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有幸讀《如焉》,和大多數讀者一樣,是因為傳聞它是禁書。
禁書,是信息控制的諸多舉措之一,本質是文化專制;中國的禁書傳統源遠流長,到毛公澤東時代,此傳統竟然發揚光大,登峰造極。電影《武訓傳》開刀問斬,株連一系列有關題材的小說被打進阿鼻地獄;胡風三十萬言書惹得龍顏大怒,所有胡風分子的小說詩歌統統遭遇滅頂之災;隨著丁陳反黨集團和右派份子大帽子如泰山壓頂,多少作家的作品人間蒸發;一整彭德懷,《海瑞罷官》立即遭殃,作者家破人亡;「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聖旨到,《劉志丹》就成了反動、反革命,作者李建彤直接給投入大牢;隨後《早春二月》、《三家巷》、《苦菜花》、《紅岩》、《紅日》、《青春之歌》……,無數文學作品被打成毒草、黑貨,徹底禁絕。那時節也怪,老百姓一風聞某人被揪出來了,就趕緊燒掉這人的書,唯恐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可是儘管文化人噤若寒蟬,仍然躲不過禍從天降!
那年頭,老百姓只准看八個樣板戲,毛公他老人家卻躺在菊香書屋的大木床上有滋有味地看《金瓶梅》,江青同志更是每天必看一部美國大片或港臺影片。荒唐、荒謬、荒誕!可悲、可恨、可笑!
現在回頭看那些禁書,究竟有何異端思想值得大驚小怪?嗚呼!那「不依古法但橫行,自有風雷繞膝生」、那「池塘青蛙不開口,哪個蟲兒敢出聲」的非理性時代,整個民族遭受了多麼可怕的災難!
如今是朗朗乾坤,信息時代,文明社會,市場經濟,竊以為禁書實為過時觀念。小而言之,與和平崛起的大國形象極不相稱,也辱沒了聯合國五常之一的榮耀;大而言之,無寬容精神,怎能建設和諧社會?再大而言之,自由精神是一切創造力的源泉,愛迪生、比爾蓋茨出現在美國而不是北朝鮮,何也?社會進步仰仗信息的開放和思想言論的自由表達甚大,禁止民眾獨立思考,只能戕害民族精神,阻塞社會生機。中國由曾經遙遙領先於世界到不知不覺遠遠落後於世界,禍起於嚴酷的文化專製造成的社會停滯,此乃不爭之事實。馬克思曾經這樣指出書報檢查制度造成的惡果:「政府只聽見自己的聲音,它也知道他聽見的是自己的聲音,但是他卻欺騙自己,似乎聽見的是人民的聲音,且要求人民擁護這種自我欺騙。至於人民本身,他們不是在政治上有時陷入迷信、有時什麼都不信,就是完全離開國家生活,變成一群只愛私人生活的人。」嚴格的信息控制,造成封閉的社會,真實信息殘缺不全,虛假信息暢行無阻。置身其中的民族,久而久之,心理性格、精神思想勢必轉向偏執、猥瑣;在今日世界已成「地球村」、國際競爭在各個層面展開的時代,她的前途只怕凶多吉少。
退一步言,禁書勞民傷財,得不償失,只會給作家作超級義務廣告;很有作家暗暗希望自己的大作能躋身禁書單呢!不花分錢廣告費,即能一夜成名,人氣直線竄升,何樂而不為?禁書亦給不法出版商提供商機,有權威機構無償做廣告,禁書豈能不暢銷?肯定洛陽紙貴!讀者也歡迎書報檢察官,因為可以省卻自己在浩瀚的讀物中尋尋覓覓之勞苦。惜乎此等好運只可遇而不可求也!話說回來,新世紀仍有禁書舉措,乃歷史慣性,無可如何矣!
哈,離題萬里,找不到北了!
曾有記者問作者,《如焉》的藝術是否有點粗糙,太急於表達?作家回答自覺得藝術感覺與表達力都是很好的。筆者倒以為記者所言不無道理。無疑的,作家胡發雲有豐富的生活積累,小說素材綽綽有餘,取捨與加工用心良苦;他對小說人物的社會背景、人生命運和時代舞臺,都有縝密的設計與構思;不過似乎究竟茹嫣和達摩誰為主人翁,作者拿捏不定,遂令讀者感到在敘述茹嫣的故事時,將達摩身世為人大段插入,顯得突如其來,人工鑿痕太露;又,達摩的故事,毛子的故事,衛老師的故事,衛老師前妻的故事,小說都要包容,可是調遣難度甚大,於是令人有內容溢出結構之感。
不過這些只是瑕疵,瑕不掩瑜乃為讀者共識。有人發表感言說,「六朝無文,惟陶淵明《歸去來兮辭》而已;當代亦無文,惟胡發雲《如焉》而已」,這當然是過譽,只是在表達一種真誠的欣喜;因為當今小說一片酒色財氣,烏煙瘴氣,《如焉》則如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散發著清香,喚起人的傲骨;小說語言的乾淨利索、平實沖淡、雋永節制,與之相輔相成,遂令小說吸引越來越多人的眼球。小說選用了網路題材,書名就很有特點:《如焉@sars.come》,這很是獨出心裁、別具一格的;照顧我輩的閱讀習慣,是否可以直呼為《如焉•薩斯來到》?
