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群落
景洪農場慶祝建場50週年,邀請了曾經在農場支邊的100多名北京、上海、重慶、昆明知青,「都是有頭有面的人物」;而留在當地的200多名知青,「被整體遺忘」。「回去的是個寶,在這兒的是棵草。人家會說你是沒本事回城。」3月的西雙版納提前進入盛夏,作為被冷落群體的一員,54歲的張仕良顯得忿忿然,火氣隨著氣溫一起上躥。
上海知青張仕良,景洪農場二分場制膠廠工會主席,說起回城就噎住了。同絕大多數永遠留在雲南的知青一樣,愛情,拉長了他們的回城之路。
1978年10月,張仕良娶了一個支邊老工人的女兒,回上海結婚。從上海返來時,知青們正在鬧回城。這關頭上,生下兒子張玉銘。
為了回城,知青們也絞盡腦汁:托關係搞假證明;體檢時脊背貼上錫箔,X光透視為肺穿孔;喝碘酒,能查出胃潰瘍……最後都能走了時,愛情經受考驗———或背棄承諾,一走了之,或者離婚,把孩子轉送當地人。張仕良說自己不願讓「人生會多一筆孽債」。
1980年代,那時的政策,北京、上海的知青子女,可以有一個在城市落戶的指標。張仕良的兒子,便轉回上海念中學,蘇州鐵路學校畢業以後,進了上海鐵路局,成為一名火車司機,執線上海到蚌埠。提起兒子,工會主席一掃頹氣,滿臉神采。
如果不提知青身份,張仕良他們看起來和當地農民沒有任何區別。頭上沒有光環,待遇上也沒有任何傾斜,不誇張地說,他們是邊疆地區最失落的群體。
難以忘卻的歲月
西雙版納是美麗的,但1971年5月,張仕良們作為知識青年進駐時卻只感受到了她的猙獰:望不盡的原始森林。劈開空地自己蓋草房,竹篾當牆,油毛氈作頂。雨季,雨緊風驟,茅草房才蓋好一個星期,油毛氈就被風掀掉了,牆也垮了,被子盡濕。雨一下就是一週,「連門都出不了」。
那時的任務:一人一天挖兩分地,女知青一分五,然後種水稻、油茶。後來水稻油茶都種不出來,改種花生、黃豆。勞動辛苦,40斤定糧,食量大的不夠吃。
生活單調。晚上就到女知青宿舍聊天。50多名女知青都編在四排,住一個大屋子裡,一張張床鋪整齊劃一,鄰床用箱子隔開。有時竟有100多男女在女宿舍聊天,人聲鼎沸,女知青想家,常哭,相熟的男知青就去安慰,經常是,一頭哭,一頭笑,活似一鍋粥。鬧騰程度像上海的南京路。
閑極無聊,打架也是常有的事。1973年,張仕良和另幾名知青自上海探親返回,經關坪走回連隊。走夜路過勐養農場時被一夥重慶知青劫了行李食品,連隊指導員告到團部,張仕良等到勐養農場認人。被搶時黑燈瞎火,辨不清長相,張仕良於是亂指一氣,抓了十來人,審問、禁閉、受罰,其中不乏冤屈者。此後兩邊結下樑子。重慶知青放話:大荒壩的上海知青來一個,打一個。張仕良說,以後進出關坪都怕。
1974年,加強連推薦知青龔漢中(音)到上海念大學。張仕良說,這是他們那一批知青中惟一的工農兵學員。
而大荒壩,正如其名,幾乎無書可看,300多上海知青精神世界一片貧脊。「此後就吃盡沒有文化的苦」,張仕良悻悻然。
兩個月前,在上海生活了14年的兒子張玉銘來電話,說還是願意回雲南,以照顧父母生活。張仕良在電話裡把兒子臭罵一頓,「休想!」他絕不願兒子重履他的生命軌跡。
── 原載 《南方人物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