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個連隊在熱帶雨林蓊鬱深處,周圍均無漢人村落,只有黎村苗寨零星地點綴於山間林際。只要登高遠眺,凡有娉娉婷婷的檳榔樹招展的地方必有村寨,那就是瓊崖原住民的棲息之地了。
我們連隊的復員老兵和知青都是「大陸」來的。就我而言,以前對海南島的認識,全部來自新中國五、六十年代的電影《南島風雲》、《碧海丹心》,還有一部記錄片叫 《海南明珠》,是在興隆華僑農場拍攝的。在那些鏡頭畫面裡,海南島之美在於藍天綠海、蕉風椰雨。殊想不到,我一頭紮進五指山中,卻看不到大海,聞不到咸腥的海風,連椰子樹也了無蹤影。原來,椰林只生長在海邊的土地。我們這幫知青曾在連隊的小河邊種下一排椰樹苗,怎知直到我數年後離開五指山,它們仍半死不活,只長成齊腰高的「小老頭樹」。故此,在大山深處只有檳榔樹才是土著文化的象徵。檳榔樹其實要比椰子樹好看得多,它挺拔而優雅,花序很特別,如同黎家的統裙;檳榔挂果,飛紅點翠,如同苗女的織錦頭帕。然而,對於我們來說,檳榔樹意味著人煙,常在熱帶林莽中出沒的兵團知青,在煙雨瘴癘裡迷途時有發生。高挑娉婷的檳榔樹乃為黎村苗寨的標誌,用文革慣用話語,那是我們的「指路明燈」。
五指山深處人煙稀落,離我們連隊最近的那個黎寨也有十里山路,他們幾無貨幣流通,也無以物易物,我們漢黎兩家雞犬之聲不相聞,更老死不相往來。只不過,自從那寨子有一復員兵返鄉,這位黎家子弟在軍營學會了打籃球,他回歸寨子就把這「現代文明」的遊戲規則傳授給其他青壯黎胞,後來每隔十天半月就拉隊到我們連隊打對抗賽。然而,每次都被我們兵團知青以強凌弱,比分幾近於大屠殺。一來二去打了幾年,才漸覺客軍又添新血,有兩張新臉孔不算庸手,顯然也是才退伍的黎族軍人。《老子》有言:「抗兵相加,哀者勝矣」。但黎人終究沒能贏過一仗,唯一打平的一場,本來終場時我們是輸了一球的,黎族人卻都沒有手錶。我們豈能忍受輸球之辱!便暗示代為計時的兵團女戰士暫緩吹笛完場,果然我方攻下追平的兩分,笛聲即響。黎族人已是欣喜欲狂……
多年知青生涯,我始終覺得,「大漢族」所代表的中原文明,對熱帶林莽中弱小黎族的文化進步,委實無甚貢獻。球賽使詐之劣跡,更形同「民族壓迫」!然而,在文革年間,「主流文明」對少數民族的刻意扶持是否好事?想來也大有疑問。
現在說到苗族了。海南苗人歷朝歷代苦難最深。他們受漢人的欺壓,地位還在黎族之下。故此山中的苗人村寨要比黎寨海拔更高,地段也更差。但是,苗人的性格比黎族人更強悍,而且漢人黎人都盛傳苗族人會「放蠱毒」,遇事都退避三舍。
離我們連隊最近的苗寨有二十里遠,由於這裡是我們去其他連隊找知青串門的必經之路,所以我出入苗寨的次數頗多。就我所見,苗族人比黎族人長得精神,男的要強壯些,女的更要漂亮得多;土著苗人的衛生習慣也比周圍的黎寨要好。然而,我不曉得自己的概括是否偏頗,因為這個苗寨是文革中的時代樣板,它是被大漢族文明改造過的另類。
