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時間: 2006-10-13 22:54:49作者:
在厚重複雜的土地利益面前,「故土情結」往往被誤為矯情的呻吟;但即使作為社會運行的平衡,也需要一種科學的全面統籌的觀念避免整個城市陷入功利泥沼,需要一種共識維護城市記憶和遺存。
北京的土地變遷之所以受到格外的關注,不僅因其文化古都,更因為其身為京畿,提供示範。
1267年,忽必烈於燕京營建新都城———元大都。
新都城參用了儒家經典《周禮.考工記》中「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每邊開三門),國中九經九緯(城中幹道九縱九橫),經塗九軌(縱向的幹道可並行九輛馬車),左祖右社,面朝後市」的理想描述。
皇城以大寧宮太液池中的瓊華島為中心,西岸是太后居住的隆福宮和太子居住的興聖宮。東岸是「大內」。大內南部是以大明殿為中心的舉辦典禮朝會的外朝區,北部是以延春閣為中心的日常辦公和生活的內廷區。大內以北是御花園。太廟建在城東,即「左祖」,社稷壇建在城西,即「右社」。主要的市場設在城西北部積水潭北岸的「斜街市」,即「後市」。因積水潭是大運河的終點,是貨物集散地,適於交易。此外還有東市、西市。
1271年,忽必烈將國號「蒙古」改為「大元」,忽必烈由蒙古大汗成為大元皇帝,即元世祖。
1272年,忽必烈還將正在建設中的新都城由「中都」改稱為「大都」。
1274年,大都的宮殿建成,這年正月初一,忽必烈在新宮殿中舉辦大典,接受百官朝賀。而這朝賀的禮儀制度,也是劉秉忠制定的。
大都城繼續施工,至1276年基本建成。
北京建城史有3000年。從忽必烈營造元大都算起,也有近800年。那時的元大都的營造幾乎都不存了,但元大都並沒有消失掉,現在,它就活在胡同裡。北京長安街以北的每一條胡同都和這座800年的古都有關,北京的胡同活著,元大都也就活著。
考古學家說,胡同是一個出現在元代的名字,它的原意是「帳篷與帳篷之間的通道」。胡同被忽必烈營造元大都時廣泛地應用。
在現在胡同在一條一條地消失。因為胡同的消失,北京正在改變著模樣。
一條胡同,一個活著的元大都
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徐蘋芳的眼裡,孟端胡同不是一條普通的胡同。它是一條有800年歷史的胡同,是活著的元大都。
1964年至1974年的十年間,他做了一項工作,在元大都光熙門到北土城之間進行鑽探考古,證實了北京長安街以北的街道都是元大都城的舊街。此發現表明,明清的北京城因襲了元大都的規劃設計格局,將北京城的歷史延長到800年。
元代房子的式樣和風格留下來了,街道和胡同都沒有變,它們還是原來的樣子。這就是北京的風格、風貌。
2004年的某一天,北京西城孟端胡同裡的最後一盞燈滅了。
孟端胡同在北京城成千上萬條胡同裡是一條普通的胡同,在這個胡同存在的幾百年裡,住過王侯但也住著尋常的百姓。
2004年12月,是它的最後的日子,以後世上再無孟端胡同的存在了,周邊的幾十條胡同也隨之在北京的地圖上永遠地失去。
相伴了一生的老鄰居散了,長了上百年的古樹倒了,古老的灰磚灰瓦的房子拆了,一條胡同消失了。
