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背井離鄉的人來說。「回國」這兩個字﹐是十分有誘惑力的。她像闊別已久又情深意切的老情人﹐讓人對她即充滿甜蜜的回想﹐又充滿夢幻般的期待。臨行前數月﹐便已在電話裡或EMail中向所有的朋友一一通報了行程﹐興沖沖地交流了購買回國禮品的經驗。然後﹐早早地開始打點行李﹐一件一件地往箱子裡塞進各式各樣的禮物﹐直到一個一個的箱子被塞滿被超重才罷休。再在心中扳著指頭﹐一日一日地倒數著日子﹐口裡不說﹐心裏卻切切地期待著那令人嚮往的歸期。終於﹐盼來了上路的那一天。
回家的頭幾天﹐一如以往幾次回國﹐每天都有客人造訪。天天都下「館子」﹐吃香的﹐喝辣的。雖然過去的幾年﹐年年都是這個時候回家﹐可是每每出行﹐那種大幫親戚朋友護駕的場面依舊﹐浩浩蕩蕩﹐一副衣錦還鄉的派頭。那番盛情﹐說不清是親情﹐鄉情﹐友情﹐還是夾雜著有所貪圖的人間常情﹐來得太快﹐太猛﹐太輕而易舉﹐讓人受寵若驚﹐舉足無措﹐卻又唸唸不忘。愛熱鬧如我﹐每次回到冷冷清清的澳洲﹐尤其是心中不爽之時﹐都一如既往地深情緬懷那種被人莫名其妙捧著的感覺﹐如夢一般。在澳洲雖然安居樂業﹐小康太平﹐然而日子太過平靜﹐太過舒服。看國內勃勃生機﹐朋友們鬥志昂揚﹐百折不撓的在生意場中滾打跌爬﹐心中的那份羨慕揮之難卻。偶爾把從前的自己跟朋友的從前相比較﹐似乎自己應該比他們更有出息﹐如今在這裡居然過著平平庸庸的日子。於是乎﹐越想越覺得自己虛度此生﹐想得發痴的時候﹐便蠢蠢欲動﹐盤算著在國內搞點投資﹐或者折騰點兒生意什麼的。有幾次甚至還真的跟國內的大款朋友們摩拳擦掌拿出架勢來準備轟轟烈烈地大幹一場。這次回國﹐就是希望來一個熱身運動﹐先跟國內生意圈子的人打打交道﹐為以後的事業打打底﹐鋪鋪道。
程先生是我這次要見的第一位圈中人物。他是我高中的學長。如今是一省級重要機關的正處級幹部。雖然不是真正的全職的生意人﹐但程先生手中大權在握﹐能說會道﹐且善於交往﹐穿梭於官場和生意場間﹐呼風喚雨﹐頗有能耐。每次回國﹐他都熱情款待﹐或茶樓裡打牌﹐或歌廳裡喝酒﹐每次都是他瀟灑買單。我常常感慨他對朋友如此慷慨大方﹐豈是一個友情﹐鄉情了得﹗心中之感恩非言語能表達。記得有一次在一家歌廳﹐我為了搶到買單的機會﹐特地提前到付款處﹐要求付款。服務小姐面帶笑容﹐小聲地說﹕「程哥說了﹐今天五一放假﹐不准收錢」。我心裏想﹐這歌廳又不是他程先生開的﹐怎麼能他說了算呢﹖小姐一臉地認真﹐告訴我她並沒有在跟我開玩笑。回頭我開玩笑地稱程是黑幫老大﹐居然如此霸道。他得意地哈哈大笑﹐頗有成就感的樣子。還有一次﹐他帶我們去一星級茶樓打牌﹐這一次﹐我悄悄地溜出去﹐居然成功地買了單。正暗暗得意﹐不想半小時以後﹐大堂經理一臉嚴肅地把錢如數退給了我。我問程先生怎麼回事﹐他以責怪的口氣說﹕「不懂規矩﹐下次再也不許胡來了」﹗從此﹐每次跟他們出去玩﹐我甚至連試試買單的勇氣也沒有了。