《如焉》的主人翁應該是三名:茹嫣,達摩,衛老師;還有一些主要人物:毛子,梁晉生,江曉力。他們的故事構成小說的全部內容。
年過不惑的茹嫣,系老幹部與大家閨秀結合之女,四十年的生活幾乎沒有波瀾,四十歲時突遭喪夫之禍;三年後,懂事的兒子飄洋過海留學法國,故事就此展開。兒子行前,特意給母親配置一台電腦、並悉心教會她使用,以免除她的寂寞與思念。網際網路改變了茹嫣的生活方式,使她和兒子雖然遠隔萬里卻又能近在咫尺;網際網路也激活了茹嫣的文學情愫和靈感,她的視野空間大大拓展,成了網路上的女俠和寫手;她的網名即是「如焉」,她在網上的圈子裡產生了相當的影響,同達摩、毛子以及衛老師而有了來往;因為都是性情中人,共同語言越來越多。另一方面,同事江曉力介紹她和清廉儒雅的副市長梁晉生相識談戀愛,倆人開始了浪漫甜蜜、而且轟轟烈烈的愛情之旅。茹嫣的精神和情感生活因此豐富而充實。
一切因薩斯的發生而令茹嫣的新生活變生不測,結局出人意外。
茹嫣是一個優雅嫻淑的女性,一個相信本心、善良、感性的「民眾知識份子」;在她的精神活動中,俄羅斯文學和法國文學佔了很大的空間。茹嫣並沒有多少理論,也從來不用藉助於體系來觀察世界來說明世界,她的方法是內省的,是直覺的,是藝術的,是情感的;她憑良心行事,須知良心是社會的最後崗哨。茹嫣獲知住在疫區的家人受怪病的感染,立即在網上發了帖子《姐夫……》,把怪病的信息公布於眾;在薩斯形勢撲朔迷離、雲譎波詭期間,她先後發表《一個城市的恥辱》、《今夜,世界如此憂傷》、《一個母親在黑暗中的痛》等網路隨筆,對社會上發生的惡劣事情直抒胸臆,發出抗議。茹嫣的文章招來一片讚揚和聲援,得到達摩和衛老師的肯定;但也也招來網上神秘人士的疾言厲色殺氣騰騰的抨擊、甚至是卑鄙無恥的人身攻擊。最後,江曉力對梁晉生慷慨陳詞,點明茹嫣「和我們是不一樣的」,要求宦途光明的梁副市長和茹嫣分手。一番痛苦的抉擇後,梁斷絕了和茹嫣的關係;茹嫣為此傷痛欲絕,但她選擇了尊嚴。誠如衛老師的夫人趙姨所言,一個人想追尋普世的價值,追尋終極意義,另一個人,怕是脫不了現世的功名,分手乃是必然。小說結尾,茹嫣聽見樓下院子裡收破爛者的吆喝,於是叫住那人,把梁晉生和她唯一的一次放浪形骸所留下的西服和專門買給梁的拖鞋扔給那人,不帶情緒,沒有愛恨,只是為了清理。筆者以為這是幽默之極的神來之筆。
小說中的達摩,本名常海根,他的達摩網名,既是佛學裡的達摩禪祖,又是希臘神話裡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他少年時勤奮好學,也受到衛老師的熏陶;和他的同齡人一樣,青年時代是蹉跎歲月,但他沒有沉淪,組織「青馬」,成為思考者;以後做了國企工人,博覽群書,自學成才;廠子倒閉後,他以修理家電為生。在茹嫣眼裡,說達摩是專業學者吧,那氣質模樣那一身行頭還有那摩托車,都不像;說是個普通草民吧,他口裡說出來的話,怕是一些正經專家學者也說不出來;她覺得他像一個修行者;而他自稱是野狐禪。衛老師對他的這位忘年之交的評價是:「海根的那種定力,那種看淡一切浮名俗利的心境,那種草根身份,貴族情懷、還有不屈不撓的戰士姿態,在如今世道,真不容易呢!」達摩是一位技術純熟、以勞動為樂的電器維修工,卻也能寫出《恐懼的力量》那樣的網路文章;該文認為,恐懼常常比滅殺更有力量,滅殺只能消滅異端的肉體,恐懼可以改換他的靈魂。讓一個最不羈的反叛者,成為馴良的奴隸,並以此作為其他同類的標本。尤其可怕的是,恐懼是生長在自己內心的,別人無法幫你將它割除。達摩對社會的一些本質性問題力透紙背的剖析,令蹩腳學者平庸政客匪夷所思。達摩守望真理,執著信念,關注人間;他的新鮮而深邃的思想,令茹嫣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在茹嫣陷入困境時,達摩向她伸出援手,她因此視他為「藍杉知己」。讀過《怎麼辦》的人,會把達摩同拉赫美托夫那個超人式的戰士聯繫起來。
