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個人覺得他是不折不扣的當代王安石。變法圖強,卻失之偏頗和簡單化,最後甚至完全走形危害國運。他是不是清官我不關心,但是他的改革是否能成功才是真正重要的。
我最早對他改革的盲目性的感受來源於兩件事情。
一是2001年的股災,不客氣地說,完全是他的國有股減持方案的掠奪性蠻幹造成的。市值蒸發60000多億,半年的GDP阿。蒸發的不是大股東的財富,而是中小股東的血汗,是剛剛成型中場階級。他的初衷不能算錯,想把國有股份賣個好價錢,籌集資金來建立社會保障體系,完成政府功能的初步轉變。但是急功近利到幼稚的地步。據說他本人後來也很後悔,他任上的最後一件功德大事就這麼輸得一乾二淨。由此帶來的損失不僅是有形的錢,更糟糕的是政府的信用。政府的宣傳機器托市,救市,引導大家去炒作,把黑的說成白的,最後血本無歸。沒有了政府的信用,就再也不要想有成熟的資本市場。而資本市場,是一切市場經濟的基石。這個代價對國家來說不可估量。重建政府信用也是很難的事情。以大半輩子的積蓄為代價,絕大部分中小股民認識到,股市不過是政府和國有企業圈錢的工具,根本不適合長期投資。不知道以後政府要花多大的代價,才能重建大家對資本市場長期收益的信心。
事實上如果不是當年掠奪式的減持方案,而是以淨資產 1~3 倍的價格出售非流通國有股份,這件事情最後會很完美,各取所需,我們現在也會擁有一個大部私有化了的,全流通的半成熟股市,而不是現在這個雞肋。老人家當時看到這結果也非常受打擊。可是歷史就在那一刻決定了方向,後世一定會記下這件看似簡單的股市崩盤事件。
他這樣的據上位者,看問題居然連小股民們都不如,可見他身邊幕僚是怎樣的一種劣幣驅逐良幣的狀態。減持方案公布後的瘋狂拋盤,證明了絕大多數股民對事情發展方向的準確預計。諷刺的是,這恰恰是股市的基本功能之一,「靈敏的感受並放大市場信號」。
今天,很多西方學者認為印度的增長更有後勁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有一個成熟的資本市場和完備的政府信用。
第二件事情是2002年的能源市場改革(主要是電力改革),及其前後的一些政策。
這是一件大家叫好的事情,正如王安石的青苗法,或者丈量田畝反對兼併的法律(忘了名字),看上去很美。如果我不是業內人員,也會跟著大家叫好的。壟斷+腐敗的能源系統太可恨了。
但我是專業人員,不幸當年就知道這是一個昏招。由於自己比較專業,就詳細道來:
混招一,97年以後的限制地方火電項目政策(所謂三年不批新火電)。此一政策來源於97年後電力市場的基本飽和。97年前的電力需求始終保持2位數的增長。此時沒有供需矛盾和壟斷壁壘造成的市場准入不公平問題。97年後增長率變成了零頭,甚至停滯了。於是供應很快大於需求,因為電源點建設有 3年左右的滯後效應。這邊廂已經飽和了,那邊前幾年新建電廠還在不斷完工投產。由於90年代電廠建設上已經打破壟斷,引入了多種資本成分,新建電源點屬於與不同的利益群體。電力市場第一次出現了供需雙方的矛盾。結果是壟斷的電力系統力圖保護旗下自有發電廠的利益,從而在市場准入上歧視其他資產成分的發電廠。矛盾激化以後的典型就是當年沸沸揚揚的二灘水電站。發的電價格極其低廉,也沒有人要,導致虧損甚至不能還貸。為了緩和矛盾,國務院就出臺了前面那個政策。電力市場化改革也開始呼聲日高。然而這一切政策或者改革的呼聲都是建立在一個預期上,也就是我們的電力供給已經由短缺變成過剩,並且今後將大半如此。
