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臍帶是我媽用嘴咬斷的,我的肚臍眼可以作證
我出生於1968年的冬天。
大西南的某小山寨,是我的出生地。
是命運吧,也許是別的什麼,把我的爸爸媽媽 拖到了這裡。
這是一個很小很小的邊遠山寨,寨子裡包括我爸媽在內,只十戶人家。
爸媽都出生於上世紀的四十年代,都是六五屆的高中生,畢業後,由於不可以升學,又不可以參加工作,只能到這裡來插隊。
據說在學校,爸媽都是品學兼優的高才生,他們同班,據說還同桌,媽媽喜歡數理化,而爸爸則喜歡文史哲。一次他倆在一起開著玩笑,說各自的選擇如何如何的好的時候,媽媽搬出了一句現成的話:「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嘿嘿!」。爸張嘴便有了:「學好文史哲,天下都去得,哈哈!」。
但他們沒想到的是:天下這麼大,他們卻哪裡也去不得!
這裡的海拔高,山下下雨,山上便下雪,山下下雪,山上便成了冰的世界。那天到公社接我爸媽的生產隊長對我爸媽說:「你們來得還真是時候,晚些日子,雪一封山啊,就上不去了。」爸是個好奇的人:「什麼叫雪封山呀?」隊長說: 「這雪封山啊,就是山上是冰,路上是冰,到處是冰,就是山上的人想下下不來,山下的人想上上不去,就是——就是塌了天,也要等化完了冰再說。哈哈,我說不好這個,等到封山的那天你自然就知道了。」
隊長姓唐,是個熱心腸的人,一路上對爸媽的問這問那是每問必答。當然他也有問的,當他問到爸媽是不是一對時,媽被問紅了臉,爸卻笑得直打哈哈:「暫時,暫時還不是吧。」
從公社到寨子裡差不多要走一個上午,幾乎全是上山路。爸媽的行李很簡單,一人一口箱子,一床被子,一個臉盆。但那箱子很沉,因為裡面裝的主要是書。一開始,爸爭著要挑那擔箱子,隊長說:「小夥子,你還是挑那被子吧,挑這麼重的擔子爬山,你暫時——還吃不消,哈哈。」
爸媽從來沒有走過這麼崎嶇陡峭的山路。開始媽還提著那對臉盆,但走不到四分之一的路程,這對臉盆還有爸肩上的那兩床被子都被唐隊長接過去了。
走到半山腰,爸最先看到了一座全木結構的建築物便脫口而呼:「終於到了」。唐隊長笑道:「啊哈,那是涼亭,路暫時——還只走了一半呢,歇一會兒吧。」坐下來歇息時,路成了當然的話題。唐隊長覺得自己插不上話,坐一邊去抽起了旱煙。爸媽從腳下這路——這條一半用大石頭壘筑,一半在岩壁上鑿出來的路,談到先生那句關於路是踩出來的名言,談到名人偉人關於山與路的詞和詩。最後又談回到這條路,爸說他不用等到雪封山已能瞭然什麼叫雪封山了:走這種路,平時都這麼地難,如果鋪上了雪,更如果結上了冰,那就成登天了。
爸媽到寨子裡沒幾天,那雪就封山了。
封山時的寨景很耐看,爸媽一到這裡,便被這大自然的壯美和神奇深深地打動了:天是白的,白得發亮,山是白的,白得透明,山上的小樹,楠竹和茅草都被冰棱馱彎了腰兒,它們朝著山下彎腰的近乎一致的曲線和方向,除了給人和諧劃一的直覺外,更讓人從內心的深處升起以一種莊嚴、虔誠、聖潔的感動。壓不彎的是年輪復加根深枝繁的老松,冰雪像一副厚重的鎧甲,把它裝點得格外地高大,格外地威武雄壯。但當冰結到一定的厚度時,那較細的枝條就會無情地遭到折斷的厄運,所以寨子裡時不時可以聽到松枝折斷的劈啪聲。媽對爸說,這劈啪聲是白雪公主在歌唱,而爸說那是老樹在嘆息。樹枝的折斷往往是不徹底的,斷枝掛在樹上,隨風晃蕩,媽說想起了小時候在操坪裡蕩鞦韆,爸說他想起了出發來這的那天,車要開了,他還緊緊地拉著他媽媽也就是我奶奶的手,不想鬆開。
來這的第二年,爸媽便相愛了,第三年結的婚。婚後,爸爸無師自通地做起了木匠活,每年秋收一過,便背起行頭,下山找活去了,一般要到雪封山之前才會回來。媽媽一人在家,要出工(就是每天全寨子的勞力聚在一起幹活)、要料理自留地,還要養豬,就像當地的農家婦女那樣,一天到晚有幹不完的活。
我出生的那年冬天,山比往年封得早,冰也比哪年都結得厚,小碗口粗的松枝都被壓斷了。媽挺著大肚子,照樣幹那永遠也幹不完的活。爸臨走時再三囑咐我媽,要她不要太霸蠻,要注意身子。爸對媽說:如果有那麼一天,你像那冰山上的樹枝,被壓折了、壓垮了,被壓得再也站不起來了,那我也就不打算活了。爸說,他一定趕在我出世之前回來。
爸和媽都沒想到這年山封得這麼地早,也沒想到他們的兒子在娘肚子裡還沒足月,就急著要出來。而且還選在這種天冷夜黑的時候。
我馬上就要出世了,但是爸爸還沒回來,大雪早封山了,他回不來了。
那天白天下了好幾場雪,入夜之後,天就格外地冷。媽比往常要花更大的精力和更多的時間去料理那些家禽家畜。終於忙完了的時候,她又像往常天冷的時候一樣,學著當地人的法子,烤熱一塊土磚搬到床上去取暖,和當地人有所區別的是,媽做得更講究:她還要用一條舊毛巾嚴實地把這磚包起來。當我媽把這塊十多斤重的土磚搬上床時,她突然感到腹部一陣劇痛,她順勢倒在了床上,她想到了喊人,但她沒了喊的力氣,她想得到幫助,但此時已沒有了想的時間和精力,腹部的疼痛在猛烈地加劇,她咬緊了牙,盡量不讓自己的精力有絲毫的分散,不讓自己的意志有任何的鬆懈,她知道,眼前唯一的法子就是挺住,挺住,挺住,絕不能倒下,絕不能.........
媽媽經歷了比常人更多的且是好多的常人無法想像的苦難.媽媽的苦難,使我得到了生命,我就這樣呱呱落地了,每一個第一次做母親的人,都會有一種天性的喜悅,但媽己顧不上了,她忍著產後的虛脫和疼痛,掙紮著幫我斷臍、擦身。
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有誰會相信,我的臍帶是我媽用嘴咬斷的,但我的肚臍眼可以作證,那上面分明有我媽媽的齒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