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士們忽然波浪般分開,馬蹄聲中,一輛裝飾華貴的大車穿過人群,馳向最前列,車上的將旗在晨風中獵獵作響。人們把目光投向車上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他全身青銅甲冑,左執黃金斧鉞,右持白旄旗幟,顯示出至為尊貴的身份。戰車在正前方停下,又調過頭去面對著整個軍隊。在霞光的映照下,男子舉起旄旗,開始高聲說話。在這空曠的原野上,每個人都聽得很清楚:「遠來辛苦了,我西方的人們!各位國君、大臣、將領、軍官、戰士們!舉起你們的戈,排好你們的盾,立起你們的矛,我就要開始誓詞了!」
隨著一聲齊整的吶喊,將士們舉戈立矛,排齊盾牌,它們在晨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朝霞殷紅如血,又如激盪的火焰,映照在一個個昨夜細雨形成的水窪中,把這片古老而又年輕的土地渲染成一片鮮紅。
這是公元前1046年初,朝歌城外的牧野。一場決定中國歷史命運的會戰即將開始。這就是後世人們談論最多,卻知道得最少的「牧野之戰」。三千年來,各種政治的、文學的、神話的版本組成了無數重時間的帷幕,模糊了大戰的原貌。只有到了近代,隨著史學的進步和大量甲骨文、金文的出土,這場被各種假象所湮沒的會戰才漸漸輪廓清晰起來。
商周角力勢消長
戰爭的根源要再追溯到幾百年前。公元前十三世紀左右,由於全球氣候的劇烈變動,一場民族大遷徙像暴風一樣席捲了整個亞歐大陸,各遊牧民族紛紛從廣袤的中部草原侵入到四周的農耕文明區,呈波紋狀擴散開來,引起了一連串的改變整個世界的連鎖反應。在希臘,多利安人南下伯羅奔尼撒半島,毀滅了正欣欣向榮的邁錫尼文明;在小亞細亞,被稱為「海上民族」的幾支蠻族摧毀了赫梯帝國,進而騷擾埃及邊境,並最終導致了埃及「新王國」的覆滅;在印度,雅利安人也越過興都庫什山進入印度河流域,征服了當地的達羅毗荼人;同一時期的東亞,一支強大的遊牧民族從蒙古高原南下,佔據了今天的陝西、山西北部,對當時正處於鼎盛期的商王朝形成了巨大威脅,在後來的華夏文獻中,他們被稱為「鬼方」,也就是後來匈奴人的祖先。
與後世儒家經典的理想描述不同,商朝並不是一個「大一統」王朝。實際上,在當時的中原大地上,操漢藏語、突厥語、蒙古-通古斯語和南島語的各種族、部落犬牙交錯,時時流動,有的已經進入農耕文明,有的還是遊牧民族。商朝是其中最開化和最強大的政治組織,商王自稱受「上帝」之命統治世界,但直接統治範圍其實只有都城附近方圓幾百公里,稱為「王畿」。此外是許多臣服於商的「方國」,他們對商王有納貢和從征的義務,但是內政不受干涉。再以外,就是根本不承認或不知道商朝至高地位的「蠻夷」了,防範、消滅和征服他們是商代軍事活動的主旋律。
鬼方的入侵改變了東方世界的實力對比。商高宗武丁時期,商朝與鬼方多次激戰,雖然一時擊退了鬼方,卻未能消滅其根本。此後直到商亡,鬼方仍不時出沒騷擾,其他各蠻族也乘機作亂,長期戰爭中,商朝的實力逐漸削弱。面對遊牧民族來無影去無蹤的威脅,商人後來採取了「以夷制夷」的策略,扶植臣屬的周國去征討其他蠻族。結果養虎成患,反而使得周人實力壯大。