很可惜這種預期短視到了不能理解的地步。一個新興工業化國家,每年GDP增長10%以上的國家,一個能源使用效率一直低下的國家,怎麼可能長期維持那麼低的電力需求增長?國務院的這個短視的判斷是基於兩份統計,第一是97~99年的名義GDP每年都增長8%以上,第二份就是電力需求幾乎沒有增長。也就是那每年8%的GDP是幾乎不耗電的。可能麼???在一個極度依賴工業增長的國家裡?這兩份統計必然有一份是虛假的,假的只能是第一個,名義 GDP。因為用電量是造不了假的,也沒有必要造假。也就是說97,98年我們根本沒有那麼高的GDP成長率,那個8%有很多水分。工業生產的增長几乎是停滯的。
至於為什麼我們經濟蕭條了,原因很簡單,亞州金融危機導致的出口不振,開工不足。要說亞洲金融危機對我國沒有什麼影響,只有鬼才信。只是停滯,沒有像東南亞一樣一夜回到解放前已經很NB了,已經很說明朱政府的能力了。可是非要搞出一個漂亮的8%來裝點一下門面,維持信心,這本也算不得錯,本來GDP就是個面子數據,當不得真的。偏偏國務院還就當真了,真的以為每年百分之一二的能源需求增長就能維持8%以上的GDP增長。於是頭痛醫頭,為了消化供需矛盾,就不給再在符合中心建電廠了。又自以為全國電力短缺已經結束,可以開始電力市場化改革了,可以引入競爭了。(電力市場化改革的前提就是電力產能過剩,否則沒有競爭,只會導致價格失控或者國家限價,失去了市場化的意義,如果連價格都不是市場決定的,還叫什麼市場化?)
事實上,97~99年短暫的典例過剩根本就是外力作用下的暫時現象,主流現象是,80年代以來,需求一直都成2位數的增長。可是政策的制定竟然是基於這個僅僅持續了兩年的暫時現象。
混招2----更嚴重的混招,就是2002年的市場化改革。2002年的電力市場化改革是典型的為了改革而改革。
2000 年以後,金融危機期間被壓抑的工業產能逐漸釋放出來,我們又開始恢復前幾年對電力需求的快速增長,2000年電力供求這根弦已經繃得很緊,基本上完全平衡。2001年華東地區硬是靠著西電東送工程部分完工後,雪中送炭的中部電才勉強維持平衡。而此時能源需求的增長又回到了兩位數狀態。第二年的嚴重短缺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了。
就在這個時候,幾乎所有的業內人士都認為馬上改革是瘋狂的舉動,因為加州電力改革的前車可鑒,短缺狀態下的市場化改革只能是災難。無奈被淹沒在人民群眾憤怒口水的汪洋大海裡。幾年來宣傳機器對於電力壟斷罪行的宣傳,早就把反對改革的人歸到既得利益者集團中去了,而且反對的都是電力系統官員和專家,更加座實了大家的這種歸類判斷。更加瘋狂的是,最早的改革方案本質上幾乎是加州市場的中國版。明明人家幾年前已經證明有災難性的缺陷,為什麼國務院居然沒有人認識到?電力系統力拒的結果是被簡單當作既得利益者反對改革。好在國務院最後在詳細考察歐洲市場以後發現了這個問題,最後避免了我們變成加州第二。
平心而論,中國電力系統雖然壟斷+腐敗,但是其專業能力國內再無第二家。其專家和官員的意見被簡單的當作既得利益者的詭辯,被棄之不顧,這是典型的屁股決定腦袋的思維。他們的意見也許是有維護利益的因素,但是絕大部分人既不想看,也看不懂,當然也就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反對什麼,有什麼道理。文革思維歷經30年而不衰,也算是改革爭執中的一個「亮點」。
最後的結果大家都看到了,我們改革了,我們短缺了,我們能源危機了,我們連柴油和柴油發電機都買不到了。2002年到2006年。整整五年的時間,我們的很多工業企業一週只能開工3-4天,很多企業完不成訂單而損失慘重,很多企業沒有富裕產能,喪失擴大市場的機會。2002年到2006 年我們的需求每年維持50-70GW的增長,相當於整個大英帝國。97年亞洲金融危機後短視的限制電源點建設政策終於有了惡果。改革也因此失去了意義,競價上網根本無從談起,四分五裂的電力系統也削弱了原來中央集權條件下應付危機的能力。此次能源危機的損失無法估計,但應當數以萬億計。大概想一下,如果全國工業開工充分,每週工作6.5天,而不是3-4天,能夠多創造多少財富和就業機會?
