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1942年9月6日生於重慶,安徽桐城(今樅陽)人,一九七九年被釋後調到中國藝術院戲曲研究所,2002年退休。
和章先生約採訪時,她說,正在菜市場。採訪得到她的應允後,她補了一個要求,「時間不要在晚上,話說多了,我會睡不著覺」。
章先生的採訪是被編輯否定了的,理由是太敏感,不要碰,而當時我已經和章先生約好了採訪,並且我沒有打算放棄。在約訪時,我搜索了對章先生的採訪,除了《亞洲週刊》的訪問,媒體對這位老人的關注幾乎是缺失的,儘管我的很多同事說很喜歡讀她的書。
你不要以為你永遠有明天
知道:在國內,有一種現象就是退休老幹部敢言,你為什麼會把這段歷史的回憶,放到退休之後?
章詒和:我沒放到退休之後,從80年代初,就開始做材料的收集和記錄。那個時候我母親在,一定要盡孝道。從早上給我母親梳頭,到晚上陪她看電視。我常常和母親一起聊從前的事,做了錄音,比如於聶紺弩的故事,很多都是有錄音為證的。2000年,離退休還有兩年,家裡又出現了變故,剩我一人,這時,我忽然覺得生命是短促的,不要以為你永遠都有明天,可能就突然你沒有明天了。一切所有的事情都來不及了,儘管你自以為準備得好好的,但準備歸準備,等真的動手去寫,卻是不及了。於是我在2000年推掉了所有的研究和教學,就開始轉到寫作這上面來。
知道:《往事並不如煙》最早是是什麼時候開始準備的?
章詒和:應該講我最早動手是八四年,那時是手寫的。一個橫格本,想起一段故事,寫一段,有張伯駒,有羅隆基,也有儲安平。有些東西需要去查實和挖掘,比給某個右派的定性,到底有幾條幾款,這些都需要去查。我不是中共黨員,不是有級別的幹部,又沒有公家開的介紹信。所以,查閱檔案我都不夠格。可以說,想看的東西對我都是封鎖的,得來一點東西真的很費周折。你看我很多文章都沒有照片,我也沒有資格到相關單位討要照片。準備的過程拖得很長,而集中的、系統地寫「往事」,還是在2001年的8月。該書因為某種原因已經在書店買不到,但是,這並不妨礙很多人讀到它。
知道:在我們可以看到你的兩本著作當中,《往事並不如煙》和《伶人往事》都有著大量的細節描繪,你如何保證每個細部的真實?比如對葉盛蘭的批鬥原文都是用了引號的?
章詒和:是有材料的,這個絕對不能捏造,你也不能去描繪。場景是什麼樣的,你就得按照當時那個場景給它複製下來。基本上都是從材料中複製下來,就等於抄一遍吧(笑)。
知道:但是讀起來很「生動」?
章詒和:你要知道,藝人總是非常生動的,連批鬥會都是很「生動」的。藝人不懂政治,但有直覺,他們也很善於憑直覺判斷。馬連良那篇,有一段是寫反右情景的(大陸版已刪掉)鳴放時期有人提出「外行不能領導內行」口號,藝人們很擁戴;後來他們知道這個口號是右派的言論,便立馬轉向了。有的說,現在已經沒有外行和內行的區別了;有的說,共產黨是內行,我們全都是外行了;還有的人說,我們現在就是應該外行領導內行。這就是藝人,只有藝人才能以表演的方式向左轉。你不知道他們的發言是真心的,還是在表演,你要五分吧,他就能做到七分。葉盛蘭那篇不也寫了嗎,李少春在批判葉盛蘭大會上的發言很犀利,但是究竟他是真心的嗎?很難講,藝人嘛,他一輩子生命都表現在唱戲上,上頭要五分,我就給做七分給你看。這七分也都掩蓋著他的本心和本意,反右結束後,李少春還不是管葉盛蘭叫四哥、四哥的嗎?
知道:還有一個細節,就是會上批一個人,會後還請他吃頓飯。
章詒和:對,藝人是這樣,所以說藝人本身就很生動,不是因為我寫得生動,他自己就非常生動。
知道:作為一個八十年代生人,對於你所記述的人物和事件,我並沒有親歷感,你的書幫我打開一個豐富的、有細節的時代場景,但是,我知道還有很多沒有被打開,是嗎?
章詒和:好多故事都沒講呢。那些沒寫的或不便寫的也都很生動。
知道:檔案材料會不會也是存疑的呢?
章詒和:手抄會議記錄,做假的可能性不大。
向歷史探詢真相的權利是全民的
知道:在《葉盛蘭往事》中,你寫了杜近芳對批鬥葉盛蘭一事,後來杜本人還「把自己這個挺惡劣的表現當成笑話親自講給你聽」,在你的被採訪者當中,他們怎麼面對這段歷史?很多人都是當成笑話來消解掉嗎?
章詒和:藝人除了政治上要劃清界限以外,他們還要爭一個誰站當中的問題。演員一生都在爭,爭什麼?就是爭舞臺,看誰站在誰前頭,誰站在當中,即使梅(蘭芳)、程(硯秋)之間亦如此,他們二人風度都有,涵養都有,但在舞台上誰也不服誰,誰也不讓誰。命都在台上,自然不能退讓。等葉盛蘭戴著「帽子」復出了以後,杜近芳發現成了右派竟然那麼受歡迎,醋意、妒意全有了,於是就藉著你是右派這個通道發泄出來。我覺得她講得是真實的,事過情遷,進如老年的她也覺得自己當初很荒唐,很可笑。我覺得對藝人不能以一種非常高的思想尺度來評判他們,他們常常是在一種有說有笑中回憶往事。
該書大陸版刪去了約十萬字,並且只允許選載,不准評論、研討。
知道:很多人就很輕巧地把這段經歷用一個笑話來消解掉,會不會把內心的一些責任和揹負都給笑掉了呢章詒和:那太有可能了,不僅是藝人,很多人都這樣的吧。中國人很少有為自己的錯誤有所擔待的。我們從政者都這樣,何況藝人呢?
