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時間: 2007-07-26 21:00:41作者:曉楓
如果沒有記錯,那是1964年3月27日,和往常一樣,他凌晨四點從草蓆上爬起來,叮叮噹噹戴著腳鐐和反銬做操,僅管十分吃力卻做得認真,一招一式毫不馬虎,雖然那個「兩手挽弓射大鵰」的姿式不能揚手展臂,他極力分開雙腿做出標準的騎馬式。操畢,氣喘呼呼一身熱汗,再用反銬的雙手把毛巾浸在水盆裡扭開擦洗,然後是聚精會神倚著監舍的風門看《黃帝內經》。這本書跟著他好些年了,不知反去復來讀了多少次幾乎可以倒背如流,但仍百看不厭。其實,監獄裡除馬列主義和「毛選」外,其它書都是禁看的,因他是待執行的死囚犯獄吏也就網開一面了。戴著腳鐐反銬又怎麼看書?那真是幅千古絕版的油畫:他上身彎曲下支微斜,右腿伸直足尖抬高,書的一頭放在肩甲骨上,另一頭緊貼風門窗沿,頭部偏例兩目直視書本,每看完一頁再看下頁便用舌尖去翻動,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四十多天來天天如此,從不間斷一直堅持,這不但需要毅力更需要的是精神!是種什麼精神呢?
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了說:「你何苦折騰自已,多休息休息呀!都到這分上……」下面要說的話是「死到臨頭的人了」,但我說不出,悲咽的喉管硬了。他不以為然淺淺一笑反安慰我道:「曉楓,只要子彈還未穿過胸膛,一息尚存就要讀書就要學習!你不是曾說﹝知識就是力量﹞麼?」
那是三年前我們同在「415」勞教筑路支隊108中隊勞改,成天累得賊死也不能換來一飽,為了打發難挨的飢餓,一有時間我就坐在無人處看《契可夫小說集》。一次他走來和我聊天,笑著低聲問:「曉楓,還想當作家?」我搖搖頭:「早沒這個夢了,混混時間而已。」他注目望我一眼說:「混時間何別看書,吹牛牛來個‘精神會餐不更好麼?」我道:「我喜歡看書,知識就是力量。」他沉默半響後說:「可知識在我們這個時代是罪惡!你看哪個右派份子沒有知識?毛澤東恨就恨的是知識。」我有點不理解地問:「為什麼?」他環顧左右不見有人注意,才不動聲色說:「有了知識就有了思想,有了思想就會有見解,你這個工人出身的老粗,不就是這樣當上右派份子的嗎?」我一下怔,才發現他是一個很有思想很有見地的人,自此成為密友。沒想到一年後,「415」勞教筑路支隊發生了這樁驚天大案「中國馬列主義者同盟」……
「知識不但會改變一個人的思想,也會改變一個國家的命運」在回憶中我聽得他繼續說:「不因為死亡威脅著我就放棄讀書,更不因為死亡威脅著我就改變做人的理念。讀書是做人的權利,理念是活著的目的。餵,看一看小東西還活著不?」
他說的小東西,是三天前我無意間從牆壁的縫隙裡發現一隻偷吃殘油未遂的蟑螂,已奄奄一息待斃等死。我捉在手裡看去看來又可憐又同情,勃然詩興大發即興念道:「蟑螂爬來偷殘油,眼晴睃巡四處溜,虯鬚冉冉探路徑,惟恐捉住一命休。為食傷身自古有,皆因肚餓才去偷;囚徒經飢情憐你,放心飽餐勿擔憂。」
他聽後皺眉一笑道:「曉楓,你不愧是詩人,觸景生情,順口成章。其實,現在的中國人都是蟑螂,生活得實在可憐沒點自由空間。不少人為了求生活命只能去偷。有的人為一罐糧食殺人,有的人為一斤糧票賣身,簡直不像過世道,嘿!」他重重嘆口氣,看了下我攤在手中的蟑螂說「既然可憐它,就留下拿點東西餵餵。」
我道:「每天才那點二三三(囚糧為早晨二兩,中午晚上各三兩)吊命糧,拿什麼去餵?」他一聽有點不高興近似指責地道:「做人得有同情心,不但自已活也要讓別人活。天生萬物,各有空間,蟲蟲螞螞皆是生命,它能吃多少?不就幾顆飯粒和一點點湯湯水水,每天我撥點出來你代我餵餵行嗎?」我一下感到懺愧臉瓜子紅到耳根。人在這些時候最顧的是肚皮,一滴糧食一滴顆顆是金,他卻捨得自已的血去救濟小生命,有著多麼大的同情心啊!此時,也方明白他為什麼喜歡看《黃帝內經》,不就是「人生在世,不為良相便作良醫」的理想麼?可這就是罪,殺頭之罪啊!
