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死於「八一八」後的紅衛兵殺戮高潮
在北京,紅衛兵學生打死人是從1966年8月初開始的,最早的殺戮對象是教育 工作者。8月5日,在與華錦的學校距離不遠的北京師範大學附屬女字中學,副校長卞仲耘被活活打死。紅衛兵暴力在文革領導人的鼓勵下急速升級發展,在8月下旬達到高潮,每日有數百人被紅衛兵打死,還有大量的人在被毒打後自殺。華錦就死在紅衛兵殺戮的高峰期間。
1966年8月18日,毛澤東站在天安門上接見了一百萬紅衛兵。這一接見的第二天,8月19日,北京第四、第六、第八三個中學的紅衛兵在中山公園音樂堂召開大會,「鬥爭」這三個學校的負責人和北京市教育局的領導人。
這三個中學都位於北京西城區。在1966年8月,西城區是北京各區中打死人最多的區,也就是說,是暴力行為最為嚴重的地方。
中山公園緊靠天安門城樓西側,距離第八中學大約兩三公里。現在我們不知道那一天華錦是怎麼去那裡的。當年八中的人印象深刻的是:副校長溫寒江脖子上套著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端在一個紅衛兵學生手裡。那個學生騎在自行車上,用手牽著繩子,拖著溫寒江跑。溫寒江跟在自行車後從八中校園跑到了中山公園。他身後還有學生用鞭子抽他。
文革發展到那個時候,「鬥爭會」也發展到了一個新階段:在群眾大會上對「鬥爭」對象不但責罵詛咒,而且凶猛毆打甚至打死。8月19日那天,在音樂堂的舞台上,在上千觀眾面前,被斗者跪成一長排,被拳打腳踢,被用銅頭軍用皮帶抽打。
紅衛兵打一陣,發言「批判」一陣,高呼口號一陣,又打一陣。如此下來,北京教育局局長孫國梁被打斷了三根肋骨。溫寒江渾身是血昏死在舞台上。其他人也被嚴重打傷。目擊者說,被「鬥爭」者都被打得「不像人樣」了,因為個個頭腫如鬥,滿臉是青紫和血漬。
在8月19日的會後,華錦等人在第八中學裡繼續被關押毆打。8月22日,第八中學的紅衛兵宣稱華錦自殺了。他們說,華錦夜裡吊死在關押她的房間的窗栓上。窗栓很低。他們說,華錦採取俯臥撐的姿勢,趴在地上把自己吊死。
在當時,「自殺」被稱作「畏罪自殺」「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死有餘辜」,自殺本身就是「對抗革命」的一項大罪。
二,自殺還是被打死?
華錦的家屬和第八中學的一些老師都堅持認為她是被打死的。他們無法提供目擊證據,因為華錦是被單獨關押的。最後見到活著的華錦的人是紅衛兵而不是他們。但是他們有如下理由:
1、在8月21日夜,第八中學的一個工作人員,住在附近,聽到有人在樓道裡打華錦,打到很晚,打了很長時間,直到深夜,才安靜下來。他沒有看到,但是聽到了聲音。
2、華錦已死,已經不能說出她到底受到怎樣的折磨和摧殘,但是從被打的別的人的經歷可以瞭解八中紅衛兵打人的嚴重程度。
韓九芳是第八中學的副校長和化學老師。就在華錦死亡的同時,韓九芳遭到殘酷毆打後,高燒昏迷不醒。韓九芳的丈夫周昕是清華大學化學系的老師。他聞訊後從清華大學趕到城裡,把韓九芳送進醫院。韓九芳的背上被銅頭軍用皮帶打出兩個大洞。醫生說這是重創後感染引起的「敗血症」,已經沒有希望,救不活了。周昕抽了自己的四百毫升血輸給韓九芳,又拿了韓的血樣送到北京醫學院附屬第三醫院做細菌培養,化驗出紅黴素能起作用。找到紅黴素後,醫生超量給韓九芳注射才起了作用。因為用的劑量太大,周昕曾經聽到打針的護士問醫生:「這樣治合理嗎?」大夫說:「這就叫『死馬當作活馬醫』。」那時候韓九芳已經被認為是「死馬」了。
經過種種努力,幾個星期後韓九芳退了燒,保住了生命。但是從那以後開始有癲間症和其他後遺症。醫生說,想恢復成原來的樣子,是不可能了。她後來一直表現遲鈍,不能走路,背上的兩個大洞變成了兩個大傷疤,也不能自理生活,坐在輪椅上。她被打成這樣的時候,是43歲。她比華錦年輕9歲。
3、這個學校的紅衛兵在同一時期還打死了學校外邊的「牛鬼蛇神」8個人。
4、華錦生前無任何自殺徵象。作為資深幹部,她經歷過多次「政治運動」,不是沒有經驗的人。當她被打後,她沒有說悲觀的話,還曾經鼓勵別的跟她一起被「鬥爭」和毒打的老師堅持下去,不要絕望。
第八中學有一個語文老師申先哲,在被打和侮辱後自殺了。但是申先哲當時沒有被單獨關押,自殺前向家人表達了他的絕望的心情。雖然申先哲的「自殺」其實不同於一般的自殺,他是在受到很大的暴力攻擊和侮辱之後,看不到改變的希望,面臨的是更多的折磨,所以才結束自己的生命。他的死也是紅衛兵暴力壓迫的結果,但是和華錦的情形有所不同。
5、製造假自殺的事情在別處發生。在北京第六中學,紅衛兵打死了校工徐霈田之後,把徐的屍體用繩子吊起來,在屍體下面放了一個倒下的凳子。他們把屍體吊得太高,根本不可能踢倒那個凳子。所以雖然警察當時不敢管紅衛兵,後來提供了目擊者見證。
但是,儘管持被打死看法的人有以上這些理由和證人,在1966年8月,他們無法說出他們的判斷。因為在那時候,即使是像北京師範大學附屬女子中學副校長卞仲耘那樣明明白白被打死在很多人參與或目睹的施暴現場,也被當作理所當然。卞仲耘在8月5日就被打死,不但未見有任何制止的措施,反而成為大規模虐殺教育工作者的開端。報紙廣播和電視每天對紅衛兵表示極其熱烈的支持,從未對他們有任何批評。從卞仲耘之死到華錦之死,已經相隔半個多月。
在華錦死去的同日,北京第三女子中學的校長沙坪也被打死。在他們之後,北京還有一批教育工作者被打死。在文革後的教育系統寫的一份材料提到,1966年8月的兩個星期中,西城區有近百名教育工作者被迫害致死,被打傷致殘的不可計數。但是這份材料未曾提供確切人數和死者的姓名。
三,她是什麼樣的「犧牲」?