知道:因為《往事並不如煙》,有人將你稱之為「反右運動受害者的代言人」,你如何看待這頂「帽子」?
章詒和: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我從來不把自己和家庭看成是天下最受苦、受冤的。這個認識是在監獄裡取得的,因為我進了監獄以後才看到,比你這個家庭,比你個人苦得多的人在中國真的是太多了。這個民族的苦難,你不到底層,你不被踩到最底層,你很難知道它的深重程度。獄中10年,我解決了一個 「我應該如何生活」的問題。這個民族太苦難了,我們怎麼也得擔當起改善這個民族命運的事情,能做一點點就做一點點。中國人的苦難遠遠不是一個反右運動和一批精英的倒下。這的確是很大的事件。但是和中國百年史相比,這又僅僅只是它的一部分。我本人微乎其微,希望所有的人都去來做,歷史是要大家去書寫的,特別是權力對公共空間形成一種窒息性的遏止時,個人的書寫就變得極其重要。普通人的書寫與精英傳、偉人傳同等重要,因為這個社會是靠普通人來支撐的。寫作是權利,出版是權利,這個權利是全民的,是寫入憲法的。我們知道一點就要說一點。每個人一點一點寫,我們民族才能得出一些真正的教訓。
監獄是我的第二所大學
知道:剛才您提到,在監獄當中的十年,明白了該怎樣生活,你是知道了自己該去記錄這段歷史,還是一種生活方式的轉變?
章詒和:一個人不能老想著自己,我覺得這個是最主要的。你應該為別人做點什麼,並且因為為別人做而感到快樂,這是很重要的。現在的青年人,父母對他們失望,失望在哪兒?就是他們心中只有自己,他們連父母都很難想到。
知道:你剛才提到自己的平民身份,但是我們看到你的兩本書上面談到的都是一些精英階層的生活?
章詒和:那沒辦法,因為你生活在這個圈子裡頭,你生來,上天就把你擱在這麼一個環境裡頭,從小就很難認識一個農民。但是,在監獄裡面大量的都是農村犯法分子,大概有80%以上,其中的人就為了一口糧食,一頭牛,去犯罪了,你會覺得他們的犯罪根源固然有自己的原因。那麼,社會呢?制度呢?你會想很多。所以,我常說進了監獄就像讀了第二所大學。
知道:應該說這場風波最苦的還是最底層的平民?
章詒和:對,我覺得更多的還是農民,我覺得中國最苦的是農民,特別是那些山溝裡的,特別苦,我後來就關在大山裡。
知道:你有沒有打算在這方面開展自己的寫作呢?
章詒和:你寫什麼和怎麼去寫,也不完全取決於你自己;你寫某些東西,會失去現實利益。有人就是很現實地考慮就放棄了,私下裡和一些不錯的作家去聊天,他們什麼都明白,比我明白多了,但他們就不寫。能不能出版,遭不遭封殺,對我來講都是其次的問題,我今年六十四歲,我並不以為我能活得很久,其實,我這個年紀是在為死亡做準備,隨時你可以走,你可以死於疾病,你可以死於車禍,你還可以死於不明不白,這些都有可能。那麼在有效的、健康的時段裡頭,你能做多少事,還有你有能力做這麼些事,你寫羅隆基,你寫儲安平,那時因為你長期和這些人生活在一起,是一個階層群體的人,那麼你換一個,寫山溝裡的農民,你也會很自如嗎?也未必吧,那麼是不是你要付出更多的辛苦,想做好、能做好、許不許你做好,三者之間實際上有很大的距離。我還面臨一個時間問題,一切都開始得太晚。
知道:我想精英階層的生活變故很大,但是在底層應是也有很多很冤的事,發生一些讓我們不可想像的一些事情?
章詒和:我剛進監獄,第一個發現是很多犯人活得很快樂,這是因為獄中生活和他們從前的生活沒有兩樣,這於我是極為震驚的。我去了之後,卻處處不適應——這個地方怎麼睡覺?這個水怎麼能洗臉?這個廁所太恐怖了?人家過得好著呢,而你一隻腳踏進,就徹夜難眠,你的固有世界全部顛覆。這時,你就必須要思考——你為什麼過不了,他們還挺樂呵的,誰有問題啊?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我和他們在一起整整十年,現在你結婚都不一定能和你丈夫過十年,我接到判決書的時候,一看被判二十年,真叫他媽的,在監獄與犯人朝夕相處,過得都比兩口子過得還長,還親,是吧!我當時就想坐就坐吧,但我一定要活下來。因為我父親就囑咐過我,「你無論如何得活下來」,那就坐吧。
知道:在監獄裡面,會不會有意地去找一些寬慰自己的理由呢?
章詒和:人不可能總悲哀吧,奴隸也有笑聲嘛。
知道:在你的寫作當中,用得最多的是敘述,是講故事,每個人在解放前輝煌一時,然後遭遇到反右,接著文革,或自殺,或冤死,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悲劇,你卻不著一筆,為什麼?
章詒和:不能說解放以前,這個要更正,應該是49年以前,或者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前。還有三年自然災害,應叫三年困難時期。你問的這個問題,就太簡單了,官方現在不是有規定嘛,不讓談反右,不要談文革,即使寫了,也不能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