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六月一個涼風習習的夏日,我第一次登上了平遙古城牆。
站在城牆上四目環顧,但見城垣連綿,城樓高聳。青灰色的磚牆氣勢宏恢,古風盎然。回頭北望,百尺之高的市樓飛檐翹壁,琉璃溢金,雄偉莊嚴地屹立於城池中心。城內四大街八小街七十二巷,對稱嚴謹,縱橫有緻。市樓中心的街道兩旁,紅燈籠高挂,老字號雲集。
這就是聞名世界的平遙古城。這就是沐浴過西周的春雨,領略過秦代的月明,見證過清朝的昌盛的平遙古城!
就是在這座面積只有兩平方多公里的小城裡,誕生了有 「中國華爾街」之稱的日升昌票號。平遙的商人們以罕見的雄才大略,誠信機敏,在這座城裡運籌帷幄,在短短几十年的時間裏,就把數百個分號開到了千里萬里之外。開中國金融之先河,掌中國財富之牛耳。
就是在這座城市裡,矗立著一所氣勢雄偉,佔地兩萬六千多平方米的平遙縣衙。它的建築群之龐大,布局之精緻,保存之完美,見之令人嘆為觀止。
縣衙坐北朝南,中軸線上六進院落。依次分別是大門、儀門、大堂、二堂、三堂和大仙樓,共有房屋二百餘間,是中國現存的明清時期縣衙的典型建築。明清時期,共有一百四十九任知縣在這裡為官。
登高望遠,人的思緒常常信馬由韁,任意馳騁。那天古城牆上游人不太多,我背著相機獨自走到城牆東部的盡頭,意外地發現這偌大的空間竟然只有我一個人!撫摸著堅實的磚牆,指尖能感覺到歷史的厚重,這種厚重讓我激情澎湃的心瞬間沉澱;回頭眺望那一尊尊盔甲滿身的古代將士鑄像,想像著當年金戈鐵馬,兵臨城下的壯烈。忽覺眼前戰旗獵獵,耳邊戰馬嘶鳴。
浩浩蒼穹之下,古城倩影如昨,如夢如幻。多少滄桑歲月,風流人物,都如過眼煙雲,無影無蹤。唯有這座城市依然巍峨,天上的太陽一如既往地輝煌著。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種「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淚下」的感嘆。
我在感嘆什麼呢?保存完整的平遙古城難道不是我們炎黃子孫的驕傲嗎?這個在一九九七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的城市,這個一度雲集了中國一半以上票號、掌握著全國金融命脈的小城,這個集城牆、店舖、寺廟、民居為一體的微型城市,至今完好無缺地站在這裡,任憑我們徜徉在它的大街小巷裡,聽歷史的回音,懷思古之幽情。這一切難道還不足以讓我感恩流淚、欣喜萬分?
其實此時此刻,我的目光正投向那茫茫的遠方。腦海裡想的是距離平遙幾百公里以外的另一座古城,還有為那座古城多次痛哭流涕的一個人。
那座城裡有我童年和青年時代的記憶,有多達四十七座的城門城樓、箭樓和角樓;在城牆的外邊,有流淌著清流碧水的護城河。四合院裡葡萄架下的綠茵讓人沉醉,魚缸裡悠閑的金魚引人遐想,瀰漫著槐樹花香的空氣裡放飛著童年的夢……
如今那座城市已經面目全非了。曾經環繞北京四十公里的明代城牆,在我出生前和出生後的年月裡,都陸陸續續地被拆掉了,今天只剩下可憐的幾百米。那是我和許多生長在那座城市裡的人心中永遠的痛。
有一位中國出色的建築師,在許多年前曾孤獨地、痛苦地為這座城市刻骨銘心地堅守過。在一片狂熱和喧囂中,他的聲音是那麼單薄無力。城牆拆毀了,箭樓倒塌了,他的心也一點點破碎了。他痛心疾首地呼喊:不出五十年,你們會後悔的!如今那座城市裡的四合院也逐漸消逝了,取而代之的千篇一律的高樓大廈,二環、三環路上塞滿了令人絕望的大小汽車;藍天白雲是春風夏暑裡無奈的企盼,夜晚的繁星是孩子們難得一見的美景。這座城市就是北京。這個人就是梁思成。
