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學,解放前確是一片「青白」的,可是,自從共產黨踏進了上海,這個小學也被改裝作一個秘密的恐怖窟,千千萬萬的人在這裡被打斷了骨頭,被擊傷了臟腑,嘔血成盆,有的被水刑浸得腳腿臃腫,好似海棉,有的被倒吊得七孔流血,昏絕十次百次,都不能求得一死,有的進來三五七天,或者一月半月,便活活的被折磨死。這個令人談虎色變的地方,便是審訊委員會審訊工作組之一──像這樣的下刑的審訊工作組,在上海還有好幾個,它和說服工作組的性質剛剛是相反的。不過,跟我業務上沒有聯繫的地方,沒有去過,瞭解得不清楚,這個地方,對外是絕對秘密的,犯人送進送出,都在黑夜,而且,是用黑布蒙上眼睛的。
當年謨汗默德傳教,一手持可蘭經,一手持劍,到了他用口不能說服人,可蘭經已經失靈時,他便顯出凶相,舉起劍來,強人屈服了。今天的共特機關,也可以算是深得謨汗默德的真傳,繼承起他的衣□了。但老謨不過要人信仰他,跟他當信徒,要導他們進聖潔的天堂,一片苦心還是無可厚非的,可是,今天的共特機關,卻是先用甜言蜜語,騙人進枉死城,如果感到馬列主義的可蘭經失靈時,那麼,空前絕後的毒刑便在另外一個地方給人加上身來,能夠像劉棠一樣,通過刑訊工作部門的刑罰,而不盡吐口供的真是寥若晨星了。還有許多人,原本是無可作供的,但在酷刑逼迫了,熬不住痛楚,但求速死,也無中生有地自己捏造一篇,好乞求停止下刑。
這個小學是在一個弄堂裡的,學校範圍雖不大,但設備倒不錯,中間是一塊空地,當年是天真小孩們戲玩的操場,今天是用來使用日光刑,雪刑,風刑,雨刑的刑場了。空地的四周是房屋,當年是弦歌不綴的課室和教職員辦公住宿的房子,現在,除了一部分供刑訊幹部住宿辦公和一個醫務所外,大部分都經過裝修用來囚禁人犯的牢房,和配備上各式各樣的刑具的刑訊室。開始不過是一些老式的刑具,後來,到我將近離開上海時,在俄國大鼻子的刑訊專家的指導下,各種機械化,科學化的刑具也陸續配裝了,如麻痺電刑等也開始使用了。
這個刑訊單位的負責人,是曾在日汪時代的「七十六號」當過「扑格打殺」的廖耀林,他長得軀大如牛,濃眉粗眼,面目可憎,一見就可知是一個殺人越貨,飲血止渴的人物。當年給日本漢奸當狗腿,已不知害盡多少良民,但當日本無條件投降後,他卻又搭上了共產黨的一線關係,帶了一批貨財,進貢楊帆的心腹田昆,於是,他到了山東共區,又一樣的騎在人民頭上,橫行無忌了。今天回到上海,更以「革命英雄」自命,氣□萬丈,殘酷,瘋狂百倍於當年。
因為業務上的聯繫,我有時他不免跟老廖碰在一塊,有時候工作談過,問題解決後,他也硬拉著我進進酒店,坐坐咖啡間,當黃湯半斤落肚,談得高興,他有時他忘掉了保密制席與習慣,談話內容超出了應有的範圍。
「陳同志!你猜,在我這單位裡,使用那種刑罰,令我底到最困難的呢?」他有一次喝得半醉地向我說。
「恐怕是餵水吧?!」我摸不著頭腦地隨便答覆他一聲。