回家的第二天﹐程先生就打電話來﹐要引見一位他相交至深的老朋友。該朋友姓吳﹐他們稱呼他「吳哥」。吳哥是省某廳廳長﹐五十來歲。雖然作了大半輩子的官﹐但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土頭土腦的樣子﹐看上去肚子裡沒多少墨水。第一次見面﹐他告訴我澳洲他經常去﹐帶團考察﹐去的次數太多﹐都不想去﹐最煩人了。我問他你既然去了澳洲那麼多地方﹐對澳洲一定很熟﹐很瞭解。他滿不在乎地回答說﹐「瞭解它做什麼﹖我每次去就在飯店裡睡大覺」。我心想﹐好一個無知且沒素質的老土﹗真是白白作賤了老百姓的血汗錢。大概因為話不投機﹐才十幾分鐘我們就已經搜腸刮肚地把能說的話都說完了。幸虧吳廳長提出來打牌﹐於是乎程先生又趕緊安排了一家「好一點」的茶館。這家茶館主樓有七﹐八層高﹐外牆是由一面面閃光鏡構成﹐樓的形狀錯落有緻。樓裡面燈光閃爍﹐流光異彩﹐裝飾十分富麗堂皇。咋一進門﹐還以為到了五星級飯店呢﹗穿過大廳﹐走進後院﹐小橋流水﹐綠蔭通幽。池塘裡荷花怒放﹐一派幽雅。好像與外面繁華世界有一世之隔的遙遠。我們在後院的一棟小樓的包間坐下來。小姐們先端上來一籃子五顏六色的水果。我要了竹葉青加冰糖菠蘿。這種喝法是我去年回國在一家茶館第一次嘗到﹐非常清爽。以後就喜歡上了﹐非它莫屬。大家圍坐在麻將機的四周﹐拉開陣勢。我因為不會玩兒﹐只好坐在一旁觀戰。吳廳長顯然是久經沙場﹐果然身手不凡﹐幾個回合下來﹐就輕易贏取上千元。其它人好像手運都不那麼好﹐稀裡嘩啦輸得一塌糊塗。回家的路上﹐與程哥專門為我們派的司機小趙談起此事﹐他滿不在乎地說﹕「其實你不懂其中的原由啊﹐人家是故意讓他贏的」。我問他這種事經常發生嗎﹖他說﹐程哥幾乎每個星期都陪吳哥打牌﹐有時候也叫著他。每次幾乎都是吳哥贏錢﹐大家心照不喧。我吃驚地瞪大眼睛望著司機。他說﹕「沒聽說過吧」﹖我說﹐聽說過﹐只是沒親眼見過而已﹐有點不敢相信真有其事。
第二次見吳廳長是一週以後﹐程先生約我去參加一個聚會﹐事先告訴我吳廳長也去。下午小趙開車把我們接到一家茶館﹐吳廳長和其它人已經先到了。沒待坐定﹐吳廳長又提出來要打牌。這位大廳長大概早已經悟出了時間就是金錢的道理。尤其是牌桌上﹐必須爭分奪秒。玩了一個多小時﹐吳廳長眉開眼笑地又進了一千多塊錢。到了吃飯的時間﹐程先生給一位前幾次飯局總是為我們買單的王總打了個電話。不到半小時﹐王總趕來茶館結了帳。走出茶館的路上﹐聽見吳廳長問程先生﹕「今晚有沒有美女」﹖程十分肯定的說﹕「當然有」。吳廳長又說﹕「打電話多叫一些美女來」。於是﹐程先生快步走到前面﹐一會兒功夫﹐他笑容可掬的迎過來﹐告訴吳說﹕「放心﹐兩桌美女」。我走在他們倆的邊上﹐心想陪廳長吃頓飯如此興師動眾﹐未免也太過分了吧。