這個苗寨的名字叫煙園,我懷疑這麼漢化和詩意的名字不是苗人自己想出來的。誠然也難說,因為此間曾出過一個苗族秀才。煙園苗寨成為新中國的少數民族的樣板,倒是在文革以前,原來只不過是學校辦得好,是廣東省教育廳扶植的典型。到了文革時期,沒人再關心教育的事情,而改封為「農業學大寨」的模範村寨。它不被冊封為抓「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的先進集體,已屬萬幸了。苗人很難搞「階級鬥爭」,他們沒有地主,五指山中土地多的是,誰願意刀耕火種,開墾出來的那片土地就是他的。苗人只有苗王,就好比黎族的頭人和峒主。不過在舊時代,苗王也不是共產黨「階級教育」裡漫畫化的敵人。反清起義、反國民黨壓迫、抗日等苗嶺烽火,都是苗王策動的。共產黨建政後,苗王被架空到自治區裡當政協花瓶,這算是斯文的了。當然黎苗兩家裡的頭人在「鎮反」時也有被槍決的;五七年時「右派」也沒少劃。但總的來說,要在黎苗村寨裡上綱上線到「階級鬥爭」高度來搞文革,難度極大。於是就從「農業學大寨」入手了。
煙園苗寨「學大寨」,其實也很滑稽。五指山中的黎人苗人都不種菜不養豬,要吃肉就入山打獵,要吃菜就放倒芭蕉樹剝出嫩芯,再說他們也不怎麼吃菜,滿山遍野都有各種熱帶野果。說到「以糧為綱」,就和土著山民更加風馬牛不相及了,他們只種點旱稻和木薯,水田是沒有的。五指山中原始森林帶來的腐殖質,令任何一塊山地都很肥沃,泥土翻開來黑得發亮。所以千萬別笑話黎人苗人刀耕火種,我們兵團連隊被要求「學大寨」,便在伐木墾荒種橡膠之餘,也象徵性地種點山地旱稻——連我們也是刀耕火種的。只消放把山火把雜草灌木燒光,再柱根尖木棍在佈滿草木灰的坡地上一一戳洞,往裡頭丟稻種。此後完全不必再管它,收成自然就有了。這是熱帶土地的饋贈,而不是「大寨精神」之開花結果。
因為黎族苗族均不用交公糧,實際上他們連旱稻都不多種。而煙園成了苗家「學大寨」的樣板,完全是漢人工作組幹部刻意擺佈出來的「革命盆景」。他們在苗寨開幾塊水田種稻米,每年上交幾擔「公糧」,便成了時代典型了。插上大寨紅旗,讓這個深山中的苗寨得到許多好處,為了修飾它的扮相,國家出錢把茅舍都拆了,蓋成清一色磚瓦房。能全寨住上磚房的,它是全海南的獨一號。
為什麼要修飾它的扮相呢?原來煙園是文革年代裡罕有的對外櫥窗,當然能入山瞻仰文革成果的外賓都是特殊的「國際友人」。我記得第一個去參觀的是著名親華親共的日本人西園寺公一,後來還有西哈努克親王。在我們那座大山裡,對「外賓」是少見多怪的,每次來人,兵團也要一級戒備,讓出身成份好的兵團男女戰士,穿得整整齊齊(上級指示均要穿白襯衫與深色長褲),在車經之路邊假裝勞動,一方面做好安全保衛,另一方面也能點綴升平。最可笑的是瓊中縣營根鎮的花絮,為了遮掩一排草房,縣革委會指派群眾展開一匹匹新布,支起來擋住貴客的視線。殊不知做得太拙劣,被西哈努克親王看穿了,寄人籬下的他倒不敢說什麼,但陪同的人報上去,縣革委會吃了通報批評——不是說他們作假,而是做假做得不夠得力,就成「政治事故」了。
總之,我每次經過煙園這座苗寨,都覺得像走進一個革命大盆景。但是,畢竟苗寨的黨支部書記要比我們連隊的「鬥爭狂」顧指導員好得多了,他沒有整人斗人,不過是順應了上級樹典型的意願,必要時對來訪「取經」的客人介紹「經驗」,宣講一下毛澤東思想和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
