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能使岩石都衰老,語言也因十七度春秋變得乾枯而蒼白。再次講述重複了十七年的痛苦和悲憤,似乎會褻瀆某種聖潔的情懷。痛苦和悲憤也因此變成一種艱難——比從骷髏眼眶的黑洞深處找到希望之淚還要艱難。
有人繼續頑強地要求本應因六. 四反人類罪行接受審判的暴政為六. 四平反,儘管那種頑強已退化為對暴政的病態的依戀;有人繼續在死難者靈前亢奮地炫耀他的懺悔和謙卑,儘管炫耀的亢奮中,懺悔已變做掩蓋其昨日卑鄙的遮羞布,而謙卑則湧溢出近乎歇斯底里的猥瑣;有人繼續試圖利用哀悼六. 四之機為自己迎來「全球主祭」之類的浮名虛榮,儘管這種醜陋的努力可以使慘白的石灰石都因羞愧而呈現出紫紅。
忘卻生命的神聖感,心靈便喪失純潔;骯髒的心會侮辱一切高貴的精神,而想要沐浴淨潔的風,只有走向塵世之外的意境。於是,便有暴風雪湧入我的生命哲學之中。那漫天飄落的飛雪掩埋了六. 四悲情,我將在茫茫雪原上踏出一行孤獨的足跡,聽從狂風的召喚,到天際之外去追尋雷霆的神韻,追尋可以淨化萬物的烈焰。但或許,我只想追尋北京大學自由之魂的遺蹟。因為,那也屬於我生命遺蹟的一部分。
暴政是自由精神的墓地。中共建政預言著北京大學自由精神的可悲宿命。林昭的慘烈命運正是北京大學自由精神的人格象徵。「文化大革命」中,北京大學更墮落成暴君的佞臣。
然而,自由精神是堅硬的,因為,她與人性最深沉的心靈渴望一致。只要民族的心靈還沒有完全死於暴政,自由就總是有希望的,哪怕是被封閉在重重鐵幕之後的希望。
上世紀八十年代,胡耀邦、趙紫陽堅守思想寬容的理念,為北京大學自由精神的復興,提供了一次短暫但卻可貴的機會;一群北京大學的青年教師,則構成這次自由精神復興的生命根據。
這個輝映著未名湖波光水影的青年教師群體風華絕代,俊逸倜儻,才情如瀑,文思如泉。他們相信歷史是由堅硬而智慧的意志所創造;他們心中燃燒著創造性思維的激情;他們以生機蓬勃的思想足步,試圖引領中國的命運走入理想主義;他們認為詩意比利害權衡的理性更有資格主宰時代的精神;他們欲以自由思想之錘,叩響真理之們。這個群體中我至今尚能記起的名字有張炳九、張來武、孫立平、陳坡、李書磊、齊海濱、曹文軒、余習廣、劉偉、徐友軍、錢力、牛大勇。那個時期的意志活動值得被北京大學的歷史記住,儘管現在其中有些人已經背叛了北京大學的自由精神。
北京大學校園內,從課堂到學生社團的討論,從學術講座到師生的聚會,奇思異想之觀念星光燦爛,特立獨行之思想異彩紛呈。北京大學自由精神復興大潮洪波湧起,未名湖上激盪著屬於大海的思想狂瀾。一時之間,人們似乎感覺到某種象徵中國偉大命運的高貴文化精神正在思想自由之中孕育。
青春的生命對兩項精神意境最為敏感,即美與自由。正是思想自由為八十年代中期後入校的北大學生的生命,注入精神朝霞的神韻:少女明眸皓齒間,有理想的晨星燦爛;少年的英俊秀麗處,有思想的春花怒放——這一批北大學生的生命風格似乎在預言,高貴而美麗的中國自由知識份子人格即將誕生。
教師是青年俊傑,人中龍鳳,學生是少年華彩,丰神俊朗。於是乎,師生聯袂,或攜烈酒於梁任公墓前,重醉「少年中國」之夢;或踏瑞雪於未名湖畔,期盼民主中國與臘梅一起盛開;或攬金風於香山之巔,唯願漫山紅葉預言自由中國的降臨。
暴政悖逆,山摧地陷。自由之理想,魂斷於烈焰燒焦的夜空;民主之夢境,破碎於血浴之長街。
六. 四之後,當局指北京大學為動亂之源,挾血洗京城之暴虐,肆意摧殘北京大學的自由之魂。那一批青年教師星流雲散,水盡石枯。那一代學生,少女朱唇華顏依舊,只是雙眸間凋殘了自由之詩的燦爛;少年風流俊秀仍在,只是神情間枯萎了理想主義的崇高。創造高貴而美麗的自由知識份子人格的希望,也隨之香銷玉隕。
對於我,六. 四之後的北京大學乃是秋風蕭瑟的墓地,墓穴中埋葬的是我生命中最美好歲月的殘骸,陪葬的唯有一枚紅葉,兩行清淚。
歲歲六. 四,魂歸北大;今年六. 四,夢縈燕園。滿眼但見衰草如蓬,枯葉遍地,狐走鼠竄,一派荒涼。但我卻不願撕裂夢境,直面現實。夢境荒涼,尚可自持;現實中之北大,污濁之物慾橫流,卑俗之貪慾燭天,遠思即已痛絕,又豈堪近觀。
六. 四乃中國之大殤,國人可有痛楚千種,哀慟萬般。今年之六. 四,我獨悲北京大學自由精神之湮滅,並灑酒祭之。只是不知當年燦若星群之校友與學生,可還有一、二願與我共祭自由之魂?
思想至此,悲愴至極。但是,在那高入雲空的悲愴之巔,有堅逾鐵石之意志向蒼天宣示:冬雷震震,夏雨雪,山無棱,天地合,乃敢忘卻對自由的永恆之戀。
二零零六年六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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