「不!這個有什麼困難?在日本人領導的時代,我們把這一手玩意兒要得熟練透了,感覺上也毫不介意,只要上面同意,隨時可以把犯人按倒地上,水龍管塞進喉嚨,灌他媽的一身飽滿,再用腳踏他腹部,吐光了又灌進去,直到他媽的肯坦白,或者昏迷不醒不能再灌為止,我這次到上海後已幹過幾千百次了,多少頑固匪特都因此屈服了,這有什麼困難呢?老兄!最使我感到困難的,卻是對付女人那一套………」他最後獰笑起來了,口角淌著下流的饞涎。
「怎麼樣?對付女人也會困難嗎?」我驚奇地問。
「對付普通女匪特也不會覺得怎麼困難的,她們抵抗痛苦的能力比男人還弱,而給她們上刑卻又不大費力,譬如用花針刺她乳房吧,有些是經不起幾下功夫便屈服了。最頑強的女匪特,只要給她上「陰刑」──用火燒她陰毛,用火紅鐵棒插進她陰道,塞進她子宮,是沒有幾多個能經受得起而不屈服的。可是,有一次楊老闆交下一個女犯人,由老田口頭傳授給我一套下刑的命令,我聽了覺得又奇怪又害怕,這種刑法,在日治時代,也沒有過,由上級指示執行的,實行起來真感到困難…………。」他又神秘地獰笑了。
「老廖!你喝醉了麼?為什麼要說又不說,吞吞吐吐的,使我聽得心痒痒」。
「讓我告訴你,但你要給我守秘密!老兄,傳出去是不好玩的!」他低聲地說了,「原來那女人是反動派的高貴小姐,年未過二十,長得漂亮極了,並沒有幹過什麼反動工作。哦!她可憐極了,老田命令我推她進密室中,在夜間,把手腳反縛在長木椅上,用棉絮塞著咀巴,使用曠古未聞的「輪姦刑」──要這樣折磨她十天後,才交還老田。讓他把她送進什麼「國際招待所」,充當招待俄國老大哥的「國際招待員」,據老田說:「她從前嬌生嬌養慣了,她自以為了不起,在這人民的時代,她還殘留著她過去當反動派高貴小姐的脾氣,瞧不起人民領袖,豈不該殺?後來,還是原諒她了,只讓她受十天訓練,便給她一個為「人民服務」的機會,否則,她到了「國際招待所」,再使小姐脾氣,得罪國際友人,是不好的!「老兄,這種新玩藝兒,真令我感到萬分為難,因為老田命我完成的任務是:以這刑罰來屈服她,但不能把她弄死!」
「那麼,你□福無窮了!」我開玩笑地笑起來。
「見鬼!我苦死了,十夜沒好睡過!」他苦笑著,「老田命令我不准任何「行動員」跟她談話,要我站在長椅的一端附近監視著,而且,要我在徵集十名八名粗壯大漢的行動員時,要表示這是我的主意,不是部長命令的。這真把我為難死了,何況上刑到第三夜,她已支持不住,幾次昏過去,我提心吊膽地捱到第十夜天亮,她沒有死掉,我才說聲阿彌陀佛,讓我完成任務!」他說完長吁了一口氣。
「餵!老廖,這樣奇怪的刑罰,我真是第一次聽到,是真是假呀?老田所說的,她瞧不起的「人民領袖」,到底是誰呀?」
「茶餘酒後的談笑,信不信由你!」他原是老粗,被我一激,情緒便高揚起來了,「老兄!只要你肯守秘密,這「人民領袖」是誰,我告訴你也可以的,但你卻還不相信這一回事呢?」
「他是誰?你說不出來我就不相信,而且你不說清楚他為什麼這樣恨她,我還是懷疑不會有這麼樣的事……。」
