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廠和美國一家著名的大公司拉上了關係。他們的品牌在歐洲、北美市場很吃香。鬼佬看中了我們廉價勞力及熟練的制鞋工藝，想同我們合作，加工他們品牌的工作鞋和山地鞋。
這可是一樁大買賣。如果考查合格，光試生產一個月就要下訂單３０萬雙。雖然人家不會把所有產品給一家來做，但隨便一個月給５０—６０萬雙就夠你撐的了。每雙哪怕只掙０．５元美金，那可是一個月最少淨掙１５萬美金，合１２０萬人民幣，這買賣可別放跑了。
先別慌，人家說可是負社會責任的企業，要按美國社會和美國市場標準來考查合作對象。臺灣老闆和咱們同是中國人，有著和咱們一樣的毛病：好面子、怕檢查。老闆給我們開了好幾次會，全廠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光打掃衛生就搞了好幾天。門口到不像咱們大陸那樣喜歡挂橫幅，在辦公樓門口寫個歡迎牌子也算表示意思意思。
台商比咱們先走向世界一步，有些情況熟悉，廠長要我特別注意廁所一定要乾淨如新，不得有臭氣。本來六個水沖廁所就夠乾淨的了，還不放心，專門派男女清潔工各一人隨時盯著。嘿！沖的那個乾淨，加上香味球，夠星級標準了。特別關照的還有食堂和宿舍。那一陣飯菜是吃嘛嘛香，床鋪疊的像當兵的一樣。老闆說了，外國人來要先看這三樣，尤其是廁所，從這兒就能看出你管理水平如何，人權如何。
還有兩件事：凡是穿迷彩服或武警條紋褲的，一律馬上換裝（後來有了廠服）。二是對個子瘦小的員工再核對一次身份證及年齡，如果不假，要他們每天帶身份證上班。我問廠長為什麼，他說，反對使用童工，反對使用勞改產品，這是歐美最基本的人權標準之一，違反這兩條，一切免談，扭頭就走。你穿著武警褲子，容易讓老外誤解為便衣武警混在裡邊監視勞改犯呢。瓜田裡少彎腰吧。
噢，原來是這樣，知道了。
那幾天還找來各班組長和一批工人開會，讓他們說每天加班不超過兩小時，每週能休息一天，最低工資不少於４８０元〔這倒是不假〕；誰亂說，影響了工廠，工廠不會給他好果子吃。開完會，一些工人只做鬼臉，不知道什麼意思。
一天，終於等到了洋人。一行六個鬼佬和一個女翻譯進了廠。鬼佬走路精神，身板筆挺，個個人高馬大，身體倍兒棒，進門一頭紮到貴賓會議室裡，寒暄了幾分鐘就開始談判。解剖產品、看資料、用計算器打價格、記錄、拍錄像，間或出來一個打越洋電話聯繫，十分忙碌。過了兩小時，廠長要我找人抬兩箱純淨水補充，原來只用白開水招待。同時派車去定「便當」（快餐盒飯），每人兩盒每盒十元標準的，要乾淨衛生並在１２點１５—２０分送到，不能早也不能遲。我說怎麼不「下館子」？他說老外不興，這時你宴請人家，還說你行賄呢。
我認識的臺灣老闆個個都有吃完剩菜打包節約的好習慣。看來老外也是這樣。不事表面張揚，反對鋪張浪費。
到了中午１２點１０分，裡邊人開始休息，到抽煙室吸菸，隨後吃盒飯，就「涼白開」。也不午睡，一點鐘又開始工作了。真是從小吃牛肉就牛奶長大的，精神頭十足！哪像咱，吃完午飯就犯困，非得瞇一會兒，走路多了腿都犯酸。
六點多，談判終於初步結束，老外也同意到三樓臺干小食堂吃便飯了。飯菜我事先看過，不是當今我們那種招待常用的「每人四菜一湯」，是貨真價實的便餐，總共十二、三個菜，每份份量不大，剛剛夠吃，乾淨、精緻，是我們自己廚師做的。不敬煙（那是敬毒），紅酒自便，飯後幾片哈密瓜，總共三十來分鐘，坐一小會兒就「白白了您哪」！