周人發跡後,自稱是正牌的華夏貴冑,夏朝以後才不幸「沒於戎狄」。不過,現代史學家多認為周人最初與周邊羌、戎各族並無區別,同樣是西北遊牧民族的一支。據考,他們本居於山西的汾河流域,周文王的祖父古公父為首領時,受到鬼方的壓迫,南遷到岐山之下的周原。那裡土地肥沃,周人遂改遊牧為農耕,向商朝稱臣納貢,並仿效殷商文化,建立城郭,設置官制,成為一個新興方國。
周人兼有華夏和戎狄的雙面優勢,因而在錯綜複雜的各派勢力之間如魚得水,迅速發展壯大。古公父之子季歷繼任首領後,得到商王武乙的召見和賞賜,命他出師討伐今陝西中北部的西落鬼戎(鬼方的一支)。季歷出兵大獲全勝,甚至捕獲了對方的主要首領。此後十幾年,季歷又接連以王命的名義,征服和吞併了周圍不少蠻族部落,因戰功被商王文丁封為「牧師(諸侯之長)」。周國的勢力急劇膨脹,甚至侵入到南方的江、漢一帶。傳說季歷的兄弟太伯、仲雍「讓位」給季歷,自己「遠竄荊蠻」,太伯還成了吳國的開國之君。不過據史學家考證,這個動人的故事不過為了掩飾周人在長江流域的殖民擴張而已。但周國的擴張還是引起了文丁的警覺,後來他將季歷囚禁處死。
季歷死後,世子姬昌繼位,時約前1100年。 《竹書紀年》載,姬昌即位初年,為報父仇而出兵伐商,但商朝實力尚在,周國沒討到什麼便宜。此後,姬昌不得不韜光隱曜,臣服於商,還從商朝娶了一位貴族小姐為妻,但卻難以消除商朝的猜忌。商王帝辛(名紂,即後世所稱的紂王)繼位後,為翦除日漸強大的幾個方國,羅織罪名殺了好幾個諸侯國君,同時也將姬昌幽禁於裡(今河南湯陰附近)長達七年。後來,周國卑躬屈膝,一再進貢美女珠寶,帝辛才赦免了姬昌。姬昌也很乖覺,一遇赦就主動割讓洛西之地,以解除商朝對自己的疑忌。果然,帝辛「龍顏大悅」,封他為「西伯」,甚至賜給他弓矢斧鉞(象徵征伐權),放他回國。
按說,帝辛既然猜忌姬昌,縱然開恩釋放,又何至於給他征伐權然後放虎歸山?這還得從帝辛本人說起。據 《史記.殷本紀》,帝辛「資辯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知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以為皆出己之下」,又說他「好酒淫樂,嬖於婦人」。除去史官的有意貶損之辭,不難看到,這位商朝的末代君主其實是一個聰穎勇武、才華橫溢、性情剛烈而又過於自負的人物。據史書中的一些零星記載以及殷墟甲骨提供的線索,此時,江、淮之間的東夷發動叛亂,成為對商朝的最主要威脅,帝辛也將注意力集中在東南方,他認為西邊的周國畢竟只是蕞爾小邦,沒有顛覆大商的實力,但是仇隙既在,難保不乘機作亂。賦予姬昌征伐權並放他歸國,不但暫時可以綏靖周國,而且能誘使他出兵討伐諸鄰國,造成兩敗俱傷的局面,以保證商朝後方的穩定。
此後帝辛致力於用兵東南,和東夷各部族的戰爭持續了很多年。終於,戰爭取得了最終勝利,史稱商朝俘虜了「億兆(上百萬)夷人」,而帝辛也被譽為「百克(百戰百勝)」。戰爭結束後不久,前1046年二月下旬,仍然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帝辛忽然接到緊急軍情:以周王姬發為首的西方諸國聯軍數萬人已經進駐牧野,離朝歌(今河南淇縣)只有七十里地,而此時商朝的主力部隊尚滯留在千里之外的東南戰場!帝辛這才驚覺,自己的如意算盤全部落空,一場亡國大禍就在眼前了。