「我真給你氣死!我老廖還會編造故事的麼?」他生平最氣人說他說謊,他受我一再刺激,更把保密習慣忘個乾淨了,「老實告訴你,這個臭妮子把楊老闆的心刺傷了,這情形,老田也沒告訴我的,而且,老田還命令我本人也不得跟她談話,但我終於找個機會,一個人偷偷跟她談過了。原來她被老闆接收下來住在一所房子裡,雖不得出門,但卻很優待,可是,她三番四次都拒絕了老闆的愛,而且,還摑過老闆的耳光。他一怒之下,便指示老田給她這樣的折磨了,你看她可憐不可憐!」
「不可憐!該死!有部長夫人不當,還不該死麼?」我笑著說。「不過,你違反組織規定,擅自跟她談情,該當何罪?未獲組織許可,擅將工作秘密,宣□在跟你這種業務無關的同志面前,該當何罪?這兩點,我都要向組織忠實報告你,你覺得怎樣?」
「餵,老陳!這不是開玩笑的呀!」他真正驚恐地站起來,「假如你這樣一攪,我就要完了!」
「不攪可以,但要你每星期請上館子一次!」我笑哈哈地拍拍他肩膊,他看出我有意耍弄他,他情緒上才鬆弛下來。
「只要鈔票得來,他媽的吃、喝、嫖有啥關係,只是近來那「特貨」生意不大順手,他媽的,運氣不濟……………。」他那一派流氓頭子,下流特務的口語,氣派使我幾乎作嘔。但因他刑訊技術不錯,楊、田卻把他當作寶貝。而且,他跟上海黑社會關係頗深,是上海灘上經營鴉片嗎啡等毒品的老手,所以楊、田抵滬後的「特貨」生意,一部分也由他出手經營,因而,他的生活,跟干領組織供給的我們,早就有天淵之別了。
「他媽的!要是別個地方有口飯啃,這等行業也不再干了,革命,革命,到頭來恐怕還是把自己的命革掉!」有一天我約老廖到大三元上樓房座中喝茶,他剛坐下來,便忿忿不平地發牢騷。
「老廖,怎麼又鬧情緒呀?是不是又是特貨生意不順手?」我看見他發牢騷,就替他聯想起特貨生意來。
「特貨生意不順手,倒沒有這麼氣人,她媽的!就是這臭行業,要我對人落盡毒刑,但卻又不准我將人下刑至死──因為人死了,便再迫不出口供了,下刑的目的便失敗了。如果給我長時間運用,還容易應付,但常常奉到一些不近人情的火急命令:限兩天內,或限廿四小時內,甚至有限十二小時內或更短促者。用刑強制某某匪特坦白,但不得刑傷至死,如違懲處!老兄,你想這碗飯多麼難啃呀。前天,就弄死了一個,楊老闆把我抓去臭罵了一頓,說要把我關起來,讓我反省三兩個月,溫習溫習技術才行,幸虧老田說好說歹才逃脫這厄運,唉!這腕飯真難啃下去……。」
「你弄死了一個什麼人物?是什麼案情的?」我凝視著他。
一個叫做張……張福民的匪特,他是毛森系匪特陶鑄案中張澤民的堂弟。自在北四川路將主犯陶鑄逮捕後,說服無效,經過我一番破皮折骨「刑訊」後,他才吐出了他底匪特的組織關係,像徐上達,何佩福,張澤民等十餘匪特的住址,他都逐步坦白了出來。而他的潛伏電臺,由一九五○ 年起已由何佩福家中移設於張澤民家裡。可是,正前往他家中搜捕時,他剛溜出去,偏遇張福民這倒霉鬼去探訪他哥哥,於是,行動隊便將他和電臺一併帶回,而徐、何等一干人都已捕獲。像他這樣一條重要的漏網魚,無論如何是不能輕易放過的,但一時從什麼地方去找他躲藏的線索呢?根據瞭解,他們兄弟間感情甚好,而且,平時過從甚密,雖然張福民似乎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小商人,但難保不參加匪特組織工作──即使不參加匪特組織,為了當時推測張澤民可能利用戚友私人關係躲藏。而戚友私人關係,他們匪特組織中人是不一定盡悉的,因而,說服跟位化了一天一夜也不能說服他協助追捕他哥哥時,就只好簽請老闆批準要我用「刑訊」屈服他。而且,限十二小時內解決問題,以免他哥哥逃離上海。