我看過梁思成描寫北京城牆時那動情的文字:
「城牆上面,平均寬度約十米以上,可以砌花池,栽植丁香、薔薇一類的灌木,或鋪些草地,種植草花,再安放些圓椅。夏季黃昏,可供數十萬人的納涼游息。秋高氣爽的時節,登高遠眺,俯視全城,西北蒼蒼的西山,東南無際的平原,居住於城市的人民可以這樣接近大自然,胸襟壯闊。還有城樓角樓等可以闢為陳列館,閱覽室,茶點鋪。這樣一帶環城的文娛圈,環城的立體公園,是世界獨一無二的。……古老的城牆正在等候著負起新的任務,它很方便地在城的四周,等候著為人民服務,休息他們的疲勞筋骨,培養他們的優美情緒,以民族文物及自然景色來豐富他們的生活。
「它將是世界上最特殊的公園之一——一個全長達39.75公里的立體環城公園!」
這是我在網上看到的一篇沒有署名的文章:
1924年,瑞典學者喜仁龍在其所著的《北京的城牆和城門》中為我們留下了關於北京牆城門唯一詳實的記錄。下面只是其中的兩個「鏡頭」:
「無論從哪個方向觀看,西直門都顯得氣象不凡。沿通往城門的寬闊街道接近城門時,遠遠就可以看到聳立於一片樣式相同的低矮建築之上的巍峨門樓……從城外接近此門時,但見方型瓮城和箭樓在四周赤裸的地面上拔地而起,頗具城堡氣概,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乘著飛馳的汽車經由此門前往頤和園和西山參觀的遊人,到了這裡會不由自主地降低車速,慢慢駛過這個脆弱易逝的古老門面,因為,這些城門比起頤和園和臥佛寺來,畢竟能夠提供關於古老中國日常生活更為真切的印象。
「從西側,全部建築一覽無餘,使你可以看到永定門最美麗、最完整的形象。寬闊的護城河邊,蘆葦挺立,垂柳婆娑。城樓和弧型瓮城帶有雉堞的牆,突兀高聳,在晴空的映襯下顯出黑色的輪廓。城牆和瓮城的輪廓線一直延續到門樓。在雄厚的城牆和城臺之上,門樓那如翼的寬大飛檐,似乎使它直插雲霄,凌空欲飛。這些建築在水中的側影也像實物一樣清晰。每當清風從柔軟的柳枝中梳過時,城樓的飛檐等開始顫動,垛牆就開始晃動並破碎……」
直到讀到這段文字,我才知道,無論是我們這一代和我們的後代,都與一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輝煌古城失之交臂,永遠沒有機會親睹她那曾經風姿萬種的芳容了。我們失去的是一個怎樣古風盎然,韻味醇厚的北京啊……
逝去的永遠逝去了。每當人們懷念、痛惜那城牆環繞的北京城,人們注定不會忘記梁思成。那瘋狂年代裡發生的瘋狂事情,怎能不讓人扼腕痛惜?我們和我們的後代將只能從老舍、郁達夫等老一輩文學家的文字裡,從外國人五、六十代以前拍攝的黑白照片中,去追思和緬懷北京城裡那一去不返的晨鐘暮鼓,藍天白鴿,那美麗的箭樓,和那連綿四十公里的巍峨的城牆。從那一首首令人流淚的老歌中,去尋找那「長亭外,古道旁,芳草碧連天」古韻幽情了。
漫步在平遙的古城牆上,心卻飛到了遙遠的北京。我在這座古城上,憑弔著遠方那座鋼筋水泥的巨大森林,心中感到了隱隱的痛。亡羊補牢,悔之已晚。
幸虧還有山西,幸虧還有平遙古城。如果梁思成地下有知,他千瘡百孔的心靈,或許可以得到一絲絲的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