文武經營伐商計
與帝辛的勇武自負相比,姬昌可以說是另一個極端。從史書的描述來看,他文質彬彬,謙遜小心而又深藏不露,若非如此,豈能安然脫困歸國?這兩個人頗似近代歐洲的查理十二和彼得大帝:一個專注於武功,雖稱霸一時,終於身敗名裂;一個致力於文治,最終翦滅強敵,建立了不朽的事業。
姬昌治理周國前後垂五十年,選賢與能,招徠重用了謀略過人的呂尚(即後世傳說中的姜太公)、散宜生、太顛、閎夭、南宮適等賢才,建立起一個團結而高效率的政治統治集團。他歸國後,並沒有立即出兵四伐,而首先在國內修整內政,宣揚德教,鞏固了統治基礎,也在諸侯間贏得了「仁義」的美名。不少鄰近的方國都來請周國調停爭端。姬昌趁機大搞統一戰線,而各國由於要供應商朝攻打東夷的大量軍隊和物資,又受到商王的猜忌和鉗制,早已苦不堪言,當然也樂於向 「西伯」靠攏。史稱西伯「三分天下有其二」,雖然不免誇張,但也反映出周國的勢力已經發展到了可以和商朝分庭抗禮的地步。
同時,姬昌及其幕僚又開始抓意識形態,為滅商大業奠定思想基礎,商王宣稱自己的王權得自「天命」,周人就講「天命無常,惟德是輔」,說商王無德,西伯有德,所以天命已經轉移到姬昌身上,前1056年就是姬昌「受命」元年,於是姬昌也對內稱王,是為文王。另一方面,文王對商朝仍然小心翼翼,慇勤貢奉,甚至在自家祠堂祭祀商朝先王(今天,在周原還有相關的甲骨文出土),以麻痺帝辛的耳目。文王據說被關在 裡的時候作了 《周易》,自然深諳與時變化之道,知道如何把握出兵的最佳時機。
對此,帝辛並非完全沒有警覺。 《左傳》 載,帝辛曾移兵西陲,在黎(今山西長治)舉行軍事演習,明顯是針對日益擴張的周國而發。然而時機不巧,東夷再次發動叛亂,帝辛不得不調兵東向,去彈壓東夷。商的西部邊防空虛,文王出兵的時機到了。
前1055年,文王「受命」第二年,出兵伐犬戎,翌年,又討伐侵凌鄰國的密須,二者皆在周國的西北部,遠離商朝中心地帶。文王征伐它們,解除了伐商的後顧之憂。隨即,文王在東方開始了一連串軍事行動,揭開了滅商戰爭的序幕。前1053年,文王出兵東向攻黎,前1052年,攻於阝(今河南沁陽),前1051年,攻崇(今河南嵩縣),三戰皆克。從地圖上可以看到,這幾個據點從北到南呈扇形將商的王畿包圍起來,切斷了商王朝同西部屬國的聯繫,同時,也據有了出關中的崤函狹道(後來的歷代兵家必爭之地),搶佔了伊洛一帶作為橋頭堡,此後就可以直插商朝的心臟-朝歌了。同年,文王遷都於豐(今陝西西安西南角),這裡較岐下的周原,更不受戎狄的侵擾而有利於出兵東向,至此,文王伐商的戰略部署已經基本完成。
《尚書》載,文王克黎後,商臣祖伊向帝辛告急,帝辛頗不以為然地說:「嗚呼!我生不有命在天(哎呀!我不是生來就有天命麼)!」帝辛剛愎自用的性格在此暴露無遺。不過,帝辛未能及時採取有效的防範措施,可能主要是因為陷入東方戰爭的泥淖,無力在兩線同時作戰。他此時無疑已經清楚了西伯的野心,目前的問題只是何時能騰出手來收拾對方。
正在這關係微妙的節骨眼上,前1050年,文王忽然逝世,世子姬發繼位,是為武王。武王繼位後,破例沒有改元,以示仍秉承文王之天命,繼續利用商朝暫時無暇西顧的良機向東擴張。
