裊裊的炊煙一大早就在我家那幢破舊的農房上升騰。
跛著腳的母親在為我捍面,這麵粉是母親用五個雞蛋和鄰居換來的,她的腳是前天為了給我多籌點學費,推著一整車蔬菜在往鎮裡的路上扭傷的。
端著碗,我哭了。
我撂下筷子跪到地上,久久撫摸著母親腫得比饅頭還高的腳,眼淚一滴滴滾落在地上…
我的家在天津武清縣大友岱村,我有一個天下最好的母親,她名叫李艷霞。
我家太窮了。我出生的時候,奶奶便病倒在炕頭上,四歲那年,爺爺又患了支氣管喘和半身不遂,家裡欠的債一年比一年多。
七歲那年,我上學了,學費是媽媽向人借的。
我總是把同學扔掉的鉛筆頭撿回來,用線捆在一根小棍上接著用,或用橡皮把寫過字的練習本擦乾淨,再接著用,媽媽心疼得有時連買鉛筆和本子的幾分錢也要去向人借。
不過,媽媽也有高興的時候,不論大考小考,我總能考第一,數學總是滿分。
在媽媽的鼓勵下,我愈學愈快樂,我真的不知道天下還有什麼比讀書更快樂的事。
我沒上小學就學完了四則運算和分數小數;上小學靠自學弄懂了初中的數理化;上初中也自學完了高中的理科課程。
一九九四年五月,天津市舉辦初中物理競賽,我是市郊五縣學生中唯一考進前三名的農村小孩。
那年六月,我被著名的天津一中破格錄取,欣喜若狂地跑回家。
沒想到,把喜訊告訴家人時,他們的臉上竟堆滿愁雲∼∼
奶奶去世不到半年,爺爺也生命垂危,家裡現在己欠了一萬多元的債。
我默默回到房中,流了一整天的淚。
晚上,聽到屋外有爭吵聲。
原來是媽媽想把家裡的那頭毛驢賣掉,好讓我上學,爸爸堅決不同意。
他們的話讓病重的爺爺聽見,爺爺一急竟也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安葬完爺爺,家裡又多了幾千元的債。
我再不提唸書的事了,把「錄取通知書」疊好塞進枕套,
每天跟媽媽下田幹活。
過了兩天,我和父親同時發現∼小毛驢不見了!!
爸爸鐵青著臉責問媽媽:「你把小毛驢賣了?你瘋了,以後盤莊稼、賣糧食你去用手推、用肩扛啊?你賣毛驢的那幾百塊錢能供金鵬念一學期還是兩學期…?」
那天,媽媽哭了,她用很凶很凶的聲音吼爸爸:「娃兒要唸書有什麼錯?金鵬考上市一中在咱武清縣是獨一無二呀!咱不能讓窮字把娃兒的前程給耽誤了。我就是用手推、用肩扛也要給他念下。」
捧著媽媽賣毛驢得來的六百元,我真想給媽媽下跪、磕頭。
我太愛唸書,然而這一念下去,媽媽又要為多少難,吃多少苦?
那年秋天我回家拿冬衣,發現爸爸臉色蠟黃,瘦得皮包骨似地躺在炕上。
媽媽若無其事地告訴我:「沒事,重感冒,快好了。」
誰知,第二天我拿起藥瓶看上面的英文,竟發現這些藥是抑制癌細胞的。
我把媽媽拉到屋外,哭著問她這是怎麼回事,媽媽說自從我上一中後,爸便開始便血,一天比一天嚴重。
媽媽借了六千元去天津、北京一遍遍地查,最後確診為腸息肉,醫師要爸爸盡快動手術。媽媽準備再去借錢,可是爸爸死活不答應。
他說親戚朋友都借遍了,只借不還誰還願意再借咱呀?
那天,鄰居還告訴我:母親是用一種原始而悲壯的方式完成收割的。
她沒有足夠的力氣把麥子挑到場院去脫粒,也無錢僱人幫忙,她是熟一塊割一塊,然後再用平板車拉回家,晚上院裡鋪一塊塑料布,用雙手抓一大把麥穗在大石頭上摔打…三畝地的麥子,全她一個人,她累得站不住了就跪著割,膝蓋磨出了血,走路時一顫一顫的……
不等鄰居說完,我便飛跑回家,大哭道:「媽媽,媽媽我不能再讀下去了呀…」
媽媽最終還是把我趕回了學校。
我的生活費是每個月六十到八十元,比起別的同學的兩百至兩百四十,實在少得可憐。
可只有我才知道,媽媽為這一點點錢,從月初就得一分一分地省,一元一元地賣雞蛋、蔬菜,實在湊不出時還得去借個二十、三十。
而她和爸爸、弟弟,幾乎從不吃菜,就是有點菜也不用油拌,只舀點醃咸菜的湯攪和著吃。
媽媽為了不讓我餓肚子,每個月都要步行十多里路去給我批發方便麵渣。
每個月月底,媽媽總是帶著一個鼓鼓大袋子,千辛萬苦地來天津看我。
袋裡除了方便麵渣,還有媽媽從六里外一家印刷廠要來的廢紙(那給我做計算紙的)和一大瓶黃豆辣醬、咸芥菜絲,以及一把理髮的推子。
(天津理髮最便宜也要五元,媽媽要我省下來多買幾個饅頭吃。)
我是天津一中唯一在食堂連青菜也吃不起的學生,只能買兩個饅頭,回宿舍泡點方便麵渣就著辣醬和咸菜吃;我也是唯一用不起稿紙的學生,只能用一面印字的廢紙打草稿;我還是唯一沒用過肥皂的學生,洗衣服總是到食堂要點鹼面將就。
可是我從來沒有自卑過,我覺得媽媽是一個苦難、向厄運抗爭的英雄,做她的兒子我無上光榮!