為了應付危機,國家一方面限制價格,一方面強令所有的電廠必須服從調度,不論在這個價格下是盈利還是虧損。於是出現了邊際利潤為負的電廠還在拚命發電,每一度電都在虧損,發得越多虧得越多的狀況。這又回到了計畫經濟時代一切靠行政命令,不計成本得失的狀態,乾脆地否定了90年以來的各項市場化改革嘗試。以盲目的市場化改革開始,以徹底的計畫經濟模式告終,不能不說是一個諷刺。
與此同時,完全市場化的初級能源市場(煤炭)確是完全按照市場規律辦事,瘋狂增長的需求導致價格翻了幾倍。這也是前面很多電廠虧損的原因,畢竟電的成本絕大部分是煤。人員成本只是一小塊,就算每個人工資100萬一年,也不會讓每度電的成本上升5分錢。何況工資好的不過幾萬塊一年而已。
劇增的需求,翻倍的煤價和煤礦利潤直接導致了近年來指數增長的事故和死亡人數。資本的吸血性質頭一次在我們身邊清晰的露出猙獰面孔,雖然馬克思100多年前就有很精闢的論述。在利潤面前,在停產一天就是巨額損失的情況下,資本有什麼法律不能踐踏,有什麼理由不去賄賂官員?安全生產,礦工的生命,那都不重要。對於資本來說,幾百萬的賄賂,10萬,20萬一條命的價格,在當前的煤礦利潤下實在是太便宜了。
如果數以千計的橫死的礦工也算這次改革的間接代價的話,不知老朱作何感想。煤炭企業破壞性的開採,使得可採掘資源的80%都浪費掉,透支了子孫後代的資源,這個代價也要將來才能看清。
的確,能源危機不直接是電力改革的錯,而是97年後能源政策的錯,可是,選擇最糟糕的改革時機,是這個錯誤後果的倍增器。拆分了的電力企業失去了煤的定價話語權,煤價瘋狂上漲帶來一系列問題。拆分了的電力企業削弱了對電廠的控制力,結果電廠沒有利潤不願生產,更加加深了供應危機。
不幸中的萬幸,我們的大多數電廠還都是國有的,國務院實在沒有辦法了最後可以強令他們做虧損的生產以滿足社會的需求。如果他們都是像美國那樣私有的,不受政府控制,後果不可想像。
以上種種,可能除開煤礦死人,改革前來自業內的反對呼聲中都有清楚的預計。因為這並不是什麼高深的理論,90年開始從英國到歐盟到北美,不斷地有國家在摸著石頭過河搞電力市場化改革,有成功有失敗,基本的道理,失敗的教訓已經很明瞭,專業人員不需要很高深的專業造詣就可以做出基本的常識性判斷。無奈的是,朱這樣的執上位者是不會聽的進去的,他採信的那些幕僚也許經濟學上是好手(這一點我也懷疑),但是一群連基爾霍夫定律都沒有聽說過的人制定出來的電力改革政策能是什麼樣子也可想而知。
不好意思,通篇變成了聲討朱鎔基政府的電力改革。因為我自己是半個內行,所以可以詳細分析一下其改革的盲目和昏庸,讓大家看到這個看似光鮮的改革背後少有人知的混亂決策和惡劣後果。
管中窺豹,可見一斑。相比之下,電力改革只是朱任上較小的動作之一,其他的大動作,如醫療,教育,住房網上都有很多相關專業人士的論述,我就不班門弄斧了。
社會是遠比人的肌體還要複雜的東西,改革不是頭痛醫頭腳痛一下,更不能像西醫一樣,動不動就上刀子割。一個區域的手術可能引起意想不到的嚴重後果。如果你不知道割掉了腎臟會有什麼後果,那就去問問內科的專家,而不是想當然的一刀割下去,把病了的器官拿掉。盲動的醫生還不如什麼都不要做。
所以我開頭想到了王安石。忠君愛民,兩袖清風,誰也不敢說比他強,可他都幹了些什麼呢?我倒情願他尾巴不乾淨,但是做事嚴密可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