前1048年,文王受命九年,武王出兵崤函,到中原與其他諸侯國會盟。會盟的地點在黃河北岸的一個渡口,後來因此被稱為「盟津(今河南孟縣)」。 《史記》中說「不期而會盟津者八百諸侯」,其實不是什麼「不期而會」,據甲骨文所揭,此次出兵早有聯絡,關中和江漢間的許多方國都有參與,但諸侯恐怕並無八百之多,從牧野之戰的情況看,基本上都是西南方的羌、戎各國。一些學者據此認為,這次伐商的實質是東西方兩大族系的鬥爭。
「盟津觀兵」時,武王自導自演了不少好戲。他出兵時,將文王的靈位擺在中軍的戰車上,自稱「太子發」,說是奉文王以伐,不敢自主。在到達盟津後,周軍與諸侯進行了聯合軍事演習,其間祥瑞屢出,在渡黃河時,白魚躍入武王舟中,據說象徵商軍落入武王之手,後來又有一道火焰化為赤鳥,飛到武王的營帳上鳴叫,又象徵周德的昌盛。後來,不少諸侯都建議武王乘機一舉滅商。武王卻說:「你們不知道天命,現在還不到滅商的時候。」於是各諸侯班師回國。
武王何以不趁此時一舉攻下朝歌?從史書中的蛛絲馬跡推測,一方面,似乎武王掌握朝歌的重要情報,得知此時殷商尚有一定實力,不可輕伐;另一方面,威德素著的文王已死,嗣位的武王威信未立,其他諸侯未必聽話,所以武王不敢改元,甚至連出兵都要奉文王的靈位為主,都是在打「文王牌」。這場會盟中周人大搞「祥瑞」,無非是為了確立武王「天命所歸」的至高地位,這也需要時間才能鞏固。從敵我雙方來說,都還沒有到正式交戰的時機。不過,這個時機很快就會到來。
奇襲牧野佈陣急
一年後,商朝發生了激烈的內亂。帝辛殺了伯父比干,囚禁了另一個伯父箕子,另一些被牽連的貴族如微子等則審時度勢,投奔了周國。武王無疑從來奔的殷商貴族那裡得到了不少朝歌的機密情報。時機已經成熟,武王決定出兵伐商,同時通知去年在盟津的與盟諸侯一起出兵。
前1047年,文王受命十年年底,周師出兵前按慣例用甲骨占卜,本來只是走走儀式,不料結果居然大大不利,同時暴風驟雨忽然而至,更加動搖了周國君臣的信心。正在大家面面相覷的時候,呂尚一把抓起龜甲獸骨扔在地上,大喝道:「枯骨朽龜,知道什麼天命!」在呂尚的堅持下,武王恢復了信心,出兵仍然按原計畫進行。
伐商的戰略計畫是:趁商朝主力軍滯留東南之際,精銳部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深入王畿,擊潰朝歌守軍,一舉攻陷商都,佔領商朝的政治中心,瓦解商政權,讓殘餘的商人及其附屬方國的勢力群龍無首,然後各個擊破。 《詩經.大明》中記述此事,稱之為「燮伐(偷襲進攻)大商」,或「肆伐(快速進攻)大商」,和三千年後的「閃電戰」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按照這一計畫,文王受命十一年一月二十六日,武王親率戰車三百乘,虎賁(精銳武士)三千人,以及步兵數萬人,出兵東征。周國無疑已經傾巢出動。
二月二十一日,周軍渡過黃河到前年會盟的盟津與友軍會師。第一批趕到的,有庸、蜀、羌、、微、盧、彭、濮八個方國,不少方國的國君親自趕來,總兵力達到五萬人左右。從盟津到朝歌,是商王經常巡獵的區域,道路狀況良好,因而此後幾天,聯軍能夠以每天近三十公里的速度急行軍,比平常的速度要快一倍。二十六日,聯軍趕到朝歌城外的牧野。這裡是通向朝歌的要道,同時也是商朝戍衛部隊的駐紮地。聯軍沒有貿然進攻,而是停下來開始佈陣。從關中出發到兵臨朝歌,總共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就當時的條件而言,這一速度可說是驚人的。