一組三所大院「孟端45號」正在遷建中。圍繞這所建築曾進行過長達4年的拆除與保留的爭論。儘管國家文物局局長稱譽說,「我看過北京260多個四合院中,這個院子是上上品」,它最後的命運仍是遷建他處。
2004年12月3日上午11時,天氣寒冷,75歲的清華大學建築學教授陳志華大老遠從清華趕來看孟端45號的遷建。
一個工人站在3米高的牆頭,手拿十字鎬,用力刨下去,往外一別,一大片灰色的方磚夾著塵土從3米高的牆上轟然墜下。
站在圍板外的陳老先生大怒,大吼起來:「快停下來!有這麼遷建的嗎?老磚的邊角要碎的!」沒有人理會這位白髮老人的呼喊,包工頭和工人們連認都不認識他。孟端胡同就這樣在一個寒冷的冬日寂滅了。
其實這樣的結果,孟端胡同裡的老居民早就預感到了。
2003年年底,記者走進孟端胡同的一個小院裡,一對老夫妻正在忙碌,他們在拆祖傳老屋內的老隔扇門。
那門是由一塊塊木彫花組成的,有葫蘆、花籃、變形的福壽紋。他們不知道是什麼年代留下來的,只是知道這是個「老東西」,毀了就沒有了,想保留下來。妻子把拆下的一組組彫花托在手掌上,讓記者看,讚嘆著古老的工藝:「整個門沒有一根鐵釘,彫花全是嵌上去的。」
2004年9月9日,孟端胡同37號的人們搬離了居住了將近70年的老屋。男主人說:「我們是一步三回頭走的。」走之前,他們提前打下了院子裡核桃樹上的果實。
「這是最後的收成了」,他們讓果實鋪滿一地,用照相機照下這一切,還請人給房子前前後後都錄了像,全家老小在家門口的石門墩前留了影。
「一個星期後,我回來看我的房子,發現它們已經永遠地不在了。」這個60多歲的男人傷感地說。
停泊在夢裡的胡同
徐蘋芳攤開三張地圖———元大都圖、明北京圖、清北京圖,三個朝代裡皇家宮闕發生很大變化,但北京的中軸
線沒有變,街道依然是元大都定下的九經九緯縱橫18條道路,北京的胡同也沒有變,在長安街以北它們整齊地排列著,東西兩道城門之間,平等佈置著22條東西向平行的胡同,胡同之間的距離是相等的,都是79米,靠大街的頭一條胡同寬一點,達100米。這條規律就如同音樂的主旋律一樣,在長安街以北的舊城內反覆出現。
孟端胡同就是這些平行排列的胡同中的一條。元大都被筆直的縱橫大街分割出來的胡同方區被稱為「坊」。唐長安的坊有坊牆,如一個個城堡,坊門晨開暮關;元大都則用幽靜的胡同代替了坊牆。在明代的地圖上,南阜城門內大街北到復興門大街的孟端胡同所屬的方區被稱作「金成坊」。
孟端胡同沒有了,曾經住在那時的老鄰居們都四散而去。僅僅過去幾個月,當我們試圖聯絡曾經拜訪過的人家時,發現很多人再也找不到了。就像一棵大樹失落的葉子,很難確定它們漂泊的方向一樣,這些出生在這里長大在這裡,彼此相伴著幾乎度過一生的人瞬時間已是陌路。
經過輾轉努力,我們聯繫到了四家,一家搬去了河北,一家在大興縣城,一家在距大興縣城10公里的農村,只有一家還留在北京城裡,住在北京城的南部。
「我們都是一塊長大的,上的是廣寧伯街小學,我們每天從一條細得只能穿過去一人的斜胡同裡穿過去就到學校了,華嘉胡同住著蘇老師,她是我們的小學老師,她現在還活著,現在也不知搬到哪裡去了。」一位70歲的老人向記者回憶童年。
「我不再想孟端胡同了。」一位60歲的大媽說。「是不想還是不願意想?」記者追問。「不願去想。」大媽回答的時候,把「不願」二字咬得很重。白天不去想,但夜晚孟端胡同就會重回夢裡。「孟端胡同長在夢裡了,夢裡的孟端胡同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啊!」老人長嘆。