我見過那個土著黨支書一面,是在完全意想不到的情景之下。在此之前,我對他雖然無惡感,亦無太好印象。因為我認識的黎族人都極為老實,按說苗族人性格應該更為憨直,作偽的事情很難與苗人沾邊。雖說這面大寨紅旗本非他們自己要扛的,但我總別有一番感受在心頭。
卻沒有料到,一宗偶發事件把苗寨黨支書推向了「風口浪尖」——某日,煙園的一位苗家少女從學校回寨子,卻遭到了一個兵團戰士的襲擊。這個被性苦悶折磨得變態的漢族青年來自潮汕地區,卻非知青,是因家鄉人多地少而被政府安置到海南來的。人到了某年齡階段,生理的發育和時代的壓抑令他陷入了慾海漩渦之中。他瞄著這個漂亮的苗家女多有時日了,終於按捺不住原始衝動,從林子裡躥出來向苗女求歡,被拒之後又撲上去要把苗女制服,怎知連扭打也不是人家的對手,情急之下竟用石塊把苗女砸昏。慌張的他也沒來得及做下什麼,就被人血嚇怕了,自己趕緊跑到團部保衛科自首投案。不旋踵,我們十五團的團部就被扛著火統獵槍和砍刀的苗人包圍了,領頭的就是這個苗寨黨支書。我聞訊趕路去現場看熱鬧,苗人憤怒得扭曲的面孔和那些揮舞的刀槍,令我覺得此事恐難善罷,只怕要動私刑才能平息「苗變」了。
後來,我看見團政委這個有頭有臉的現役軍官和對方交涉未果,人家根本不買他的賬。末了還是舊農墾農場的老場長出面,把五花大綁的強姦未遂犯推出來給苗人示眾,然後與苗寨黨支書再三商議,老場長和他五十年代就認識,苗民總算刀下留人,同意人犯交由兵團法辦了。因事涉「軍民關係」,這人後來判得很重。此是後話。
就在那一次,我看到了苗民的血性,以及他們對自己的支書好像對「苗王」一般忠順。於是,我覺得革命洪流在我們生活的主河道中轟隆有聲地奔湧而過,對我們這群知青可謂影響深遠,而對某種原生態下的人群,激流的沖刷卻幾乎沒有留下什麼痕跡……
最後要講的山寨軼事就是我的黎家球友。一次我路過黎寨,與那位復員軍人不期而遇,他請我留步對酌黎家土釀山蘭酒。黎人請客挺鄭重的,主人切了些獸肉乾,不多,大概已是全部儲蓄。酒是足夠的,山蘭土釀不烈,可以喝很多。主人說起他的從軍故事,原來他當過副班長卻沒能入黨,加上文化低,這也許就是他沒能進縣城或公社吃「商品糧」的原因。酒過幾巡,他點亮油燈,臉被映得酡紅。他說退伍回家那天,很難過,黎族人祖祖輩輩住的茅草屋,沒有一絲一毫改變,軍營裡的電和自來水在這裡就像傳說……後來他雙眼濡濕了,我於是無言。
在山裡山外。文革猶在高歌猛進,然而我已知道了革命的罩門和死穴。它從來就沒有給人以幸福,甚至未曾帶來過一絲髮自心底的微笑。
歲月悠悠,瓊崖的土著原住民仍在山中棲息。黎村苗寨後來可曾湧現出自己民族傑出人物?我不甚知道。然而,我可能做對了一件事——1984年,長春電影製片廠和昆明電影製片廠合拍一部電影,劇本來自我的同名小說,我自己也是改編者之一。我要求長影的崔導演,一定要發掘和錄用一個黎族演員,崔導演找到了一個黎家少女,雖說她初登銀幕而且只在片中唱了一首山歌,但這卻成就了中國電影史上的第一代黎族演員——她正是黎家影星譚小燕。
文革四十年過去,舊夢依稀。然而,五指山於我依然是一片炎熱的冷土。
来源:新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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