人們或許會奇怪,為什麼商朝沒有「邊防部隊」前來阻攔,而讓周軍長驅直入到都城之下?其實上古國家由於人口稀少、技術低下,不可能沿邊防守,也沒有發達的情報系統,大都只能佔領一些重要城市作為據點,周圍有一些鄉村,此外都是野獸出沒的森林和荒野,在其中行軍往往根本無人知曉。直到春秋時期,野地行軍突襲別國腹地,甚至穿過幾個國家遠攻的戰例也不勝枚舉,更不用說殷周之際了。
二月二十六日夜,聯軍佈陣未完就下了雨,後來冒雨完成了佈陣。史稱聯軍共有「六師」。軍事史家推測,大概是三百乘戰車,三千名虎賁為一個「裝甲師」,為第一梯隊。其餘四萬多人分為五個「師」,在後面組成方陣,為第二梯隊。第二天拂曉,武王在眾軍面前進行誓師,即 《牧誓》,在開頭,我們已經聽到了開場白。接著,武王慷慨激昂地說:「俗話說,母雞司晨,是家中的不幸。現在紂王只聽信婦人之言,連祖宗的祭祀也廢棄了。他不任用自己的王族兄弟,卻讓逃亡的奴隸擔任要職,讓他們去危害貴族,擾亂商國。今天,我姬發是執行上天的懲罰!……戰士們,努力呀!」
頓時,周軍將士們士氣大振,歡聲雷動,響徹雲霄。然而,此時天已經大亮了,遠方前來阻截的商軍陣形也漸漸顯出輪廓。本來鬥志昂揚的將士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商軍黑壓壓地,幾乎要一直排到天邊,一面面旗幟像森林一樣一望無際。雖然不知道對方確切有多少人,但是瞎子也看得出來,要遠遠多過己方。聯軍將士剛剛鼓起的勇氣又快要低落了。
朝歌方面,第一批緊急軍情前腳剛傳到,聯軍自己後腳就跟著來了,著實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去年,帝辛已經聽說了周人因未得天命而從盟津退兵的消息,這更增強了他對天命在己的信心。可是沒有想到,對方竟然這麼快就捲土重來,而且迅速兵臨城下。站在帝辛的位置,目前可能的選擇有三:一,堅守朝歌城,讓敵軍疲於堅城之下,等待四方勤王之師到來,內外夾擊,發動反攻;二,棄城撤走,到東方去和自己的主力軍會合,然後回師討伐叛軍;三,乘周軍立足未穩,立即在城外進行戰略決戰,一舉擊潰來犯之敵。
第三種選擇當然最為誘人,然而難度也最大。朝歌城內目前並沒有足夠的精兵可以破敵,而且也沒有可用的戰車,單靠步兵,很難和衝擊力強大的戰車陣相抗衡,更何況周軍士氣正銳。第一、二種選擇雖然比較被動,但是卻更具有可行性。然而自負的帝辛卻決定採取第三種方案。後世的一些軍事史家因而批評此舉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長,愚不可及。但是平心而論,帝辛的這一選擇也有不得已之處:正如武王所指出的,目前商王朝統治集團內部離心離德,外部對東夷等部族的征服也並不穩定,如果朝歌的戰事長期拖延下去,必然會導致其他嚴重的變亂,威脅自己的統治乃至生命。只有一舉克敵,才有可能把自己的統治維持下去。以帝辛暴烈勇武的個性,恐怕是寧願賭一把的。
