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蒼水早先原來就住在我對面,每天只消我拉開窗簾,推開窗透過疏密的樹葉,就可以看到四百年前,他住的那個小院落。它前後各有一個小庭院,約兩進屋宇,比原有的規模已小了一大半,只相當於當年江南一帶一個普通中等收入家庭的住宅。如今,小院落已經改造成寧波的一個小型歷史博物館,它邊上的小路被命名為蒼水街,街邊的小區則名叫蒼水社區。寧波算是記住了他,但如果你仔細問路人,卻沒有多少人說得出蒼水所謂何人,做過什麼事。
甚至於我,早先也只知道張煌言,不知道「蒼水」這個號,所以起初看到蒼水社區幾個字,只道這裡原先是住過一個叫蒼水的老革命,因為以老革命名字名為地名,曾長期是本代的一大風尚,古人即使名頭再大,也少有此待遇。後翻閱晚明史,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是和一個民族英雄為鄰啊,不由倍感榮幸。
只是說到民族英雄,很多人可能會不以為然,因為張蒼水抗擊的是清朝軍隊。按現在一個比較流行的說法,清朝攻擊南明,不叫侵略,是兄弟鬩牆,是內戰。我很明白這一說法的初衷,在一些人眼中,為了加強民族團結和強化領土的合法性,需要以講政治的眼光來解讀歷史。好在我只是一介草民,可以按著自己的標準下定義,所以我還是叫張蒼水作民族英雄。讓我高興的是,寧波當地熟知張蒼水生平的人,包括當地政府,也大多持同樣的論調,也或是因此,寧波的寧海鄞縣都曾隆重的紀念這個「抗拒統一」的江南夫子。
張蒼水出生的時候,萬曆帝剛剛駕崩,明朝政府已經陷入困境,但江南一帶市鎮由於賦稅低,所以依舊繁榮,商品經濟發達,內需旺盛,第三產業的比重幾乎比現在還高。張蒼水的父親曾是崇禎朝的名臣,理學功力深湛,曾教過黃宗羲兄弟,桃李滿江南,故也是當地聞人。其時,江南盛行結社,所定結社之主旨又以寧波一帶最為激進,其目的不僅是為了共學,還是為了共商國事。故黃宗羲後來棄紹而奔甬,講學交友,覓志同道合者,以圖後起。他曾這樣描述甬上活躍的清議之風:「其初為時文之會,各欲成一家以鳴於世,則尤坊間習氣也。繼為古文之會,筆墨即罷,飛觴飲滿,據古論今,達旦不休。」這樣的場景即使是現在也是沒有的,實在令人嚮往。張蒼水也是在這樣的氛圍中長大,耳聞目染。除此之外,家族精神的傳承斯也對他影響極深。
張蒼水的祖上在南宋時也曾為高官,當年元軍南下,南宋席捲而去,張蒼水的祖上不願於元朝共帶一天,依然泛舟北上移民高麗。故此張家也被當地人稱為「高麗張」。400年後,張蒼水對異族統治同樣抱著決不妥協的態度,多少也是受了這位祖先的影響。
張蒼水的父親有感於時局動盪,除督促蒼水加緊熟讀詩書,還鼓勵他學習武藝,此後,文武全才的張蒼水在江南抗清戰鬥中發揮了極重要作用,還多虧他父親的高瞻遠矚。