剛進天津一中的時候,英語課就把我聽懵了。
母親來的時候,我給她說了怕英語跟不上的憂慮,誰知她竟一臉笑容地回答:「媽只知道你是最吃苦的孩子,媽不愛聽你說難,因為一吃苦便不難了。」
我記住了媽媽的話。我有點口吃,有人告訴我,學好英語,首先要讓舌頭聽自已的話,於是我常撿一枚石子含在嘴裡,然後拚命背英文。
舌頭跟石子磨呀磨,有時血水順著嘴角流了下來,但我始終咬牙堅持著。
半年過去了,小石子磨圓了,我的舌頭也磨平了,英語成績進入全班前三名。
我真感謝母親,她的話激勵我神奇地跨越了這個大學習障礙。
一九九六年我參加全國奧林匹知識競賽天津賽區的比賽,獲得了物理一等獎和數學二等獎,將代表天津去杭州參加全國物理奧賽。
「拿一個全國一等獎送給媽媽,然後參加世界物理奧賽去。」
我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把喜訊和願望寫信告訴了母親。
結果我僅得了二等獎,我一頭倒在床上,不吃不喝,儘管這已是天津市參賽者中的最好成績,可要報答含莘茹苦的母親,實在不夠啊!
回到學校,老師們幫我分析失敗的原因:我總想數理化全面發展,主攻項目太多而分散了精力。
如果我現在攻數學,一定能上。
一九九七年一月,我終於在全國數學奧賽中,以滿分的成績獲得一名, 並在十次測驗中奪魁。
按規定,我赴阿根廷參加比賽的費用須自理
交完報名費,我把必備的書籍和母親做的黃豆辣醬包好,準備工作就結束了。
班主任和數學老師看我依然穿著別人接濟的,顏色、大小不協調的衣服,打開儲藏櫃,指著袖子接了兩次,下擺接了三寸長棉衣和那些補靪拽補靪的汗衫、背心說:「金鵬,這就是你全部的衣服啊?」
我不知所措,忙說:「老師,我不怕丟人。母親總告訴我‘腹有詩書氣自華’,我穿著它們就是去美國見柯林頓也不怕。」
七月二十七日,奧賽正式開始。
我們從早上八點三十分到下午兩點,整整做了五個半小時的試題。
第二天公布成績,首先公布的是銅牌,我不希望聽到自己的名字;
接著公布銀牌,最後,公布金牌,一個,兩個,三是我。
我喜極而泣,心中默默喊道:「媽媽,你的兒子成功了。」
此時,我想回家,我想盡早見到媽媽,我要親手把燦爛的金牌掛在她的脖子上…
那天晚上十點多,我終於摸黑回到朝思暮想的家。
開門的是父親,可是一把將我緊緊摟進懷裡的,依然是我那慈祥的母親。
朗朗的星空下,母親把我摟著那樣緊…
我把金牌掏出來掛在她脖子上,暢暢快快地哭了。
八月十二日,天津一中堂裡座無虛席,母親和市教育局的官員及著名的數學教授們一起坐上了主席臺。
那天,我說了這樣一席話:
「我要用整個生命感激一個人,那就是哺育我成人的母親。她是一個普通的農婦,可是她教給我的做人的道理卻可以激勵我一生。
高一那年,我想買一本「漢英大詞典」學英語。媽媽兜裡沒錢,卻仍然答應想辦法。早飯後,媽媽借來一輛架子車,裝了一車白菜和我一起拖到四十里外的縣城去賣。
到縣城時已快中午了,我早上和媽媽只喝了兩碗紅薯玉米稀飯,此時肚子餓得直叫,真恨不得立刻有買主把菜拉走,但媽媽還是耐心地討價還價,最後終於以一角錢一斤成交。
兩百一十斤白菜應換來二十一元,買主只給了二十元。
有了錢我想先吃飯,可媽媽說還是先買書吧!這是今天的正事。我們到書店一問書價,要十八元兩角五分,買完書只剩下一元七角五分。
媽媽只給了我七角五分零錢去買了兩個燒餅,說剩餘的一元錢要攢著給我上學花。雖然吃了兩個燒餅,等我們娘倆快走完四十多里的回家路時,我已經餓得頭暈眼花了。
這時才想起,我居然忘了分一個燒餅給母親,她餓了一天,為我拉了八十里路的車。
我後悔得想打自己耳刮子,母親卻說:‘媽沒多少文化,可是媽記得小時候老師念過高爾基的一句話---貧困是一所最好的大學!你要是能在這個學堂裡過了關,那咱天津、北京的大學就由您考哩。’
媽媽說這話的時候不看我,看著那條土路遠處,好像它真的可以通向天津、通向北京一樣。
‘我聽著聽著就覺得肚子不餓了,腿也不酸了…如果說貧困是一所最好的大學,那我就要說,我的農婦媽媽,她是我人生最好的導師。’」
台下,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濕潤了,我轉過身,朝我雙鬢已花白的母親,深深地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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