何況,帝辛還有一張不小的底牌:朝歌城內有大量奴隸和戰俘,把他們武裝起來,許以利害,在數量上仍然可以對敵軍佔有絕對優勢。這一點足以抵消周軍素質和裝備上的優勢。於是,帝辛迅速武裝了一批奴隸和戰俘,親率少量禁衛部隊押送,奔赴前方戰場。據 《史記》,帝辛出動的總兵力有七十萬人,無疑過於誇大,另一些文獻記載是十七萬,似較為合理。雖然牧野前線究竟有多少人仍然是一個謎,但商軍數量上佔壓倒優勢則無疑問。
《詩經.大明》稱:「殷商之旅,其會如林。」商軍的強大陣容,令聯軍出現了軍心動搖。面對形勢的微妙反轉,武王高呼:「維予侯興,上帝臨女,無貳爾心(為我而前進,「上帝」正在看著你呢,千萬不要改變心意)!」重新鼓舞了士氣。武王還宣稱,如果不努力向前,就要施加嚴厲的刑罰。恩威並施下,聯軍的戰鼓震天般擂了起來,戰鬥開始了。
我車既攻血漂杵
史籍對具體的戰鬥過程記載較簡略。據《逸周書.克殷》,在這一役中,周軍的戰術是先由呂尚率數百名精兵上前挑戰,震懾商軍並衝亂其陣腳,然後武王親率主力跟進衝殺,將對方的陣形徹底打亂,導致商軍的崩潰。呂尚被後世奉為權謀兵法之祖,傳說著有 《太公六韜》 ,這一戰術或許就是他的手筆。 《大明》中讚道「牧野洋洋(廣闊),檀車煌煌(鮮明),駟馬原(四匹戰馬)彭彭(強壯)。維師尚父(即呂尚),時維鷹揚。涼(輔佐)彼武王。」生動地描寫出呂尚在戰場上和武王相互配合,鷹揚飛擊的精彩場面。史稱呂尚其時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翁了,從戰場上的勇猛表現來看,真讓人難以置信。
廣闊平坦的牧野大地上,數十輛在朝陽下熠熠生輝的戰車組成小小的一字陣形,快速逼近商軍陣線。商軍前排的弓弩手開始放箭,幾匹戰馬悲嘶著倒在血泊中,幾輛戰車歪到了一邊。但大部分的戰車仍不為所動,如飛鷹扑擊一般,衝向商軍的旗幟之林中。商軍弓弩手都是臨時拉來的征夫,箭法本來不准,看到周軍戰車的疾速逼近,手都哆嗦了起來。片刻之後,就連周軍胸口鎧甲上的猙獰獸頭都能夠看見,商軍更是鬥志全無,不由自主地往後退縮。戰車上的武士們開始放箭,戰車本身在顛簸中前進,箭很難射準。但商軍密密麻麻的人群使得瞄準都成為多餘,每一箭下去就是一片慘叫哀嚎,魂飛魄散的商軍士卒開始狼奔豕突,商軍的陣線上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的缺口。此時,呂尚率領突擊隊衝入了商軍之中,濺起一片血光,但很快被商人的優勢兵力包圍。後方觀戰的武王不失時機,命令揮舞軍旗,擂起戰鼓,主力戰車部隊也開始了衝鋒,像一片巨大的烏雲一樣從地平線上席捲而來。吶喊聲響徹雲霄。尚未捲入戰鬥的商軍士兵們呆呆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前線被突破,聯軍的戰車堪堪衝到面前,有幾個機靈的回過神來,扭頭就跑,旁邊的人紛紛仿效。霎時間,出現了多米諾骨牌效應,十餘萬人如同潮水一般退去,身後是大舉追擊的聯軍車陣。