「我每回進城(現住在大興),都會去看看。我沿著武定胡同慢慢地走,(實際上武定胡同已經變成了一條大馬路)轉到錦什坊街,看看齊白石故居,再轉回孟端胡同。什麼也看不著了,但不去心裏空落得慌。」大媽說這些話的時候反而像夢遊一樣。
居民的記憶,能夠連綴出一條胡同的歷史,一座北京城的將近100年歷史。因為有人的氣息有人的故事,這歷史飽滿、鮮活而生動。
這是一所由三組平行的四合院組成的大院子,它在整個孟端胡同裡顯示出特別之處:大門寬大,門口立著兩個石製的門墩,門兩側立著拴馬柱———房屋舊主人非一般的身份。
一位老太太居住這裡已經60年了,在她的記憶裡,這所四合院的特別之處是院子裡沒有樹,樹都植在院子的四周,而且都是果樹,海棠、桃、柿子、棗、白果、核桃……讓人時時感覺到安全與豐足。
「拆的時候白果樹已經有一人合抱那麼粗,應該有上百年了,我們打白果的時候,還在感嘆這是最後一年的收成了,記得小時候,白果當藥材治過不少人的病。」
24間房位於整套四合院的正中間,一個大家族居住在其中,這是中國人的平生理想,就是「置家」。
在她的記憶裡,不少於十個孩子出生在這所院子裡,父親精心經營著他的家,院子的中間是一個大花壇,種著太平花和美人蕉,他們兄妹白天在院子裡學騎車,晚上躺在院子裡數星星。
1958年到「文革」是北京胡同裡的四合院變化巨大的另一個時期,政府號召居民將自己的房子騰出來出租或由政府經租,然後是產權上交,私產變為公產,再後來是四合院裡居住的人越來越多,房屋失修迅速朽壞。
1980年代落實政策,她艱難地要回了幾間自己的房子,但很快牆上就寫上了拆字。
無處安放的胡同文化
誰懂北京的胡同?在現代的高樓面前,一條條胡同看上去都是灰頭土臉的樣子,但它們卻是一個活著的世界上最偉大的800年古都的細胞,是一個從歷史深處一直活到現在的都城的印跡。每一條胡同都有一個它自己的文化,每一條街都有它自己的韻味,當一個又一個細胞破滅,一條又一條胡同消失,便是800年古都的死亡。
孟端胡同在元代已經有了,孟端這個名字在明朝的北京地圖上就已經標識了。在這個區域裡消失的不僅僅是一條孟端胡同,還有大盆胡同、小盆胡同、武定胡同等幾十條胡同,是整個坊區的消失。
記者找到了一年前把自己家隔扇門上的彫花收藏起來的那對老夫婦,那五組古老的隔扇門現在安裝在他們在大興農村的新家裡。這是他們從北京城的舊居裡帶出的惟一物件。記者驚嘆於它安裝在農民的瓦房裡竟也那麼地妥帖,隔扇門被小心地擦拭過,更顯古老風韻。
他們的經濟狀況甚至買不起大興縣城的房子,他們不願意拖累子女,就住在鄉下農民的房裡。
「我喜歡四合院的感覺,鄉下可以住院子,你看我特意保留了屋子的高台階,這和孟端胡同我家的高台階一樣。門口常常也有叫賣聲,讓人感覺好像是孟端胡同裡的叫賣一樣。」
在他們記憶裡最鮮活的是在胡同裡叫賣的帶著露水的紅草莓,相鄰的護城河裡游動的小蝦,錦什坊街上的熱鬧。
除了記憶還是記憶,孟端胡同裡所承載的幾百年歷史無處安放。孟端胡同的西頭是一座王府,也就是孟端45號三組大院,另一頭是熱鬧的錦什坊街,再往前是齊白石故居,故居往北又是一座王府———順承王府。「只有我們這一代人還記著孟端胡同的樣兒,等我們老了走了,孟端胡同就真的死了」。
希望胡同不僅僅停泊在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