大家出了茶館﹐又驅車去另一處吃晚餐。我還是坐小趙的車。半小時以後﹐我們到了位於郊縣的一家「農家樂」。屋子裡已經坐滿了四桌人。我們走進去時﹐大家都恭恭敬敬地站起來﹐那場面簡直就像國家領導人親切接見與會代表一樣。吳廳長一進屋﹐一大幫年輕女子就圍了上來﹐嘰嘰喳喳﹐吳廳長長吳廳長短的。吳廳長一臉燦爛的笑容﹐好像大多數女子他都認識。程先生把我安排在吳廳長的左邊坐下﹐我的左邊是東家的兒子張鵬。原來今晚的宴會是為張鵬的就業而開的。張鵬告訴我﹐他去年畢業於省城一所著名的大學﹐學的是通訊專業。畢業後待業了近一年。最近參加了警察的考試﹐高分入線﹐在吳廳長的幫助下順利通過面試﹐被錄用。今天的晚宴一方面是慶祝他成功考取﹐另一方面就是答謝程先生和吳廳長。小夥子一米八的個兒﹐長得一表人材﹐文質彬彬的樣子。當一個小警察實在有些委屈﹐我的心裏不免暗暗替他惋惜。不過﹐小夥子心態蠻好﹐我問他當警察對他來說是學非所用﹐是不是有些可惜。他回答說﹐行行出狀元﹐只要自己努力﹐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我望著這個年輕人﹐讚許地點點頭。這時候的餐廳喧鬧不已﹐好像整個大廳的房頂都將要被掀開抬起。對面幾桌的美女們都陸續端著酒杯站了起來﹐嘻嘻哈哈排著隊為程哥和吳廳長敬酒。我望著她們﹐心裏估麼著這些女孩子的年齡。她們大約二十出頭﹐雖然並非個個美女﹐但大多年輕靚麗。有幾位順著朝我這邊走過來﹐我連忙禮貌地站起身來。這些女孩子們個個口齒伶俐﹐敬酒詞背得滾瓜爛熟。講起來一套一套的﹐聽起來雲裡霧裡的。我悄悄地在自己的腦子裡急劇搜索一些適合身份的花言巧語迎合她們﹐不料腦子竟不爭氣的一片空白。只好一邊面帶慈祥的笑容應酬著﹐一邊在心裏狠狠地把自己給鄙視了一番。想當年姐們兒號稱「鐵嘴」﹐無論在什麼場合﹐都可以侃得上天入地﹐哪裡輪得上這幫小丫頭。唉﹗好漢不提當年勇﹐既然要回國做大事﹐只能重新操練自己。
喝完了酒,不夠盡興。一行人又匆匆趕往市區繁華地段的一家著名歌廳。這家歌廳從外面就可窺見其檔次其規模的非同一般。五層樓的建築﹐三面臨街﹐周圍沿街的地段停滿了各式各樣的高級小車。樓前樓後站著許多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員﹐男的一律西服革履﹐女的全都花枝招展。我們的車尚未停穩﹐就有幾位俊男美女慇勤地迎上來﹐為我們把車門打開。進了樓﹐沿著紅地毯像走迷宮一樣左拐右拐﹐才進到我們的包間。包間很大﹐但佈置卻遠不如大廳和過道奢華。裡面有一貼牆的大屏幕﹐三台電視和一臺選歌的計算機﹐還有幾張沙發和茶几﹐顯得空空曠曠的。程先生客氣地要我先點一些小吃和水果。我一看價錢﹐「哇塞!」跟五星級飯店的菜單似的﹐全是「天價」﹗我撿了幾樣價錢居中的水果拼盤﹐心想今晚誰作東誰倒霉。大家陸續都到了。有幾位美女簇擁著吳廳長進來﹐挽胳膊摟脖子的﹐一看就知道已經喝「高」了。那犯嗲肉麻的聲音﹐伴著游離不定的眼神﹐以及恍恍惚惚的神態﹐跟電影裡的情景一般。真不敢相信這些有文化的女孩子會卑賤如此。不就是一個五短三粗的老土「局長」嘛﹐何以值得自己用青春﹐用美貌去附會呢?
