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車剛剛拐出娃娃橋看守所的大門,車速立即快了起來。我和李蔚榮等十幾個犯人反銬著坐在車廂地板上,背靠背地擠在一起。兩側的條椅上坐著全副武裝的士兵和警察,由於空間狹小,我們的頭幾乎挨著了他們的膝蓋。那時的囚車還很落後,設施簡陋,警「匪」混裝,不像現在用進口車改裝的囚車,前小半部是坐在沙發靠椅上的押解人員,後大半部是運送的犯人,中間有鐵柵欄隔著,既安全可靠又舒適保險。
臨上車時,我打量了一下這部不知要把我們送到哪去的囚車。根據外形判斷,它的前身應該是一輛老式大客,車身比現在的大巴短,後頂有個很大的圓弧,即使在1970年,這種老款式的車子在路上也很少能見到了。那通體漆成黑色的車身,配上車頂不停閃耀的紅色警燈,使人一看就知道車上的乘客決不會是普通的革命群眾。
在號子裡就聽老犯人多次講過,娃娃橋看守所裡有一部專門押運犯人的黑車子,主要用來押送犯人去宣判,有時也送己判過刑的到勞改隊。凡是用這部黑車送出去宣判的,除了少數陪斬的幸運兒外,從沒有一個能活著回來的。3月6日下午五臺山公判大會開始前,我的同案張稼山和在會上同被判處死刑的十個現行反革命,就是一齊被塞進這輛黑車,從娃娃橋押送到五臺山體育場公判大會現場的。
整整九個月後,即1970年的12月10日,我親愛的兄弟李立榮和他花甲老毌親林舜英女士,也在娃娃橋看守所一同被五花大綁後塞進這部黑車送到五臺山公判大會會場,當場被判死刑,母子二人同時慘遭當局殺害!
旦凡南京在文革「一打三反」運動中被無辜槍殺的那些「現行反革命」,無一例外地都曾經是這部黑車的短途乘客,最後由它將他(她)們送到了血腥的革命祭壇之上。這輛幽靈似的黑車只要從娃娃橋看守所開出,意味著我們紅色江山的上空又將多出一批到處遊蕩的冤魂。
今天我們幸好不是去「天堂」報到,而是去地獄改造。
囚車很快開上了南京長江大橋引橋,所有押運人員都抓緊了手中的傢伙,帶隊的連吼帶叫命令我們把頭低下去,直到腦袋全部埋進褲襠為止。我左邊外號叫「大橋」的犯人低頭動作稍慢了一點,一個當兵的照准他頭上就是一槍托,「大橋」慘叫著埋頭哭嚎起來。過了十來分鐘,我估計已經過大橋了,由於反銬坐在地上,頭老埋著,呼吸極為不暢,蹩的胸口發疼,下意識地微微抬了抬頭,藉以調整一下呼吸,這剛剛才動彈,前額上猛地被狠狠蹬了一腳。
「操你媽的,你狗日的不老實是不是!」
「我實在喘不過氣來,不是故意的。」我趕緊解釋。
見我敢於回咀,緊靠我旁邊的那個當兵的立即站起來,一腳踩住我的後頸朝下壓來,直到我的前額貼到了地板。那隻腳在我頸子上足足踩了有五分鐘才收回去,此後我就一直前腦貼地、蹶著屁股跪在地下。姿勢儘管不雅,比埋著腦袋時呼吸倒順暢了一些。俗話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眼前可不是屋檐,而是裝満實彈的槍口。
我這一生,挨過很多次打,而被當兵的打,這倒是唯一的一次,因而特別容易記牢。寫到這裡,正巧是2006年「八一」建軍節的當日,昨晚電視上有一臺慶祝晚會,當威武雄壯的軍人一個個在台上亮相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是那隻踩在我頸子上的腳。
大約又開了半個小時,我們的囚車停了下來。窗外有火車頭喘氣的響聲,估計這是一個鐵路道口,欄杆已經放下,囚車正在排隊等候通過。這時有個警察告訴我們,可以把頭抬起來了。
這頭雖抬起來了,可尿又漲的大家難受起來。早上每人那一大缽子麩皮稀飯下去後,擱在平時早撒好幾泡尿了,而今天到現在還沒撈到機會小過一次便。這時正好有兩個警察乘停車之機下車小便,這條件反射一刺激,更使每人的膀胱漲的難忍,難友老於實在忍不住了,帶頭喊報告要求下車小便。