華錦和其他與她身份相似的人得到正式平反,是在華錦已經死了22年之後。那時候,她是自殺還是被打死的事情才被提出來。但是沒有結果。當時的中共中央領導人胡耀邦的說法是,對文革的案子平反時,「水落石不出」。這句話的實際意思是,給被迫害的人平反,但是不追究迫害死人的人的責任。
「中共北京市西城區委員會」1978年6月3日作出的「關於華錦通知的昭雪決定」寫道: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後,華錦同志積極參加運動,嚴守黨的紀律,堅持真理,堅持原則,堅持實事求是的作風,勇於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卻受到林彪、「四人幫」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殘酷迫害,嚴刑拷打,不幸於1966年8月22日凌晨壯烈犧牲。
三十年來,華錦同志在黨中央、毛主席的領導下,獻出了自己的畢生精力,是我黨的優秀黨員和好幹部。華錦同志的犧牲,是我黨教育事業的一個損失。
這種說法是當時所有平反文書的公式。實際上,1966年8月18日,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紅衛兵的,是毛澤東。林彪是跟在毛澤東的身後揮動他的小紅書的人物。沒有材料可以證明在「紅八月」裡毛澤東和林彪及「四人幫」有何衝突。他們之間的衝突發生在以後,原因也與是否要對人民比較人道這樣的問題無關。
在華錦的「昭雪決定」中,關於華錦的死,用了「犧牲」一詞,既不是「被殺害」,也不是「迫害致死」--一度被用來描述那些受到暴力迫害後自殺的人們的一個常用說法。「決定」的寫作者也許是不得已才這樣寫的。但是這個詞實在用得不對。
「犧牲」一詞在現代的意義,《現代漢語詞典》說是「為了正義的目的舍棄自己的生命」。華錦在6月就被「揪出來」被作為「黑幫」「鬥爭」,顯然不是她所願意的, 8月被打和被關押,以至失去生命,更不是出於她的選擇。是文革的領導者為了他們的目的而剝奪了華錦和她的同事們的生命,而不是華錦為了什麼目的舍棄生命。華錦的死和這一意義上的「犧牲」毫不相干。
「犧牲」在古代的意思,是「古代為祭祀宰殺的牲畜」。在古代的祭祀儀式中,人們宰殺牲畜,表示對上帝或者祖先的敬意。最隆重的儀式要宰殺豬牛羊各一,舉行儀式後,再分肉吃。華錦和她的同事們從未對毛澤東的文革表示反對,他們也顯然沒有能力反對文革。在文革前,他們也就只能根據上面發下的教學大綱並使用統一的課本教學生,並不能由他們的意願構造學校。他們還非常努力地試圖跟上文革的步子,但是文革給他們排定的角色是充當「鬥爭」對象直至結束他們的生命。因此,有人想也許他們真可以被比喻為是文革的「犧牲」:殺害手無寸鐵的教育工作者,沒有別的意義,只是為了刺激攪動紅衛兵的忠誠、殘忍和瘋狂,推進文革的後來的步驟。
把華錦等人的死亡比喻為古代意義的「犧牲」,可能成為對文革領導人出於什麼原因和目的整死華錦和她的同事們的一種解釋。但是這個說法有很不準確的一面:在古代,人們用被飼養的豬牛羊作「犧牲」,而不是活人;另外,古人宰殺豬牛羊,用刀子一下子殺死,還有專門的屠夫,古代的漫長複雜的祭祀儀式是用於崇拜上天的,而不是用於折磨豬牛羊的。在1966年8月,在中山公園音樂堂的舞台上和在密室中被拷打的華錦,和古代的「犧牲」相差太遠了。
是文革造成了華錦的這樣可怕的死亡。再用「犧牲」這樣的詞語來掩蓋她所遭受的殘殺,則是文革的遺產的表現。
作者惠寄 原載《文革受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