可是,他除了矢口否認與匪特組織有關係外,他根本拒絕了協助逮捕他哥哥,他說他是守舊的商人,他有守舊的道德觀念,別說,他哥哥被指為國民黨特務,便是他哥哥當了強盜,他為了顧全五倫之德,他做弟弟的也絕不能謀害哥哥。而且,他哥哥的戚友多數也是他的戚友,他更不能胡亂牽累戚友,何況他哥哥躲在那家戚友處,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咀巴始終是這樣硬,一樣刑下過,不行,又換上別一樣刑,連續干了七八個鐘頭,他皮破肉爛血污滿身了,他還是一樣說,只好把他倒吊起來。開始還有呻吟,後來以為他昏過去,三兩個鐘頭後,解下來打算再干他時,他卻斷了呼吸了………。」他搖搖頭,兩手失望的一張 ,「唉!他媽的,一不留心,就失敗了!幾乎為了這個倒霉鬼吃幾個月官司,這碗飯真難啃呀!而今天早晨,張澤民卻給抓到了,也許是這傢伙命該完給吧!」
「真正的匪特還未判死刑,假的匪特你卻先要了他的命,這攤冤枉,你現在不吃官司,你將來死了,恐怕閻羅殿裡冤鬼們要清算你,真要推你下油鍋呢!老廖,你怕不怕?」我又向他開玩笑了。
「你是一個老布爾雪維克嗎?你是一個辯證唯物論者嗎?」他指著我獰笑起來。
「你為什麼又向我念起黨八股來?」
「不是嗎?一個老布爾雪維克,一個辯證唯物論者,根本是一個無神論者,只管現實幹活,誰管死後報應的神話──陳同志!這就是我現在和過去在「七十六號」工作決心和情緒不同的地方。過去,給日汪工作時,我還是一個「有神論」者,我根本不知辯證唯物論為何物,尤其因為我是靠打人殺人起家的。我母親為了我修來世而終年吃齋念佛,只要見到我,總是舍淚叮嚀:「兒呵,為來世,為子孫積積陰德吧,少打少殺,不是阿娘吃齋念佛,你第三個兒子還是養不成呀………。」因而,影響了我後期的打殺決心,致受日汪當局後來批評我工作落後了。他媽的,老子一套打殺本領也會落後嗎?不過主觀上有了「有神論」,積陰德的顧慮,動作上處處留餘地吧了。幸而後來找到了共產黨,經過黨的教育,建立了新的宇宙觀和人生觀,通過了「無神論」的思想訓練,使我完全放棄了思想上的顧慮,使我敢於放膽打人殺人了。所以今天執行共產黨的打殺業務,不但不會如從前執行日汪的打殺業務一樣,有所顧慮,保留餘地,而且,弄得常常過火,過火到幾乎連自己也吃官司!」
「你的話說來倒有一番道理,怪不得市面謠傳:「無神論者統治下,天怒人怨,世間將無瞧類了」若果給老百姓聽到你前後這兩種不同的性格,真使他們對人民政府的恐懼比對日本人的統治還來得厲害了。」我傷感地微合上眼睛。
「陳同志!你合上眼睛祈禱麼?」他笑拍我一下。