我接受他的指責,便將這隻蟑螂餵養起來。現經他提及立馬從牆隙掏出紙團取出那只蟑螂。蟑螂經過兩天的調養,活脫脫顯得精神多了。他一臉喜悅高興得似個孩子:「活過來了,活過來了,再餵兩天就放它回家,不,回到大自然。」
大自然一遍綠色,生機盎然,而這死牢無聲無息沒一點光明,一切都是凝固的、堅硬的。他見我靜靜無語突然想到另一個問題問:「今天是多少天了?」
他所問多少天是指他自被省高院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送來死牢後的時間。我望了下牢房鐵窗後的哨樓,那寒光浸骨的刀影逼得我眼晴打顫渾身都是雞皮疙瘩,便無聲地細細數著那用指甲劃在牆上的橫紋,後說:「不多不少,剛好四十七天……」
「四十七?」 他重複,安詳平靜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我猛然發覺這數目字是「死期」的諧音很不吉利,便坦然地挑穿說:「管它四七五七,我看他們不會殺你了,要殺你按規矩先得賞酒飯,酒飯都沒賞怎麼會殺你,總得講點人道嘛!」
他思索片刻說:「這是從前的規矩,現在早不時興了。你我過去都共產黨裡滾打過的人,對地主、反革命何時講過人道?只有霸道啊!我們殺他們時何曾賞過酒飯?」
他說的是實情,1951、2年「大鎮壓」時,一天殺幾十幾百個「反革命」,哪個不是拖出去斃了就是,何曾有此一說!現在殺到自已頭上卻要講人道了。不知是出於懺悔還是對暴虐的譴責,自言自語說:「我當過兵、剿過匪,去過朝鮮、打過仗,捕過人、斃過人,為了革命為了黨,一直勇往無前從不猶豫……可這是個什麼革命什麼黨?它何曾為老百姓想過,總是鬥鬥鬥,殺殺殺,殺敵人,殺同志,殺父母,殺弟兄,現在殺到我們自已頭上,真沒有想到,報應啊報應……」
面對死亡,任何人都會回憶他的一生:善與惡,美與醜,是與非,黑與白……在好與壞的天平上你位置所佔的重量。他的一生,我的一生,都是追隨共產黨、效忠毛澤東的人,曾為這個紅色權權的發展與鞏固幾乎賠上自已的生命,而今天卻得到如此下場。是我們走錯了房間還是這個房間本來就是錯的?複雜的心路歷程非文字可以表述清楚!