衛立文衛老師是小說中的老前輩人物,作家通過他的一生,濃縮了多半個世紀的中國知識份子的命運。衛老師的青年時代,比數十年後的青年更單純,更熱血。他本能地接受了五四的影響,也深受俄羅斯從普希金、屠格涅夫、車爾尼雪夫斯基到蘇俄阿赫馬托娃、帕斯捷爾奈克、索爾仁尼琴的精神鼓舞。同時他還繼承著中國傳統文化中那種「士以天下為己任」的道德情懷和犧牲精神。正因為此,革命選擇了他,而不是他選擇了革命。在革命勝利後,他身為高官,革命熱情不減當年,卻莫名其妙被打成「胡風分子」,勞改關押,受盡磨難;他的妻子帶著他們的兩個孩子不辭而別,不明下落,不是為劃清界限,而是另有隱衷——那是一個偉大的母親,令人聯想到赫爾岑《往事與隨想》裡描述的那些徒步趕往西伯利亞,追隨被流放的丈夫的勇敢的貴族婦女;然而衛老師妻子命運的淒慘,比俄羅斯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有過之而無不及,那是也令讀者不能不產生焚心煮骨的痛楚的悲慘命運。
家破人亡的衛老師在文革中又遭受慘無人道的迫害;十年浩劫之後,衛老師才重見天日。雖然又有若干齟齬和冷落,他始終是一個堅定、自省、樂觀、思想著的知識份子;他以自己飽經滄桑的閱歷、洞察細微的睿智和遠見卓識,探尋許多深層次的社會問題的答案。他認為,沒有不帶個人情緒的思考,除非是機器人;但是如果個人的情緒個人的經驗,帶有普遍的意義,那它常常就會穿越許多迷障,看見深遠處的一些東西。他從自己在文革被遊街遭受中小學生的凌辱的事情,而苦思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將這樣一群天真無邪的孩子,教育成比法西斯黨徒還要冷酷的人?他發現,年輕人,特別是年輕的知識份子,理想主義熱情燒完了,緊接而來的,就是市儈主義犬儒主義;利益的誘惑,對於年輕人來說,更加不可抵擋。他意識到,當精神的滿足,道德的滿足已不可得的時候,物質的滿足,權力的滿足,就是最好的代用品;他如魯迅一樣高度評價俄羅斯精神,因為不論在沙皇的俄國,還是在斯大林的蘇聯,那一塊土地上永遠都有一批為了藝術,為了真理,不顧坐牢殺頭而堅守最後一道底線的作家藝術家,那就是人的高貴與尊嚴。針對毛子所言「百年動盪,老百姓要求很低,有飯吃,有衣穿,足矣」的見解,衛老師語驚四座:老百姓這樣,可以理解,知識份子這樣,不可饒恕。他的見識,振聾發聵,對他的晚輩們如醍醐灌頂。
衛老師對中國改革開放的一些前瞻性思考,不能得到部門官員的認同,因此也影響到他最後的命運。這位耄耋老人死於「非典」的隔離醫院,在一個特殊的時刻以一個特殊的方式死去了,以一種最孤獨的方式死了,這是一個人最淒慘的離世。
對衛老師這樣一位大智大勇者,完全可以用「死亡不是生命的結束,而是永恆的開始」形容。小說中達摩、茹嫣、毛子以及諸多相識或不相識者為衛老師送行的場景,感人至深。
筆者情不自禁想起一部美國影片的結尾詞:「若你願意,請在你們腦海中騰出空間予他們;在你們要動身前往他們永不能再去的地方時,請回頭多看他們一眼。無論你永遠愛他們,或不甚愛他們,請挺起胸膛說:「我愛他們」;他們既已殉職,我們也須緊記他們所付的代價;當別人說這場戰爭是無稽時,請予那些善良的英雄崇高的致敬!」
讀《如焉》,令人迴腸蕩氣,如舒憤懣;讀《如焉》,可淨化讀者靈魂,感受到一個人因擁有尊嚴、人格、道義、情操、良知、信念而產生的高貴;發現堅守不卑不亢、待人以誠、與人為善的做人底線,乃是為人的可貴之處。沒有這些,人活著只是行屍走肉,酒囊飯袋;即使衣食無虞、日夜縱情聲色,也不過是錢鐘書先生在《論快樂》裡所說的「快樂的豬」。
然而,耳濡目染的現實生活,筆者不能不沮喪地指出,胡發雲先生的《如焉》有理想化之嫌,換句話說,就是在現實生活中缺乏普遍性;就這一點而言,《滄浪之水》反映現實要真實得多,只是閻真先生對知識份子豬狗化表示理解和接受的態度,筆者感到困惑,難以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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