「對!」我笑著「為清洗你的罪惡而祈禱,為請張福民這樣的冤鬼原諒你而祈禱。你相信嗎?」
假如我的打殺工作是罪惡的話,你天天祈禱也清洗不完的。無緣無故被弄死,像張福民這樣的冤鬼,從前不說,就接收上海這短時間,也不知有多少了,祈禱有什麼用呢?何況一個無神論者,根本是不需要祈禱的!哈哈哈!他又總從前見面時一樣,神氣自若地談笑了。
「我倒願意聽聽你自接收上海以來的冤鬼錄。」我說。
於是,他邊吃著點心!喝著茶,一邊滔滔不繼地誇談著他一手製成的冤鬼錄:
一、證交大樓案中的冤鬼──上海解放後才兩三個星期,物價便上漲了許多倍,人民幣迅速貶值,黃金、美鈔、銀元黑市價飛漲,市場一片混亂。饒政委、陳市長,楊老闆和經濟保衛部門都認為這是國民黨經濟特務在搗亂,必須給予嚴厲鎮壓,才能在經濟保衛戰線上紮穩了陣腳,於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突然包圍了,多少年來成為了冒險家樂園的證交大樓,逮捕了正在做投機買賣的商人有七百多,都把他們當作「經濟特務」來處理。他們的資本──黃金、美鈔、銀元,甚至人民幣和有價證券,都當作贓物來沒收了。這案中的案犯,除了別一部門處理外,也曾斷斷續續的押解了一些人到我這裡來,要我協辦。對這案中的案犯,上面總的指示,幾乎差不多都在這樣:(甲)要他們坦白參加國民黨經濟特務組織的經過,及最近從事經濟搗亂的陰謀。(乙)如果上項目的不能達到,起碼要他坦白直接或間接接受國民黨經濟特務指使從事經濟搗亂的詳情,並舉出指使人的姓名、住址。假使上列這兩項審訊目的都不能達到,被審者始終只承認從事黑市買賣,投機活動,興風作浪的行為乃純粹是個人圖利企圖所驅使,冀圖抵賴的話,那麼,必須嚴刑迫供,務求水落石出。
有一位名叫劉健元的倒霉傢伙,原是在滬市開金飾店的,解放後店門正式關上,只好全神投向證交大樓活動,選擇投機貨品買賣,一剎那買進,一剎那拋出,同時,自然兼做股票和黃金外幣的買賣,賺點錢來維持開銷。可是,他在大逮捕中落網了,在黃浦分局初審時,這位商人經不起承審者的一陣騙嚇,他輕信了承審者的諾言:「只要承認是受國民黨經濟特務指使從事經濟搗亂,坦白認錯,傻可以釋放!」那曉得承認了這一層時,承審者卻又深一步迫他供出指使者的姓名、地址,和他參加匪特陰謀的詳細經過。這一點,他受了幾次刑罰後也不敢捏造事實了。於是,他被輾轉押解到我這裡來,上面要我窮究真相。
開始我對他相當氣忿,認為他是頑固隱瞞,而且,審訊的中途,他曾兩次翻供,否認他在黃浦分局所供。所謂受國特指使,從事經濟搗亂一節是假的,是在嚇騙下捏造出來,希圖早日獲釋的。我聽了十分冒火地親執皮鞭來猛笞他,我覺得他是一個至死不悟,老姦巨猾的匪特。所以,他到我處不到一個月──因為上面對他沒有限定時間──幾乎所有的毒刑他都嘗遍了,他還是一樣說法,他終於在一個夜裡被放飛機弄死了。