開始唱歌了。本人從小酷愛唱歌,每次回國都要跟朋友們到歌廳過把癮﹐可是﹐與幾十個人同在一個包間還是第一次。唱歌的人大多能把握住調子﹐然而﹐有那麼一兩個人竟把個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唱得徹徹底底地面目全非。我拼了命的咬住嘴唇﹐假裝若無其事的環顧四周﹐大家竟無人在乎。男人們一根接一根抽煙﹐女人們一杯酒一杯酒不斷地敬﹐吳廳長摟著美女們一支曲子一支曲子不停地跳。每曲下來﹐他都要發個牢騷:「這個老女人真煩人」﹐「那個醜女人臉皮真厚!」…….大概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竟然沒聽到他說一個女人的好話。想到將來做生意必須跟這等人打交道﹐我的心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此時的包間裡烏煙瘴氣﹐熏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美女們如公關小姐般饒有興致地﹐十分敬業地使出渾身解數地勸著酒。她們遊走在二十多人之間﹐大哥大姐﹐美女帥哥地稱呼互不相識的人。看她們喝酒﹐昂首挺胸地﹐毫不含糊地把一杯酒傾入口中﹐好像腸子都不拐彎一樣。見干後﹐又機械地尋找下一個敬酒的目標。我望著她們﹐心中生出無限憐憫和同情。想起了在澳洲的各種聚會﹐想起了燭光下﹐燈杯交融的恬靜和雅緻﹐禁不住思潮澎湃。
人﹐總是不珍惜已經擁有的﹐總是緬懷已經失去了的﹐或者總是追求尚未得到的或許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回去的路上﹐小趙告訴他夫人﹐程哥塞給他一千元「辛苦費」。他說﹐程哥今晚拿到兩萬元酬謝費﹐估計吳廳長拿了至少十萬。因為找警察這樣的位置市場價格最少十二萬。「十二萬」啊﹗各位看官﹐你知道為什麼老百姓說「警匪一家」了吧﹖想想看那位儀錶堂堂的帥哥幾年後究竟會墮落成怎樣的大警官!
我好奇地問小趙今晚歌廳開銷大約多少﹐他回答說:「共喝了六箱啤酒﹐加上小吃和包間費最少一萬吧」.我問「誰買的單?」他說「王總」。「為什麼又是王總?」我不禁問道。原來﹐王總是一位有大約六千萬資產的地產商。他的一個項目癱了﹐只能求程先生解套。所以自打他求程先生的那一刻起﹐程先生所有的飯局牌局﹐茶廳歌廳的開銷都是他包了﹐這種狀態已經持續了幾個月。「那程先生什麼時候才幫他呢?」「像王總這樣的大戶再怎麼也得拖半年吧。」難怪房價居高不﹐羊毛出在羊身上﹗王總除了程先生﹐說不定還有更多的大戶要打點﹐諸如銀行﹐市政府之類。我的千千萬萬的﹐勤儉節約的同胞啊﹐就這樣冤冤枉枉地﹐不明不白地為這些貪官污吏﹐為這些唯利是圖的奸商買了單!
「有件事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吳廳長看似好色之徒﹐怎麼會早我們一步﹐才十點過一點兒就忙著回家了呢﹖儘管那麼多美女挽留他」。我不禁感嘆這貪官也未必貪色。小趙夫人有點幸災樂禍地﹐有點揚眉吐氣地﹐有點故意誇張地說:「耗-盡-啦﹗像程哥﹐吳哥這樣的人﹐早就耗盡了﹗」耗盡了﹗哈哈﹐這樣的說法我還第一次聽說﹐心中不禁感嘆道﹐老天有眼﹗無形中拯救了多少姐妹啊。
經過了這一天﹐我重新審視了一遍自己﹐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喪失了在中國發展的能力﹐缺乏做大事的勇氣和生存的基本技能。更重要的是﹐自己在權貴面前寧可失敗也不妥協的酸臭態度﹐難以融入咱國內的主流。回國投資﹐將如「肉包子打狗」。後來應程先生的盛情邀請﹐去見了更多的廳長﹐局長﹐老總之類的人物。每一次﹐都更加堅定了自己要在美利堅落地生根的決心。
我的故鄉啊﹐就讓我遠遠地欣賞您﹐遠遠的牽掛您﹐遠遠的關注您﹐遠遠的祝福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