第二天又來了兩個「假洋鬼子」，原來的天津哥們兒，是該公司駐華代表，由我主陪。人家是跟著巫婆學跳神，跟著洋人學叫真，一項一項地核查人權狀況呢，那老三樣一樣也不能少，全看過。還和工人一起吃午飯，邊吃邊談。下午拿了全廠花名冊隨便點了二十個人，叫帶身份證來談話，不准老闆和廠方幹部在一旁。我看看廠長，廠長說按××先生（我總記不住那英文名，只知道一個姓張）意見辦。裡邊說的什麼，填的什麼表，我一概「母雞」（不知），反正事先都打過預防針的，看天意啦。這會兒我倒是和咱臺灣同胞兄弟鑽到一個戰壕裡了！
人家問完也不說什麼，說第二天再來。娘西皮，想累死你爹呀！
第二天來了又是登記又是拍照，看了廚房出水口，看了垃圾坑，生產廢料堆放處，廁所蹲坑有多少，全廠工資發放底冊，一項比一項細。說是美國工廠人均廁所蹲位都有規定，數量不夠就容易造成人的出路有問題，也就是不關心人。臺灣廠長知道後都罵，美國佬吃飽了撐得慌，做買賣吧這也管？真是世界警察。我可不願意在這兒翻船，那是我的「一畝三分地兒」，我負責的地盤出了問題，我要被問責引咎辭職呢。
抽空和這位張先生拉了一會兒家常。得知他是「海龜」（海外留學歸來），在這家公司當高級白領。我問他老外這麼瘋狂幹什麼？他說在歐美，人權觀點和環保觀點之強，是咱們大陸難以理解的，童工、勞改產品就甭提了，你要用了嚴重超時，嚴重低薪、嚴重惡劣生活環境的「血汗工廠」產品，會被人權組織揭發登報，老百姓就不買你公司品牌的哪怕再便宜的產品，這該是多嚴重的問題？那麼垃圾坑、廚房廢水口呢？我燒點廢皮邊角料，放點刷鍋水礙你美利堅什麼事？他說，你知道地球只是一個村的理念嗎？你這兒放任污染，就會影響地球就會影響他人，這說明你不是一個負責任的企業，我們不和這樣的企業打交道，否則就是鼓勵你繼續這樣做下去。
我承認這番話對我產生了巨大影響。
企業除了盈利，它的社會責任、人權〔現在叫以人為本〕責任、環保責任應該佔多大份量，這是我以前沒多想的。現在才知道，國際上已經有了ＳＡ８０００標準（社會責任認定），就是說的這個。你沒通過這標準，你進人家市場就會有好多障礙。老外難以理解中國人（其實是所謂的農民工）怎麼沒星期天，不去教堂（當然這是外國人習慣），不參加娛樂休閑活動，不和當地融於一體，前店後坊，吃、住、做均在一室，從早干到深夜。我們還引以為傲，叫做東方猶太人特別能吃苦的美德，可鬼佬們認為我們在用血汗成本進行傾銷，和人家不公平競爭。西班牙出現市民大批燒燬中國皮鞋事件，歐美動不動就想對我們勞動密集型產品設限制，就有這方面一定的因素。你不願意？那你就回到「自給自足」社會去！
老外後來又來核查了一次，一星期後通知說我們合格了。還說我廠廚房生活垃圾分坑掩埋，輪流做花肥的辦法很好。雖然只有人均宿舍面積這條沒達到，但我廠保證一年後能達標（後來出現讓大批工人自費到村裡出租屋住），也就同意了。
就這樣，鬼佬還不肯罷休，立了一個永久性牌子高懸在生產區門口，上寫著人家做生意的基本人權條件，舉報地址、電話等等。至於是否後來有人舉報，那只有鬼知道了。
反正我們感覺是從此待遇呀、加班呀，都比以前好了許多。因為老闆掙得也多了嘛。我們說這叫「他好，我也好！」老闆說這叫「雙贏！」哪怕鬼佬掙大頭，老闆掙小頭，中國工人掙的零頭。
美國佬喜歡「管他人瓦上霜」，拋開政治層面含義，這結局是我沒料到的。
華夏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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