一個是艾中孚偽造人民幣案中的張達榮,已經是一個年近六十的老頭子了,他在南市開了一間雜貨店已幾十年了,一向不過問政治,而且,跟衙門的關係,幾乎除了繳稅納餉外,便毫無任何接觸,可是,因為他擱樓上空了一個板房,解放前租過給歐元居住,後來老歐搬走了,因為大家相處得感情還不壞,老歐還有時到他店裡來採訪他,閑談聊天,解放後還是如此。有一次,張老闆向老歐嘆息著生意難做,資金週轉困難。老歐乘勢向他說,他有個親戚開地下錢莊,可以低息貸款,張老闆有殷實鋪子保證,大點數目相信也可以的,不過,要一星期內本息付清,每次本息付清後,過三五七天,又給他貸款一項,開始由三百萬,五百萬,一千萬貸下去,後來竟一次借到五千萬元。老歐貸給他的是偽人民幣,他馬上用夫購貨物,或轉手作高利貸款給人,到期還給老歐的本息卻多數是真人民幣。有時,老歐也折價取點貨物,這樣過了一個短時期,張老闆以利之所在(因當時一般黑市利率很高)真是歡歡喜喜地跟老歐打得火熱。可是,好景不常,有一次他辦咸肉時,卻給一位蘇北的咸肉批發商發覺了他那幾百萬都是偽鈔,傳警逮捕,先關在分局裡,因為他始終矢口否認與特務有關,只說是向地下錢莊低利貸款。可是,這地下錢莊在什麼地方呢?負責人是誰,他一點也不知道,連歐元寫給他的住處他也沒有去過,只說出老歐開給他住所門牌。分局人員辦案不夠精細,派警按址往搜捕時,卻不但捕不到老歐──因老歐根本不是住在那裡,而在那地址附近,卻有老歐的把風站──卻連老歐也驚醒了。爾後也沒有到他店裡收賬。分局百般拷問他,派人守候在他店裡,拖了長時期也沒有結果,後來才解到公安部,輾傳送到我們這裡來,只好乞靈於貨真價實的「刑訊」了。可是,當我一瞧像那樣已折磨得骨瘦如柴的老頭子,還能領受得起那一種酷刑呢?而他又沒有大兒子,大女兒已出閣了,店裡只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兒子,自然不知情,也不能代他受罪。他的無知老婆和夥計,雖抓過進來,但可能告訴我們的,更比他少,而上面卻咬定了一個規律:印製使用偽鈔,決不是純粹圖利的南業行為,必然是與美帝或蔣匪的特務活動有關的。因而,嚴厲的指示我,不惜用任何手段,必需求得水落石出。
一天,我把這位搖搖欲倒的張老闆提到刑訊室裡來,給他一瞧我們的刑具,熊熊的火爐,燒紅了炮烙皮肉的鐵把,放飛機的繩索由天花板底下垂吊下來,老虎凳上殘留著洗不掉的斑斑血跡,抽的皮鞭,刺指甲,刺肚皮的花針,餵水的龍喉,壓手指腳指的鋼夾,麻痺性的電倚………這一切的一切,都和分局的簡單設備完全不同的,他瞧著,瞧著,眼睛一黑,暈倒了。
「老傢伙,你這麼怕,為什麼不早點坦白呢?」我們把他弄醒後,這樣對他說。
「老天爺,我只是向地下錢莊貸款,真鈔假鈔我怎能知道?………我更怎麼會知道匪特的組織呢?我已坦白完了,饒饒我吧,做做好事!」他奄奄一息地躺著說。
「饒你?」一個同志睜大眼睛瞪著他「你不坦白出來,這兒這麼多樣菜,任你點一樣!」
「唉!………」他絕望地又合上眼晴。
「操他媽的!就干他!」
我的助手翹起衣袖要干他了,但我一想,像他這樣的人,能受得起那一樣刑呢?這確要研究一下,我只好向那同志搖頭,叫他帶回禁閉室裡,明天再說。否則,一幹就完了,那不是不能完成任務嗎?
