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東四胡同,想起侯寶林先生

作者:薩蘇 發表:2006-04-06 0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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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薩蘇幼年的時候,住在北京東四的一條胡同裡。

  東四胡同的房子都很老,很講究的,院子都是高門樓,門口有彫刻獅子或者葵花的門墩,一個院子都是好幾進。可惜既是文物,又要住人,加上知識青年返城,大搞搭小平房運動,每個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都給搞得不倫不類。往往一個滴著灰油的煙筒嘴邊,就是一幅前清時候的花鳥畫,精巧的磚雕讓洋灰抹了半截。

  胡同裡頭都是國槐,到了初夏滿胡同都畫滿了綠色。我們的民族大刃無鋒,槐樹最能夠體現這種民族精神。瀟灑飄逸,又不那麼劍拔弩張,從容端莊,又和市井很親近,且隨處都可生長,就如世界各地到處可以看到中國人。槐樹能活很多年,比松樹不差,潭柘寺甚至有唐槐。胡同裡的槐樹活不了那麼久,但也都飽經滄桑,像下棋的老頭兒一樣傲視眾生。不過胡同裡下棋的老頭兒,就是圖個清閑,消磨時間,論水平都比較臭棋簍子。

  街坊裡記得最清楚的,還是侯珍女士。侯珍女士是侯寶林先生的女兒,有和她父親相似的眉毛和嘴巴,為人熱情而厚道。侯耀文兄弟現在譽滿神州,可是大概沒有多少人知道侯珍女士。她那個時候也是這樣,不顯山,不露水。如果沒有侯先生來看女兒,我們無論如何想像不到她有這樣有名的父親。在侯珍女士的院子裡,薩曾經見過幾次侯先生,記得他的形象是褐色的鴨舌帽蓋住頭頂,穿著格子的比較長的大衣,因為見到他都是在院子裡,沒有看到他脫了外套是什麼樣。他的臉比較長,眉毛也很長。不過侯先生在生活中並不是愛說笑的人,從不記得他給大家講過笑話。他來,家裡就像沒有人一樣,連收音機的聲音都很小,因為院裡有一家工人上夜班的,怕吵了人家。他是很慈祥,很有文化的那種類型,簡單地概括,是一個典型的忠厚長者形象。

  侯珍女士說,她父親做藝和做人一樣認真,不是那種天生的笑星。他並不希望自己的後代從事文藝工作,而希望他們能夠從事科技方面的行當。侯珍女士擅長醫學和繪畫,但是更令她父親滿意的是大兒子侯耀華,他是個成績很好的化學工程師。至於他後來忽然走火打進藝術圈,一變比他弟弟還火,老爺子大概根本沒有思想準備。

  1966年「文革」開始了,這股野火把東四胡同裡的門墩、獅子破得面目全非,今天走在那些幽深的胡同裡,您可以看到幾乎沒有一個獅子是完整的,紅衛兵留下的斑駁的斧劈刀痕,訴說著一個荒唐的時代。石頭的獅子不能倖免,肉身的人又怎麼能夠逃脫呢?薩的祖父也被批鬥了,理由是來抄家的紅衛兵搜出了幾匹上好的布料,如獲至寶地審問老人剝削的歷史和變天的陰謀。我的祖父渾身顫抖,兩行清淚。紅衛兵在院子中點火把幾匹布付之一炬。我的祖父是15歲坐在火車頂上闖關東的硬漢子,大概這是他成年後惟一的一次流淚。祖母講這件事的時候也是渾身顫抖。當初公私合營時,弟弟到法院告他,勞改到老爺山,在人家看管之下管果木,我的祖父都不曾想不開。可是對這幾匹布他要流淚。因為家道完了,而我有三個姑姑,這是我的祖父想方設法給女兒留下的嫁妝。飛騰的火焰可能在告訴我可憐的老祖父,用什麼送女兒們出嫁呢?寫到這裡,就想到網上時不時看到「文革」紅衛兵們的回顧,他們津津樂道當時的派別,讓我們知道有新紅衛兵、老紅衛兵,還有當時的純潔與衝動。而在薩這個普通中國人的眼裡,無論是新的還是老的,一個也不想原諒。侯先生知道了。

  有一天就來了個小夥子,說是侯先生的徒弟,侯先生讓他給我的祖父送來一棵樹。祖父看看,是一棵小樹苗。還有一封信。大概的意思是:您院子裡還有地兒吧,送您棵樹吧,桃三杏四李五年,我的這棵是桃杏,您試著種種,看看是三年能結果呢,還是四年?字裡行間,沒有一個安慰的字兒。我小的時候對這個很不理解,長大了才明白這樹苗代表的含義。無論三年還是四年,它代表的意思都是一樣。

  那就是--希望。

  有了希望,不論三年還是四年,都過得很快。我的祖父把它種在了跨院裡。不知道是三年還是四年,我小的時候,就是吃著這甜甜的杏子長大的。薩的眼裡,沒有比春天杏花盛開時更美的季節了。侯先生沒有騙人,這真的是一棵桃杏,果子特別大,特別蜜。我的祖父活到86歲,他去世的那年,侯先生已經走了好幾年了。

  侯先生走得很安靜。那時候我的祖母去探望侯珍女士。侯珍女士告訴她,老爺子臨終的時候,拉著侯珍的手不鬆開,好像有心事。末了兒,等沒人的時候,說,我求你個事兒。爸爸對女兒這樣說,顯然是非常罕見的了。等候珍女士答應了,老爺子才說,菜市口東街原來有個飯館,我當年說相聲的時候窮,家裡人口多,就借了人家兩袋面。這麼多年了,你去看看,那家人家還住在那兒麼?或者訪訪人家的後人,替我還給人家。侯珍女士說著就流淚,說,那年頭,什麼借啊,其實就是拿啊。老爺子臉皮兒薄,就一輩子背著這個債。老爺子說,生前不好意思說,死後,要還了這個債,他在那邊兒才心裏安生。

  後來薩走南闖北,碰上過好多次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想起侯先生這句「心裏安生」,就有了答案。
  
  今天和北京的祖母通電話,說起來侯珍女士,就想起了侯老先生的故事,也想起了東四的胡同……

摘自《北京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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