商軍以優勢兵力而迅速崩潰,根本原因當然在於士氣低落。但直接的原因仍然是聯軍武器上的重大優勢:三百多乘(一說四千乘,似乎過多)當時最先進的重武器-戰車。而商軍方面沒有任何使用戰車的記載。從商代的考古發掘來看,商朝的戰車也不少,但當時多半都在東南戰場上難以及時調回,只有少量華貴的 「戎路車」供帝辛等高級統帥乘坐。主要的戰鬥力是步兵,牧野上沒有防禦工事,只能靠步兵的陣列組成人牆抵擋快馬重車的衝擊,其效果大概不會比今天用血肉之軀去擋坦克好多少。何況商軍大都是臨時拉來的奴隸和戰俘,大都沒有受過相應的軍事訓練,雜湊在一起,也不能有效配合。結果可想而知。
在近身格鬥中,聯軍也佔有很大的優勢。考古發現,商人的甲冑是由一整塊皮革製成,裹甲者轉動困難;而周人的甲冑是由三部分釘成,彼此可以轉動,要靈活方便一些。而且,很多商軍的步兵還根本沒有甲冑,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更重要的是,周人使用了一種商人可能從來沒有見過的輕兵器-劍。實際上,牧野之戰是見於中國史籍的,劍的第一次用於戰爭。
劍出現於殷末周初,是從西亞通過遊牧民族傳入中國的。 《克殷》載,在牧野之戰取得勝利後,武王用「輕呂」擊刺紂王的屍體,此「輕呂」古書釋為「劍名」,實際上是突厥語kingrak的音譯,「劍」本身就是這個詞的另一種譯法。這清楚地顯示出劍的來源。周人出身戎狄,很容易掌握這種兵器,而文明程度較高的商人當時還沒有接觸到它。比起商人以刺為主的短戈,雙面開刃的劍既可以砍刺也可以削劈,殺傷力要高得多,而且當時的劍都是短劍,用於近身格鬥十分靈便。牧野之戰中,劍發揮了相當大的作用,更使驍勇的周人如虎添翼。劍光縱橫之下,缺乏甲冑護體的商軍徒兵自然是血肉橫飛。流淌的鮮血像小溪一樣匯入昨夜的雨水形成的水窪中,牧野大地一片血紅,連死者手中所執的棍棒也漂浮在血水上,交織成一幕可怖的景象。七百多年後的孟子,讀到這一幕後忍不住驚呼道:「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其實,「血流漂杵」主要是地上積水的效果,孟子沒考慮到)
史載,聯軍進攻後,商軍前方的步兵倒戈,反而攻打自己後方的軍隊。此事被後代儒家傳為美談,認為是武王的仁義感化了這些敵軍,讓他們主動陣前起義。然而今天看來,武王恐怕並沒有那麼大的魅力。事實應當是,帝辛既然強迫這些奴隸和戰俘上戰場,自然會在後方以親信部隊押送,防範他們反叛或逃跑。這些少量忠心的禁衛軍,也是帝辛手中最後的底牌。然而前方的徒眾在周軍的強大衝擊下慌不擇路地往回跑,遭到了後方精兵的阻攔。好漢不敵人多,在人潮的衝擊下,這些武士也陣腳不穩。奴隸們為了逃命,加上被後麵人潮推動,於是倒戈相向,亂打一氣。再加上身後聯軍的戰車、甲士、步兵一層層的進攻,帝辛的最後一道陣線也守不住了,不得不快馬加鞭,逃離戰場(這一情況和淝水之戰時苻堅的潰敗頗為相似,如果把精兵放在前面,戰況可能就大不一樣了)。太陽還沒有升到天頂,主要的會戰就已經結束,接下來,就只是周軍的追亡逐北了。 《大明》的最後一句唱道:「肆伐大商,會朝清明(快速地攻打大商,一個早上就平定了一切)。」
商軍殘餘的抵抗仍然持續了一天,但已無力挽回局面。這一天夕陽西下的時候,帝辛狼狽萬分地逃回了鹿臺,這是他前些年在朝歌城外修筑的一座宮殿。往日的繁華已經不再,他的大軍已被徹底殲滅,最寵愛的妃子也已經上吊自殺,現在他真的只剩一個孤家寡人了。斜陽殘照下,只見周人的軍隊從四面八方湧來,把鹿臺團團圍住。帝辛知道,這是他最後的時刻了。他要做得盡量符合王者的尊嚴。他穿上了綴滿玉石的寶衣,在身邊堆滿了祭祀用的燔柴,然後用火把點著了身邊的柴禾。火焰漸漸升騰起來,帝辛最後望了一眼正沉入地平線以下的夕陽:六百年的大商王朝也隨它一同沉沒,永不復返。