「餵,張老闆!今天是最後關頭了。」我們經過討論後,翌日中午又把他提到刑訊室,嚴肅地對他說:「現在,你要是把供給你偽鈔的匪特真正地址坦白出來,還要把印製偽鈔的地點坦白出來,否則,便只有給苦頭你吃了。」
「唉,老天爺!我實在說不出呀……。」他還是這麼一套。立刻把我的助手激反了,一聲開動,便開始給他吃一頓最輕的刑罰──刺花針。大約二十分鐘的光景,劇痛使他昏倒了,我立刻下令停止,噴過冷水,他才慢慢的醒來。我一時想不到更好的辦法,又焦急,又惱恨,只好命令我的助手:「把這老王八蛋扛出操場,跪著晒太陽,晒到他媽的坦白為止!」
刪巧,這老傢伙扛出後,我接到老田電召,立刻到第二室有要公面談,忘記了關照我的助手適可而止。當我到老田那邊談畢告退時,忽然行動單位派人到報告老田,說破獲了一個偽造鈔票案,主犯艾中孚,從犯歐元等多人均逮捕,後來歐元的口供承認、他確是以地下錢莊的方式,欺騙一般等待資金週轉的商人,張老闆和他確無特務關係,照這樣案情,這老頭子是只會受輕刑處分吧了,可是,當我趕回去時,張老闆飽受花針之餘,復遭烈日熱晒,早就昏倒,斷氣了。
「陳同志,這老頭子確是一個可憐的冤鬼。」
還有一個是偽警備部稽查大隊的義務稽查馬蔭南,聽說他父親曾在廣西當過偽師長,刮了一筆民脂民膏,在上海做了許久寓公,才死掉。抗戰後期,日本人統治了租界,他還在聖約翰大學讀書,因與軍統特務戚再玉接上了關係,致曾被日本憲兵隊關進牢裡。直至日本投降後他才從牢裡放出來。照理他應獲得很好的酬勞了,可是,經過一番拍馬鑽營,他也不過得了一名義務稽查。他家庭生活底主要來源,還是靠他父親遺下的一點生意和房屋,到了戚再玉因案被殺後,他連這義務稽查也丟了。像這樣的人,照我的看法,根本是談不上什麼鬥爭作用的。可是,當他在解放後參加了特務登記,不到三個月,管制單位的同志,卻把他逮捕了,逮捕他的總罪名是「偽裝自首」。構成罪名的細目是:(一)自首登記後立功贖罪不力。(二)登記後每天生活情況,與其本人向管制者所報告者不符。(三)有一跤際花性質女子名李燕者,與老馬過從甚密,經被跟蹤者在法國公園偷攝了雙人照片,但老馬始終未向管制者報告與該女子之往返,而該女子同時卻與另一姓裘男子過從甚密,亦被偷拍成雙人照片,因裘某亦一被監視之特務嫌疑分子,而李燕則行縱飄忽。不斷由這家公寓搬到那家旅館,對裘某的監視同志,忽然發覺他不但擺脫了他們的監視,而且,接得有關報告,他已乘帆船溜到舟山去了,同時李燕也失縱了,也摸索不到了。於是,便將老 馬扣留起來,經過「說服」無效,才解到我這裡來,乞靈「刑訊」解決。
「坦白──裘某是不是跟你同一個特務組織?那女子李燕是不是你和老裘之間的連絡人?你交了多少情報給她轉給老裘?他給了你多少活動費?是不是他叫你偽裝自首?在你們這特務組織裡還有多少人潛伏在上海?……」我們拿出他們被偷攝的照片,對正在他眼前。可是,他還是像在說服單位的供詞一樣,只承認李燕是他的情婦,這情婦是否另有戶頭,他可不知道。過去他所以不肯向管制同志坦白這一點社會關係和生活,是怕被指責為生活浪漫,而事實他和她已在解放前發生關係了。最近所以不知李燕去處,是因為前些時她向他大敲一筆款不遂,大家拆夥了。所謂裘某其人,他根本不認識,更談不上同一特務組織了。這樣說起來,他自己覺得是頭頭是道,把我們對他的懷疑和假設否認得一乾二淨,可是上面咬定,事實上決不會是這麼簡單的,如果他不坦白地交出李燕來,如果他不坦白地吐出他與裘某的特務關係,如果他不坦白地和盤托出他那一個特務系統的所有組織關係,那麼,要不惜用任何殘酷「刑訊」技術來對付他。