他叫楊應森,四川岳池縣人,1931年出生在一個農民家庭,自幼勤奮好學,胸存大志,1950年棄學從戎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歷經徵糧剿匪、抗美援朝、土地改革,踩著勝利的人血之路官自中尉,後在瀘州軍事幹部學校擔任射擊教官。1957年共產黨發動「整風運動」,他響應毛澤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號召,在會上提出「軍隊國家化」的建議,反對「黨指揮槍」傳統的軍事道路,因而被劃為極右開除軍藉送勞動教養。1961年至1962年我們同在「415」108中隊「勞動改造」,因捲入「中國馬列主義者聯盟」先後被捕。
他有一付結實健壯的身板,肌肉發達四肢粗壯,藍球、排球、短長跑、單雙槓有專業水平,且有百步穿楊高超的射擊技術。他長有一張憨厚圓圓的冬瓜臉,在這張臉上嵌著一雙善于思索的眼睛,從不人云亦云常有獨道見解。他不多說話說起話來總是幽默深沉讓人回味。他一次在學習會上發言說:「既然是人民國家又何鉗人民之口?既然勞動創造世界又為何來懲罰人?既然吃飽穿暖是人天生的權利,又何以要我們感謝黨、感謝毛主席?」獄吏聽後無言反駁,對他只能恨之入骨。他和我一樣成了有名的反改造分子,總想整治他修理他,機會終於來了。
其實這樁驚天「皇案」—「中國馬列主義者同盟」,純屬是個歷史的巧合與偶然。1961年夏已勞改了將近四年的右派份子突然集中學習,傳出將「清放」回家的消息,一時人心振動,歡欣若狂,但很快又煙消雲散死水重聚。那時蘇共正在召開「二十一大」,曾被斯大林視為叛徒的南斯垃夫馬列主義聯盟的鐵托總統,重新回到共產主義國際陣營的大家庭。於是大家熱烈發表見解,一針見血入木三分地針砭時弊。那議論地點是旺蒼縣白水鎮快活鄉一條小街子的茶館裡,「415」勞教筑路支隊幾個中隊的活躍人物都在這裡集中高淡闊論。右派沒有幾個不關心國家大事,因為他們的命運就和國家大事聯在一起。僅管一個個吃虧上當,仍不改直言初衷,何況還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使命感。自1957年反右鬥爭後,中國的文明歷史倒退到二千二百年前秦二世指鹿為馬的野蠻時代,毛澤東一下從一個共產黨的黨魁,變成了一個封建主義帝王加法西斯的獨裁者,他頤指氣使縱橫權勢,投鞭斷流仍所欲為,違反天理人情發瘋似地在全國推行「大躍進」、「大練鋼鐵」、「人民公社」,致使富裕神州赤地千里,巢禽無樹,雞犬斷聞,餓殍盈道,人相殘食,創幾千年殘暴新高。面對祖國的災難,民族的痛苦,人民的呻吟,大家深感當年無罪無錯,相反有錯有罪的是共產黨、毛澤東!一致認為國家需要改革重建,共產黨需要棄舊圖新,不但要向南斯拉夫學習,更應該向西方學習,動議共產黨應更名為馬列主義者聯盟,走一條民主建國、三權分立的道路。沒有想到這些議論、思想、主張、嚮往,經叛徒加油添枝告密,竟演繹成「右派反革命集團」的驚天大案,被逮捕者多達二百餘人。
在案發前的1962年初我外逃西北,不久「415」勞教筑路支隊即進行大搜捕,有的關押在地區市縣看守所,為首者周居正、魏昭和他六七人關押在四川省公安廳看守所。我是重大嫌疑犯一紙紅色通緝令發往全國,於1963年初從陝西抓捕歸案也囚於此。這裡老地名叫梓童宮,是專伺供奉玉皇大帝太太王母娘娘的廟宇,僧眾數百香火旺盛,朝拜的信男善女絡繹不絕,解放後何時改為看守所不得而知。由於這裡關押的人均是有身份的重犯,諸如國民政府的前省主席王纘緒,達賴哪嘛經師(不知其名,只知代號為968),國民革命軍中將、黃埔四期學員、成都警備司令(1949年拒不向共產黨投誡率數萬之眾在川西北松、懋、理一帶負隅頑抗達數年之久的被蔣介石先生冊封為川甘反共救國軍總司令)的周迅予。此外,還有共產黨的高官劉吉廷、張西挺,因反對西南王李井泉一個時候也關押在這裡,除此便是解放後國民黨從空中和海上派來的特工人員。故崗哨林立,警衛森嚴,電網密佈,縱肩生兩翅也難飛越出去。但監獄在管理上特別「文明」,與我呆過的地方監獄相比真叫「人道」。比如我一送進監舍,獄吏即送來牙膏、牙刷、便紙與內衣,態度和靄,毫無凶相,可是一日三餐糧食卻少得可憐,餓得人恨不咀嚼稻草,故少有人能抗衡過去,大家寧願飄首刑場也不願在這裡多呆一天。於是,我終於明白犯人們為什麼爭相爭取走「坦白從寬」的光明之路的道理。