尾聲
武王趕到鹿臺的時候,帝辛的屍體已經燒得一片焦黑。由於害怕屍靈作祟,武王用劍在帝辛和兩個妃子的身上擊刺了好幾下,然後把他們的頭顱親自砍下來,掛在旗桿上示眾。另有一百多個商朝的大臣貴族被俘。等待他們的命運比帝辛好不了多少:他們將被帶回周京,作為武王祭祖的人牲被殺死。
第二天,武王在幾個將帥的簇擁下,在商宮中舉行了盛大的「受命」的儀式,表示革命成功,很是威風了一陣。但攻克殷都並不意味著戰爭的結束,更重要的任務是消滅東方的商朝殘餘勢力。按照事先的方略,聯軍隨即兵分四路,向東南方進發,去征討商的殘部和忠於商的方國。剩下的商軍由於後方根據地已經失掉,前方又處於敵對夷人的包圍下,實為兩面受敵,經過激烈戰鬥,也大部被擊潰。史稱周軍驅逐商朝大將蜚廉(即後世傳說中的黃飛虎)於海濱而殺之,可見戰線已經拉長到了東海。可惜由於史籍對這些戰役的關注遠不如牧野之戰,我們很難知道有關的詳情。
附帶說說,來到東方的花花世界後,出身戎狄的聯軍進行了長時間的屠殺和劫掠。《世俘》中記載被殺死的商人有十八萬之多,被擄為奴隸的有三十三萬,這麼大的數量不可能都是軍人,其中必有大量的平民。周人還在商人的國土上大肆捕獵,虎、熊、犀牛、鹿等動物僅在武王名下就被獵殺了一萬多頭(結果促進了很多猛獸在中原地區的滅絕,對老百姓來說倒不失為一件好事)。周人還從商王宮中掠奪了大量的珠寶財物,僅佩玉就達到十八萬塊!
不到兩個月內,主要的戰鬥已經結束。四月中旬。武王在商都建立祭室,向列祖列宗告捷。祭室的地點就選在牧野,正是這個地方,奠定了周朝今後八百年的大業,也決定了中國以後三千年的歷史命運,而這一切僅僅發生在一個清晨。
不過,商周革命在某種意義上只是一場霸權轉移,而和後代的改朝換代不完全一樣。周國沒有完全消滅商朝,而是保留了王畿的一部分作為帝辛之子武庚的封地,實際上仍是商朝的延續。商人南征的軍隊也沒有完全消滅,一部分仍然保留在東夷的地界上。這一支勢力在武王死後又擁立武庚,聯合周室的管叔、蔡叔發動復辟,最終被周公和成王平定,而此後仍然有宋國守著大商的祭壇,這是後話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牧野之戰也蒙上了一層又一層神秘的面紗。當時的記錄下,帝辛尚不失為一個有嚴重缺陷的英雄人物,然而到了後世,「紂王」卻成了荒淫無恥、殘暴不仁的昏暴之君,被潑上了越來越多的污水。與之相應,牧野之戰這場「血流漂杵」的征服戰爭,也就成了弔民伐罪的「戰爭」。在後世儒家的傳說中,周軍「前歌後舞」,沒有殺一個人,沒有流一滴血,商朝就自行崩潰,在人民的擁戴下,武王登上了天子的寶座。
說明:由於西周幾個王的年代失考,使得今天很難確定牧野之戰的確切年份(但各年份之間的絕對關係則基本確定),各種說法最多相差一百年以上。近年來「夏商周斷代工程」定為公元前1046年,為了記敘方便,暫從此說。文中所提到的月、日根據有關文獻記載,皆為舊曆,但其為夏正、殷正抑或周正還有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