1644年,清軍大舉南下,勢如破竹,卻在弘光政權治下的長江下游流域遇到激烈抵抗,惱羞成怒之下連屠揚州、嘉興等市,繁華的蘇南地區一片狼藉。為加強奴化統治,清朝又嚴行剃髮令,這更令穿戴了幾千年漢家衣冠的江南人士驚怒交集。在此生死存亡之際,時年二十六歲的典型江南士子張蒼水很難有第二個選擇。他決定效忠魯王朱以海,並旋任「入典制誥,出領軍旅」之事。與張蒼水同時投身抗戰救亡的還有錢塘以東成百上千的文弱書生,如義師的主要發起人就是晚明復社的成員和當地士紳大賈,前者素以天下為己任,繼東林黨之先志,豪傑輩出;後者財力豐厚,與明朝利益休戚相關。而他們能一呼百應,除因清軍所行太過殘暴,也由於浙北人士素來心向朱明之治,此外多少也得益於此前在抗倭戰爭中修煉出的尚武精神。即使是如今,浙北諸暨、東陽、慈溪一帶也依舊民風驃悍,和蘇南松滬人士的溫順頗不相同。
魯王集眾數萬,得財萬貫,以此為恃,企圖拒敵於錢塘,但未及兩年,由於清軍進軍迅速,浙北明軍準備不足,難以抵擋,魯王在大陸的基業即告瓦解,舉朝退居福建,而張蒼水也由此開啟了他近20年的戰爭生涯。
張蒼水有個惺惺相惜的好友,就是鄭成功,兩人都是少年英雄,威震四方。所不同的是張蒼水擁立魯王,而鄭成功效忠於唐王,這便導演出他們彼此十餘年的恩怨情仇。 只要清軍海防稍有鬆懈,即使兵力尚顯單薄,張蒼水也會毅然出擊。但他總是發現,他的進攻缺少其他派系部隊的有效支持。1646年,魯王欲進駐舟山,舟山守將黃斌卿屬於旁系勢力,拒絕接納魯王。後魯王設計襲殺黃斌卿,方才入主舟山。而擁立唐王的鄭成功則無一刻不在籌謀如何兼併魯王部。張蒼水與鄭成功雖素來交好,惺惺相惜,但也無時不嘆鄭成功對他的戒備,曾曰:「歲在壬辰(1652 年,順治九年),予避地鷺左(廈門),雲霖(曹從龍,亦為魯王所任兵部侍郎)儼然在焉,歡然道故。予時欒欒棘人耳,不敢輕有贈答;而雲霖囊中草多感時悲逝,亦不肯輕以示人。」
張蒼水御下極嚴,軍令如山:「諸山寨多出劫掠,獨煌言與王翊〔率義軍〕履畝勸輸,戢所部勿擾民」,深得民眾擁護。又因為訓練充分,軍隊戰鬥力也極可觀。雖補給兵力均處絕對劣勢,但每每能對清軍形成極大威脅。當時的其他反清軍事力量軍紀多很渙散,時常擾民,唯張蒼水部秋毫無犯,頗得人望。故江南民間至今多有張蒼水的祠堂,張部行於江南,也多會得到沿路民眾歡迎。
多爾袞視張蒼水為大患,調集重兵,使盡渾身解數,才將張部趕出舟山。此時,鄭成功為己方之大利,庇魯王部於廈門,這一結盟使強強聯手,抑制了清軍南下的攻勢。隨後數年,先有李定國東征,後有清軍反攻,江南一帶的清軍兵力一度相當吃緊,張蒼水及鄭成功之部數次伺機沿水路進攻,最遠幾克南京,清軍聞張蒼水之兵訊,常常不戰而遁。然而第一次機會,因孫可望懷私,肘擎於李定國而功虧一簣。 後一次進攻影響深遠:張蒼水沿江西下,以千餘之眾,累克崇明、瓜洲、儀征、六合、蕪湖等地,「儀征吏民赍版圖迎降五十里外」。可見當時民心依然向著前朝。此後張蒼水軍直抵南京觀音門外江面,僅派輕騎八人由浦口南門入城,守禦此地的清騎兵兩百多人聽說張煌言到來,竟從北門倉皇逃走。時童謠有云:「是虎乎否?八員鐵騎,驚走滿城守虜」。張蒼水的威名遠震可見一斑。西征沿途張蒼水「移檄諸郡縣」,張貼文告。許多故明降清的舊官吏,見到文告,紛紛倒戈,「於是太平、寧國、池州、徽州、廣德及諸屬縣皆請降」,明軍很快便收復了四府、三州、二十四縣,城池近三十座。 由於部分清軍也加入其中,兵力一時增至萬餘人。
