千米他第一;下午一萬米他第二。 而這個成績是他光著腳跑出來的,每提及此事,父親都很驕傲——我沒有跑鞋,比那些有跑鞋的還快。不過他卻從不提賽後他的腳板全跑爛了在醫院住了一個月的事。
由於成績好,父親在一九五五年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而後不久被送到前蘇聯某大學學習。第一個學期他幾乎甚麽也聽不懂,第二個學期就能聽懂一半,第二年就基本沒有問題了。最有趣的是由於看不懂食堂的菜單,他就把心一橫,每次點兩個菜,從頭到尾把所有的菜挨個吃一遍。由於同一類的菜在菜單中是列在一起的,所以他連續幾次都點了兩個湯。
三次大難不死
從蘇聯回國後,父親在北京某勘測設計院工作。一天,他正騎著一輛新買的「永久」牌自行車,被迎面駛來的吉普車撞個正著,人當場飛出去十幾米遠,自行車整個被撞得不成樣子。父親躺在地上感覺渾身動不了,但是能清楚地聽見周圍的人在說話:「這人完了!」「送醫院看看吧。」可是很快他就能動了,自己坐起身,看到破爛的自行車,再看看自己,沒覺得有甚麽地方不舒服。吉普車司機和單位的同事將父親送到醫院檢查,結果只有一點輕度腦震盪。人人都說真是奇蹟。
第二次是在湘西出差的途中,天已經黑了,父親乘坐的小車子開在盤山公路上,在一個拐彎處突然迎面駛來了一輛大卡車。出於本能,司機馬上向右急拐,躲過卡車,這時司機才又想起來右邊是懸崖,趕快又向左拐,但是已經遲了,小車右邊兩個輪已經懸空了,好在沒有掉下去。
同樣的事情再次出現,只不過不是在山上,是在江西水庫的大壩上,父親乘坐的車子右邊兩個輪又懸空了,可又一次有驚無險。
一九九七年時,一位開天目的人看到父親,說他前世是個和尚,修的不錯,身體周圍有淡淡的金光。
我心目中的大俠
從小並沒有覺得自己的父親有甚麽特別的地方,是一個老實人,不會搞關係,直到一九九五年暑假我到北京學外語,才有機會發現了父親最真實的一面。
父親原來所在北京單位的同事在單位大院裡給我安排了一個住處。住下沒幾天,一天晚上十點多鐘,對面平房裡過來了一個中年人,從他的衣著上看得出他家的經濟條件很不好。他問我肚子餓不餓,我說不餓(實際我還真餓了,正準備吃點東西),因為我根本就不認識他,而且剛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要小心,現在這世道誰不防著誰呢?來的人沒有做任何自我介紹,只是說,「如果餓了,隨時過來,我家裡別的沒有,但是雞蛋麵條還是有的, 絕不會讓你餓著。」不知道為甚麽,活了二十幾歲,第一次被感動得想哭,我能體會到這句再樸實不過的話,發自他的內心。過了一會,他點了一支煙,很平靜地問我,「你爸怎麽樣,還好吧?要是他沒離開(這裡)就好了!」我說,「他很好。」他回答道,「那就好,那就好。」然後就離開了。回家後我專門向父親問及此人,父親說是他們工程隊的司機,下崗了,生活很困難。
也許是他,也許是別人,總之我到來的消息很快就在大院裡傳開了。人們不約而同的來到我住的小屋,紛紛邀請我到家裡吃飯,噓寒問暖,問我還缺不缺甚麽……。他們當中,沒有達官顯貴,都是布衣平民。在這個我原以為人情薄如紙的社會裏,一下子被這麽多的人所關心,我感到有些受寵若驚。特別是對於饞嘴的我而言,到別人家吃飯真是樂事。但我心中的疑問也越來越大,我根本就不認識這些人,他們為甚麽這樣熱情和關心我呢?