監獄有三道鐵門,每道鉄門都有高牆,高牆上架有電網,還有哨樓,日亱有值勤武警。在第三道鐵門的高牆裡是監區,監區分一二三憧,每幢監區長約二百米,寬二十四米,中間是條兩米寬的通道,通道兩旁約有二十多間監舍,監舍門不對稱,被關押的人互不能視。每間監舍約八平方米,有一排木版通床,可臥四人,每人約80公寬1點8米長。每天不學習,不是靜坐默視便是在斗室閑步。雖然日子過得輕鬆悠閑,畢竟口糧低油暈少,成日飢腸轆轆頭昏眼花,痛苦已極恨不求快一死。
我和楊應森同關一個監區,相距僅一室,他的代號為「407」,我是「411」,我們兩人均有老犯專管,一言一行筆錄在案,連說夢話都有人「打小報告」。他是「馬盟」重要人物,一入監即帶上腳鐐。每天放風他總是拖著沈重的腳鐐,手端取水臉盆,,叮叮噹噹打從我監舍門前經過。我幾乎每次都倚窗目送,曾寫有一詩:「每聞鐐聲感心驚,不知負系是何人?今日倚窗來窺視,方知故人楊應森。」。
雖然監規森嚴耳目眾多,但人為萬物之靈任何監管都無法管住那雙「會說話的眼晴」。每次當我們四目相對的那一剎那,心中都會湧起無限的思念與情感。時間久了再佐以手勢,就變成一種奇妙的深層次的語言,縱是高科技的今日也難以破譯。就這樣一條互通情報,應付審訊的秘密通道在我們兩人中建立起來。
因為放風須做兩件事,一是拐個彎上廁所倒馬桶(我和他均無此資格),二是晾晒洗換的衣服。晾晒衣服的地方在監舍外的牆壁上,也是為獄吏不注意和想不到的地方。一次我寫了張小紙條放在衣兜中,借晾晒衣服機會將它掛在監舍外的牆壁上,待他放風從我門前經過時,我用手比劃了一下寫字再指指衣兜,然後再指指外面。第二天我放風取回晾晒的衣服字條不見說明他己取走,第三天我從他晾衣服的衣兜裡取他回的字條,我們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串通了「案情」。一次他提醒我 「這裡蒼蠅蚊子特別多,不僅要吃血,還要吃肉,提高警惕,勿上當!」又一次他說「看惜生命,挺住飢餓,不要相信坦白從寬的鬼話。」再一次告訴我「別人在檢舉他,咬他,他立誓決不檢舉別人,這樣只會壞事」還告訴我「若問案情,一定咬住說什麼也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因為我和他的關係從未暴露。」其實兩年前我在外逃前夕,他曾偷偷告訴我:「曉楓,我們正在商量一件大事,成了會告訴你,你出去後只和我保持聯繫。」如果他此時出賣我,我就沒命了,好在他是個硬漢子,什麼也沒有說。
我們就這樣來回傳遞紙條互通情況告知審訊進展,所幸從未被發現。大約到了1963年12月的一天,他放風從我門前經過時神色顯得緊張,向我比劃取紙條的手勢,我取回紙條一看竟然是「馬盟事已起訴,十分嚴重,看來凶多吉少,現在要各自保重,爭取活下來。」又過了半月在一張紙條上他寫著「秘密審訊,無一人旁聽,他們宣布判處我死刑真未想到。」我立即通過紙條回覆「不要怕,上訴,堅決上訴!」第二天他在紙條中回答「他們決了心就不會放下屠刀,縱然上訴也不會發慈悲,吃屎的狗不會改!死就死吧,只要你們能活下來。」
死刑,死刑,議一議,說一說,發泄下不滿,就是反革命組織麼?就能推翻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麼?共產黨也太脆弱了!毛澤東太殘暴了!面對強權又有什麼辦法,你能抱起石頭砸天不成?