還是剛才罵我的那個當兵的又吼起來:「操你媽的又來找事是不是?都給老子老實待著,一亇也不准動!不然要你好看!」
另外幾個蹩不住的幾乎同聲發出了哀求,說再不下車去小便只好尿在褲子上了。那個愛「操你媽」的兵上前對其中二人的臉上就是幾亇咀吧,一邊口
惡狠狠地罵:「哪亇敢把小便滴在地板上,老子叫你們一口一口舔下去!」
這時有個年齡稍大的警察大概感到有些說不過去了,出面打了個圓場,他呌我們拿出臉盆來,就把尿撒到臉盆裡,等到達終點後下車倒掉。接著他和另兩名警察將我們一個個的反銬改為前銬,聽由我們取出臉盆解褲子掏傢伙跪在地下放尿。李蔚榮沒有臉盆,只得共用我的。誰知蹩的太久了,這車子又在不停的搖晃,竟然一滴尿也擠不出。幸好同意我們就地小便的老警察對此很有經驗,他教我們張咀用力哈氣,下面不要猛掙,微微收縮腹部壓迫膀胱,肯定會有效用。這一招果然很靈,按他的辦法我們總算解決了「內部矛盾」。全部尿完後,我和李蔚榮兩亇人的尿加起來已快漫到臉盆口了。大約是考慮到我們還得用手扶住這些臉盆不讓裡面的尿晃出來,小便之後就沒再將我們的正銬還原為反銬。
很快道口開放了。過道口時車有些顛簸,又是那個「操你媽」出面氣勢洶洶地警告我們:「替老子把盆扶穩了,誰把尿潑出來,你就給老子舔乾淨!」在剩下的路上,為了免遭舔尿,我們不得不集中所有精力扶好裝尿的臉盆。可是在一輛急駛的汽車上要想成功地做到不讓一滴尿濺出來,這決不是一椿容易的事,後來我們乾脆用雙手將尿盆捧在懷裡,萬一晃點出來,最多把衣服搞濕,但絕不至於讓地板沾上尿。
終於平安地熬到這次旅行的目的地了。當囚車緩緩地駛進一個大門時,我看到了拱形門楣上的字———南京長江磚瓦廠。還在號子裡時就聽人吹,龍潭勞改隊已人滿為患,最近凡是十年徒刑以下的,基本上都送長江磚瓦廠,此說果然靈驗。
接著囚車慢慢拐進一條水泥路,再右拐了一次,在監房大院門口的接待室門前停下。 同所有下車旅客不同的是,我們下車時不是肩槓手提大大小小的隨身行李物品,而是每人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裝著尿的臉盆。下車後由於初來乍到,誰也不敢造次,我們繼續捧著臉盆,規規矩矩立正站在牆根排成一排等待下一步指示。接待室那個老警察從門內出來看到我們這頗為奇特的一排人時,問我們手裡捧著什麼東西?還沒等我們囬答,同來的一個警察立即命令我們倒掉盆裡的尿,接到指示後我們趕緊將尿潑入牆邊陰溝,接待室老警察覺得味道有些不對,一邊捂著鼻子一邊對看守所來的一個警察喊:「老王!你們他媽的搞什麼屌名堂啊?怎麼把這麼多小便帶到我這裡來啊?」那位老王沒囬答,只是笑著擺了擺手。
後來在勞改隊放電影時,我曾看過好幾遍一部我國某領導人同傣族人民一道歡度潑水節的新聞記錄片,每當看到他們一亇亇手裡捧著個臉盆興高采烈地相互潑水時,我就不由想到當時我們十幾個犯人手裡捧著一臉盆尿排成一隊的情景,這時我就忍不住笑出聲來,看一次,笑一次。旁邊人都以為是銀幕上的歡樂氣氛感染了我因而大笑不止,其實我想到的是假使那些傣族人換成是我們十幾個犯人,捧著那個臉盆與那位領導人相互對潑將會怎樣……。
倒完尿我們趕緊再次上車去搬下各人的鋪蓋日用品,接著是排隊等待逐個驗明正身。迎送的交接手續辦的很快,大約一刻鐘後全部完成,打開我們的手銬後,帶我們進了監房大鐵門,然後直接送到了集訓隊。
就這樣,我雙手捧著一臉盆尿,正式跨進了勞改隊的大門,開始了我第一天的勞改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