而此時,攻克了鎮江的鄭成功軍卻在南京城下屢遭敗績,倉皇退出長江,使張蒼水部孤懸於蕪湖。張蒼水無奈之下,將部隊化整為零,進行了一次艱難的長征,深入清軍縱深腹地,轉戰千里。經安徽、江西、浙江、福建數省,退回沿海一帶。很快,依靠在民間非凡的號召力,張蒼水又召集了數千部眾,眼見勢力復起,卻逢清朝啟動「遷海令」,鄭成功見勢即東征臺灣,開闢新的根據地,而素有遠見的張蒼水此時卻出現了嚴重的戰略判斷失誤,反對鄭成功的攻臺之舉,要求鄭急速進軍閩南,以解永曆朝之困。鄭不許,張蒼水只得求助於嶺南「十三家」,又遭挫,恰時,魯王、成功相繼病逝,張蒼水再度犯了一個舊時儒生的通病,認為大勢已去,反抗已無意義,便解散了部眾,隱居小島。
張蒼水的這一選擇其實是明朝知識份子悲劇的縮影,他們的反抗終究不是基於維護民族國家的存在基礎,不是為維護民族獨立,而是基於傳統的效忠觀。這種效忠觀因效忠對象的存在才有其意義,只要明朝的象徵還在,張蒼水就會抵抗到最後一刻。象徵一消失,他就會認為抵抗是無意義的:即使贏了又如何?明朝已不可復,贏了難道自己坐穩天下?張蒼水既不是朱元璋,無意多天下,他自然也認為繼續抵抗是徒勞的。他的思想裡還缺乏維護民族獨立這樣的觀點。或言之,當時的中國知識份子大多沒有民族觀念,而所謂的華夷觀,非是指血統,而是指文化,所以當清朝祭出程朱之學,大量儒生立時奉清朝為正遂,主動應考。一些儒生選擇隱居,則因為是曾食明朝之祿,羞於效忠新朝。
康熙三年,張蒼水被人告發,不幸被捕,清朝政府幾經勸誘,張蒼水不為所動。同年九月,張蒼水被清軍殺害於杭州弼教坊。當他赴刑場時,大義凜然,面無懼色,抬頭舉目望見吳山,嘆息說:「可惜大好河山!」就義前,賦《絕命詩》一首:「我年適五九,偏逢九月七。大廈已不支,成仁萬事畢。」臨刑時,他「坐而受刃」,拒絕跪而受戮,維持了一個晚明知識份子義士最後的尊嚴。
張蒼水大致算死得其所了,但我們的疑問還要繼續。
張蒼水認為為了一個不是朱姓統治的新漢人朝代的存在而拚搏是毫無疑義的,對百姓也無益,其實這觀點很有偏差。
清朝統治者的御國「智商」明顯高於明朝統治者,知道思想控制和閉關鎖國對維持一個專制朝廷的重要性絕不亞於軍事。清朝鞏固了在中國的統治後,開始用一種很高明的手段俘虜中國知識份子的思想,尤其在雍正乾隆兩朝,對思想界的操控達到了極致,也一再為後世的統治者效仿。到此時,中國已沒有了張蒼水,只有比經院哲學還要無益的考據學。考據學原為明朝智者所創,後到黃宗羲成為當時顯學,然而黃宗羲改良考據學的初衷卻是為了「經世致用」,是以重新審讀傳統文化傳統學術,發現最接近於古代聖哲之學的純正的中國傳統學說,然後經世致用,而其後世的弟子迫於朝廷的思想控制,只能終日沉溺於考據本身,除了全祖望、戴震等廖廖數人,再無其他傑出人物。學術消亡,思想的活力也不復存在。學者精神被閹割,不經歷外界強力衝擊,不會幡然醒悟,也不會去以天下為己任,催醒沉睡的人民,至此,中國更大的悲劇已不可避免。
「國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日月雙懸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慚將赤手分三席,敢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車東浙路,怒濤豈必屬鴟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