約莫過了十多天鐐聲突然消失,放風時再不見他的身影,我忐忑不安坐臥不寧,知道不幸的事將會發生?沒過幾天,一個陰風怒號的下午,獄吏突然打開監舍叫我把東西收拾好出來,很快轉到第一監區的13號監舍。13號是死牢緊埃大牆,一進門就看見他戴著反銬腳鐐呆坐在地板上。他神情黯然,默默地看了我一眼。我不禁為之一顫,失聲叫出:「應森!」
他點點頭淒然一笑說:「非常感謝他們安排你送我。」
「不」我搖搖頭,噙著一眶淚水:「是來陪伴你的。」
他依然無聲一笑,然後低低地安詳沉靜地復誦著文天祥的詩:「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沉泘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裡嘆零丁。自古人生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我默然,望著空無一物的死牢,心裏十分明白他們是想用這種殺雞儆猴的方法來「教育我」。可我總是懸心吊惶恐不安,深深覺得這兒四面十方都是暗弩強機刀光劍影,被殺的不是他而是我。他似乎看出我的不安反到寬解說:「曉楓,放心吧,他們不會殺你的。你不但出身成分好,現又沒人咬你,你就安安心心陪我聊聊天,在生活上幫助一下吧。」他戴著腳鐐反銬生活上諸多不便,卻需要我去幫助,上面也有這個意圖吧? 我點點頭心境較先前平靜多了,便道:「你再上訴呀!」 他絕望地搖搖頭說:「這是終審裁定上訴沒用,當這個政權把你視為敵人就只能死。你不見毛澤東越來越專橫,共產黨越來越虛弱,他們怕思想,怕言論,怕民主,怕自由,怕一點風吹草動。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到一天把眼見目睹的事情寫成書,讓後來人知道我們國家曾發生過的事。」
我靜靜聽著他這些帶哲理的話,一種強大的責任感尤然而生,並重重壓在我的肩頭上。我向風門外看了眼見沒有人監視偷聽,便放大膽子問了句:「我們還有無翻身之日?」他壓低聲音咬著牙說:「有,得等他死去!你一定活過他。」他是誰?那就是千古暴君毛澤東。
一線光明一絲希望從人心底掠過,死牢陡然亮堂潛現生機。「曉楓,你不是喜歡寫詩嗎,最近寫了什麼詩?」他見我沉默不語盡力找話問我。巧好,我剛腹擬出一首詩立即隨口吟哦:「歲月煙波大江東,多少豪傑濟世窮;春花一閃千層浪,人民幾曾幸福中?」他聽後點頭稱讚:「好詩!好詩!革命這個詞都是假的,全是個人野心家的杜撰編造,幾千幾百年來人世間爭爭鬥斗都是一個字:權!你死我活地搶那把椅子。古書上早有‘興也百姓苦,敗也百姓苦’。也正如你詩中所寫的‘春花一閃千層浪,人民幾曾幸福中?’」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不過,此詩不能存於紙,若被他們抓住會殺頭的。」 我道:「全寫在肚子裡,從不留在紙上。」 他放心道:「好!你是搞文學創作的,知不知道汪精衛寫的那首絕命詩?」我搖頭表示不知道,他隨即念道:「‘慷慨歌燕市,風流作楚囚,飲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汪精衛年輕時候大有豪氣,策殺滿清攝政王未遂關入死牢慈禧準備殺他,但看了這首絕命詩後覺得他有才華,就刀下留人把他放了。」我道:「你也有才華呀,寫首詩給他們看看,說不定也會放你的。」他笑了:「曉楓,你仍天真啊!共產黨政權比歷朝歷代都殘暴專橫百倍千倍,莫說你會寫詩,用他們話說你就是能造原子彈也要殺你!」
我道:「直到今天我也想不通,毛澤東為什麼要把我們這一大批擁護革命和擁護他的人推下火坑斬盡殺絕?」他想了想一語點破機關:「需要!出於階級鬥爭的需要。」
「階級鬥爭」、可怕的「階級鬥爭」,鬥得廣大人民群眾怨聲載道,田荒土廢,山禿林毀,江河乾涸,禾苗無收……毛澤東,你為什麼這樣無情無義,沒心沒肺,你是鬼還是魔?是妖還是精?蒼天啊你為什麼不懲罰他!
