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八十年代的中國大陸。一九八九那一年,我六歲。現在拚命回想,當年與童年的大部分懵懂日子一樣,記憶中完全沒有留下「六四」的任何印象。
我根本不記得有過什麼遊行、罷工或「暴亂」。直到上初中時才在一些小冊子上看到「天安門暴亂」字樣,稱某年天安門廣場暴亂,歹徒殺很多解放軍,而解放軍戰士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堅決不自衛,終於壯烈犧牲云云。記得當時,年幼的我被那些悲愴的「描寫」感動得一塌糊塗。
懂事之後認識六四,是從高中歷史教科書上的一段文字開始:「……鄧小平強調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重要性。但是當時黨的主要領導人貫徹不力,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潮越演越烈,終於導致一九八九年的一場政治風波。黨中央及時採取措施平息了這場風波,捍衛了社會主義政權,維護了人民的根本利益……」
記得當時為準備考試,我唸唸有詞地背誦這一段,被父親聽見。父親笑著說,這個不用背,一定不會考。我問為什麼,父親說:「這是在說『六四』啊,共產黨迴避都來不及,怎麼會放在考題裡?」這是第一次,我明確地聽到「六四」這個概念。後來再追問,父親也只是含糊其辭稱,八九年的六月四日發生了暴力事件,死了一些人,然後就說:「這些『反動』的東西,你們還是不知道的為好。」
確切知道六四事件的機緣,是因為我上了大學。二零零二年某天,大學內部區域網際網路上,突然出現了標題是《天安門》和《六四真相》的視頻下載,有六集,每集長約半個小時。這些視頻只在網上出現了二十分鐘,後來就被刪除了。但是這二十分鐘裡,全校點擊下載量達到幾百次。聽說的同學都互相通知,已經下載到的就在私人圈子互相傳,傳播工具包括聊天工具QQ,私人的FTP加密下載,以及移動硬碟。
幾天之內,我和我的同學,以及遠在其他城市的同齡好友,都一傳十十傳百地拿到了這些「反動」視頻。這些視頻包括一九八九年美國CNN電視臺、香港無線電視翡翠臺關於六四事件的現場報導片段、《天安門》記錄片(卡瑪.韓丁導演)、六月四日當天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片段,和一些零散的現場圖像。
那幾天,我知道很多大學同學都看了那六集視頻,也知道很多人都和我一樣,覺得壓抑、難過。原來,六四,是這樣的。這一幕幕,相信一生都會刻在我的記憶中:廣場的火光裡,幾千個大學生堅守人民英雄紀念碑輕輕唱:「我們今天多美麗,一切都可以改變,一切都不會太遠……」十七年前燃燒在天安門廣場上的年輕理想,像一把利刃慢慢刺中螢屏前的我們,令我們淚流滿面。長安街上緊密的槍聲,打碎了大學生們的烏托邦,也打碎了十七年後的今天我們或許有過的信仰。
但是,我們極少討論。常有的對話是這樣的:「有沒有看那個六四的片子?」「看了……」「嗯,是啊,我也看了……」隨後是會意的沉默。大家都知道,這個話題太沈重,即使在今天,把片子貼上網際網路的同學,其實處境也很危險。所以大家都懂得三緘其口。
不過,我發現就從那時開始,每隔幾個月,這神秘的六集視頻就會在區域網「重現江湖」一次,每次都是半小時左右就消失。除了視頻,同樣可能的管道還有英文網站,或者不知從何而來的群集電子郵件。就這樣,整個學校裡,很多人都通過這樣的管道看到了「六四」。從來自各省市的同學那裡知道,其實不少地方的院校都有這類資訊流傳。這在中國,也已不是什麼十分隱蔽的事。
說不清什麼原因,我已習慣於某種默契,一次次上網繼續搜尋:反右、三年大飢荒、文革……師長們諱莫如深的歷史事件逐漸揭開面紗……中國的苦難已經夠多,但苦難背後卻是更深重的苦難。我的歷史反思仍屬淺薄,但卻明白牽引我探索的動力卻絕不僅是好奇,而是有著恆定的方向,就像磁場:從虛假到真實;從輕鬆到沈重;從茫然到關切……也許這就是歷史的磁場,一代又一代地,吸引著像我一樣對真相一無所知的青年人,站在沈重歷史的面前,重新去審視我們心中的美與醜、真與偽、善與惡、是與非。對八零年後出生的我們這一代人,網際網路簡直就是新啟蒙,無論權力者阻力有多大,網際網路不斷強化這個歷史磁場,並拓寬它的跨度。真相不再侷限於權力的媒體、書本、紙張,或者口述者。虛擬空間無遠弗屆、無所不能,被壟斷了的歷史論述及話語逐步回到公民手裡。
我和周遭的年輕人靠近這個真相磁場,有人痛苦,有人淡漠;有人怒斥,有人沉默;有人孜孜以尋,有人半途放棄。個人選擇其實並不重要,但在追尋時心中留下了種子,總有一天會在我們生命或歷史的轉折裡,綻放出巨大生機。因為正義感是人類的本能,而歷史終會還原真相。
謹以我心中的深深敬意,祭奠十七年前在天安門廣場上被永遠中斷的年輕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