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轉眼期末考試後,寒假到了。但高三學生除春節那一個星期外,都要來校強化複習。高三學生都在三樓,樓下空蕩蕩的。主任說不可能為一層燒全樓的暖氣。又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坐在教室裡如置身地窖冰窟。大家穿著棉襖、棉褲、棉鞋,裹著大衣,戴著毛線小帽,纏著圍巾,輕輕晃動微冷的雙腿,埋頭苦讀,不時把戴著露指手套的手指頭送到嘴邊哈哈氣。天冷也好,頭腦清醒,更容易集中精力,學習效率高。教室裡靜悄悄的,只聽到翻頁聲,偶爾打噴嚏、咳嗽聲。老頭兒老師戴著棉帽,披著棉大衣正專心地批卷子哩。一道陽光透過結滿冰花的窗玻璃射了進來,由淡黃慢慢增強為金色,多美呵!
一天,老頭兒老師沒來。快到中午時,四班老師過來告訴我們:「你們老師的老伴去世了。大家自己自覺學習吧!我會常過來,各科的卷子照常做。」我心「格噔」一下,大家驚楞後,面面相覷。要不要去看看?班長說這個時候最好別添亂了。商量後,由三個男生去望望,捎封信。大意是得知此事我們很難過,請老師放心,我們會管好自己,抓緊時間,用功學習。多保重!
過了一陣子,三個男生回來了。說是在屋外聽到嗚咽悲泣聲,他們在結冰的窗上哈氣 ,模模糊糊看到三個兒子圍著死去的老媽哭呢,老頭兒呆坐一旁。他們趴著聽了一會兒 ,在門縫裡塞上信,悄悄走了。
四天後的下午,老頭兒老師推門進來了。嗡嗡的說話聲立刻剎住。他裹著深藍色的棉大衣,坐到講臺後。
一時間,四十多雙眼睛都聚焦在他臉上。
哎,瘦的!一下子瘦成皮包骨,驟然間蒼老了七八年!顴骨突起,雙頰深落,臉色慘白髮青,額上又添密了幾道皺紋,嘴巴緊閉,像一條線。原來繁星點點的銀髮連成一片霜雪,眼窩塌陷,有神的灰綠色眼睛變得暗淡微弱,浸著哀痛。
他沒有說話,衝我們點點頭,示意我們繼續學習。
大家不敢怠慢,低頭寫作業。教室裡靜極了。外面冰天雪地,寒風呼嘯,窗上凍滿了層層的冰花,像一座冰宮。
他坐在那兒,寂然不動,淒楚悲愴之情無聲無息地流淌著。風雨同舟三十年,當了二十多年右派,好不容易平了反,患難與共,不離不棄的老伴卻突然撒手人寰,沒享一天福,臨死還躺在小破磚房裡。這是怎樣的重創打擊?!其情何堪?!
我們不敢看他,心裏心疼他,可憐他;可又忍不住抬頭看他,用目光傳達著同情和關切。他沉痛的眼睛閃過幾絲瞬間即逝的不易察覺的謝意和羞赧。我低下頭,傷痕纍纍、心力交瘁的他,有我們不宜打擾的內心世界。
答好了卷子,又默寫完課文。在肅靜的氣氛中,我抬起頭來:他微佝著身體,雙手交插在襖袖中,兩臂拄著講桌,低收下頦,眉毛、額上皺紋向上頂,緊閉的嘴巴已把苦難全部吞嚥。眼睛死死盯著教室後面牆壁一角,全神貫注,好像要用那種堅韌不拔的目力,蘊藏已久的憤恨,穿透它。
狂風像孤狼般號叫著,令人毛骨竦然地敲打著開滿了冰花的窗玻璃。過了好久,快傍晚了。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狀態中,一動不動,定定的目光越來越蒼涼,最後凝凍住了,彷彿茫茫雪原上的冰雕石塑,冷冷的,閃著徹骨的寒光。
我眼裡濕熱,不忍卒睹。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