歲月無情,死牢有聲。我伴著他,他伴著我,在這寂靜恐怖的死牢裡我們度過了一天又一天。按照時間准算,上訴駁回十天就是執行期,但十天後未執行,半月後未執行,一月後未執行,四十天後也未執行。一天,他突然問我:「曉楓,怎沒消息了?」 我想了一下隨口回答:「是不是有變化?」他不知可不否地搖搖頭,長久地陷入冥想中……
求生是人的本能。當一個人明知自己會死,但只要死神還未降臨,他會有各種各樣的幻覺,此時的他有什麼幻覺呢?我說不清楚,而他每天照樣把8兩囚糧吃過乾淨,早晨照樣在我的幫助下洗臉刷牙,爾後倚著風門看書學習,好像壓根兒不知道死亡在等著他。我的幻覺是突然一個轟天炸雷,把監舍炸個大洞,然後我們從洞口鑽出去,逃奔異國他鄉;再不有仙人略施法術,把我們從監獄裡招引出去,然後藏之於深山峽谷,永世不再和它人交往……
我把蟑螂放回牆隙,二兩清如水的早餐裝下肚子,收拾好碗筷,正欲張口說什麼,突然聽到嘩啦一聲監區鐵門大大啟開,沈重的腳音從遠而近最後停留在十三號死牢前,一時燈光大作人影晃動,獄吏拉開監門歷聲叫一聲:「楊應森出來!」
我由不得全身一陣羅索,手中碗筷差點砸在地上。刺刀的寒光逼得眼睛快睜不開了,兩個肩挎紅布帶的行刑武裝冷森森地站在監區過道陰暗的角落,凶神惡煞追命索魂,恨不血物生吞活剝撕過粉碎。他微微一怔並不顯得突然,慢慢站起來,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有點像座鐵塔。他環顧下左右然後平靜地看我一眼說:「曉楓,請你把帽子給我戴上。」
這是一頂洗得泛白的軍帽,也是他當年身為共產黨員、在滬州軍校作中尉教官時戴的軍帽,此後一直跟隨他筑路放炮、挑泥抬石,後又跟著他來到監獄,是戀眷還是仇恨,是忠於還是厭惡?說不清,誰也說不清!現在他又戴著它一同死亡,一同埋在泥土中。是的,共產黨埋葬了自已,也埋葬了他們所謂的革命。他曾經十分珍愛這個黨,而珍愛換來的卻是災難與死亡。我含著一眼淚給他戴上那頂泛白的軍帽,並將他的衣服梳理伸展,以便他威威武武地在人前,一展人生最後的風彩。他鎮靜自若地跨出監門,回頭提醒我一句:「曉楓,別忘了給它餵吃的。」他說的它是指那只小蟑螂,我幾乎哭了說:「你安心去吧,我會,我會……」
他挺著腰肢,拖著沈重的腳鐐,嘩啦嘩啦地離開監舍,踏著晨光而去。鐐銬的金屬聲叩擊大地,大地發出一遍吶喊……
當日下午三點,看守所監獄的牆壁上貼出他和周居正被殺的佈告,時年三十三歲,地點灌縣(今成都都江埝市)岷江河畔。
是夜我不能入睡,輾轉反覆在心裏寫下小詩一首以為紀:「 蓉城獄西墜殞星,壯士飄然易水行;圖匕雖未中秦命,卻震中原動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