一對母女的到來解開了我的謎團。幾十年過去了,她們仍牢牢記著當年父親為她們所做的一切。原來這位母親的丈夫和父親是同事,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死在井下。那時這位母親還是農村戶口,留下一個才兩歲的兒子,還懷著一個女兒。他們千里迢迢來到北京奔喪,單位給了很少的一點補貼就打發她們回農村。是我的父親看到孤兒寡母太可憐,不顧領導的決定,據理力爭,聯合幾個同事堅持讓她們留了下來,最後領導也不得不作出讓步,並解決了北京市的戶口,她和孩子們終於有了穩定的生活。 現在這位母親的兒子在股票公司做得很成功,女兒是建築工程師。雖然父親幫助她們解決了北京市戶口,但我母親的北京市戶口卻在她動身去北京的前一天被他人佔用,在夫妻分居十年後,一九七三年,父親無奈地放棄了北京市戶口和他的事業,回到武漢定居。
初步瞭解了父親的好名聲,我也就誠心接受了這對母女的邀請。就這樣我每個週末不是去這家吃,就是去那家吃,曾經在一家創下了吃五碗炸醬麵的記錄,沒辦法,太好吃。在餐桌上對父親的瞭解也越來越多。父親可不是日行一善,只要能幫到別人他一定盡心盡力,甚至連做媒都很在行。人們異口同聲地惋惜父親的離開,說如果父親不走,現在做他們的領導就好了。
看到人們如此愛戴父親,我心裏充滿了自豪,幸福極了。心想,可惜父親不會武功,否則一定是位行俠仗義的大俠,那樣的話我也就能沾沾光或成為少俠。
在北京的短短四十天,我對父親的態度從沒甚麽特別的感覺變為敬重,而後又升為敬仰,我當時想的就是,一個人在離開他的工作單位二十餘年,還能有這樣的影響,這個世界上能有多少人做得到呢?而他自己卻從未和我們提過這些,如果不到北京,我就永遠錯過了瞭解父親的機會。從那以後,我開始用心體會父親所做的一切,才發現原來在周遭,像我有這麽好的父母的家庭還真的很少。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有所為與有所不為
父親離開北京後在武漢的一所大學做老師。他工作非常認真,在權威雜誌上發表了十幾篇論文,篇篇都是一投就中,學生們也都稱讚父親是位難得的丶能教給學生真東西的好老師。但是因為他堅持不弄虛作假,不拍馬屁,系主任就在評定教授職稱上連續幾年壓制父親,而他一直都被蒙在鼓裡。直到有一次,父親在上班路上遇到專管職稱評定的副校長,他問父親為甚麽只上報了六篇論文,印象中好像不應該這麽少,父親說他報了十幾篇,這樣才發現是系主任在陷害他。父親最後當上了教授,但和系主任的關係也徹底破裂了,很快父親就退休在家。
由於搞了幾十年城鎮供水,湖北省很多地方的供水都是父親親自設計和監督施工的,父親在這方面的經驗非常豐富。連遠在海拉爾的供水公司都會打電話請教父親,而父親能夠在電話中就一步一步地幫助他們解決現場問題。打電話時鎮定自若的父親,宛如一位決勝千里之外的將軍。
一九九七年,某單位承接了聯合國貸款的垃圾填埋項目的設計工作,在眾多博導和教授無能為力之時,有人想到了父親。父親非常認真的完成了這個項目,交出了讓外國專家非常滿意的設計報告。小插曲是原本答應的一萬元設計費只給了五千,而這個設計又被某位博導的研究生以他個人的名義發表在著名的學術期刊上。對此父親 一笑了之,只說「是我的不丟,不是我的我不求,人活著不是為了這些。」
這樣的事在父親一生當中有過多次,可我看到他一次比一次更加豁達寬容。父親不求,但上天給了他最好的補償。現在許多同齡人都日漸衰老,疾病纏身,可父親鶴髮童顏,精神矍鑠,是我們那一帶出了名的「漂亮老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