他體格魁梧,強悍,意志頑強,他捱得起一百皮鞭,一天上幾次老虎凳,懸空倒吊了兩天兩夜他還沒有完全昏迷去,後來用鋼夾把他手指和腳指都壓爛了,他還是像開始時一樣說法,而刑罰愈多愈重,他的含恨亦愈深。開始他還希望我們能弄個明白,好讓他恢復自由。後來,刑罰的痛苦完全把他這一點希望沖淡了,他的神經完全被痛楚麻醉了,忿恨激起他對我們的謾罵,他似乎但求速死,而不願再嘗這種種毒刑了,而不願再期待那渺茫的開釋了。
我們針對著這情況的變化和發展,由急性刑罰改變到慢性刑罰。當時,正當一九四九年的冬天,零度下結冰的日子,下著雪花的夜裡,我們把他赤膊困縛起來,推到操揚,跪在冰塊上,他在嚴寒中顫抖,警告他,只要坦白了,馬上可牽回來。可是這樣經過了三四夜,每夜都弄得他暈倒才拖回來,他還是照樣不肯多承認一點東西。只好把他丟在水牢裡,水深由膝部慢慢加深到頸部,直到他幾乎凍僵了才拖出,這樣也絲毫沒有見效。最後,只好用「嚇」的一套了。
「嚇」的一套,可以說是我這單位底計窮矢盡的一套了,雖然當時瞭解到老馬似乎但求速死,但根據人類的求生本能,我們在使用嚇的一套之前,先抓了他的妻和老母進來,准他們談五分鐘。果然第二天表現在他的言行中,求死的成分降低了,百般解說,似乎希望我們諒解他,終有一天恢復他的自由。但我們則堅決的告訴他,如果今天他不坦白,便執行處決了。
午夜,我們把他困縛起來,陪同一個已判決執行的匪特用汽車裝運判郊外,命他們倆自挖土坑,警衛員們環繞持槍實彈監視著。到了土坑挖好後,先命另一匪特跳進去,叫老馬撥泥土碎石把他活埋。一剎那,一個活人便被掩埋了。老馬一面撥土一面在顫抖著,我們跟著喝令老馬他跳進另一土坑裡,並命令一警衛員撥土。待泥土碎石堆到老馬胸部時,我故意對警衛員說:「暫停!」同時轉過臉來,對老馬說「這是最後機會了,假如你肯坦白,我現在還可以救你,否則,你便和剛才那一位匪特一樣了。可是,他除了長嘆一聲,再說明不能無中生有,假裝承認外,別無可坦白了。我在惱恨之餘,再命撥土,直至士石壓到頸項了,再如前法逼問他,一樣仍無結果。在這一剎那間,如果繼續撥土,他便被活埋了,只好由我的助手出面轉灣,說提他出來,讓他再考慮一天,明天再干他。第二天午夜,商好了另一套恐嚇辦法,再提了一個處決犯,一齊困到郊外,我的助手用子槍對準另一處決犯胸膛,問他肯不肯再坦白,那處決犯說沒法再坦白了,於是槍機一扳,碰!的一聲,人便應聲倒地了。跟著,同樣對準了老馬,預先我們商量好,要我的助手在對老馬時,用練習彈,有聲響,而無彈丸射出殺傷的。那曉得我的助手一時頭昏腦昏,子彈調錯了。一問老馬,還像從前一樣答覆時,便把槍機一扳,碰的一聲,老馬究然應聲倒地。用手電筒筒一察看,果然鮮血迸流,真彈射出了,事情弄糟了。後來我和我的助手,都曾因此事不能完成任務而受到批評。老馬死後不久,李燕被抓到了,從這個淫婦,女特務的口供裡,確知老馬在登記後是沒有特務活動的,而李燕則後來被裘某收買上了。跟老馬拆夥後,她就完全仰裘某的供給而在上海潛起伏來,而裘某迄今還未抓到。
「陳同志!你想,馬蔭南也算不算一個冤鬼?」
「還有………。」
老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好像要說遍百千個才肯休歇。我實在不耐煩了,而且,還有別的事要去辦,只好打斷了他的談話。同時,結束了我們這次的聊天。
「老廖!百千個冤鬼日夜圍繞著你,我怕你終有一天不好死!我跟你做同志,做朋友,也不免惹起冤鬼們仇恨,遭池魚之殃呢!」我說完,哈哈大笑,拍拍他肩膊,告辭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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