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中國煤礦井下採掘一線的80%以上為農民工,隨著煤價上漲以及其他原因所致,越來越多的農民工湧向煤礦,形成一個不可忽視的生存群體。
記者日前在景泰縣境內走訪了一些小煤礦,目睹了被當地人稱為「煤客子」的農民工的背煤生活,傾聽了他們唱自內心深處的淒苦歌謠……
(背煤)
(吃飯)
煤客子的生死悲歌
從彎腰鑽進低矮工棚的那一刻,一種莫名的情感抓緊了我的心,因為眼前所有的一切,遠遠超出了常人的想像。窄小的土炕上,擠著4個黑糊糊的「東西」。喇叭形的大煙卷噴吐著嗆人的旱煙味,忽明忽暗的電燈不能驅散黑色帶來的壓抑。等眼睛適應了這種震撼的黑色之後,我看到8只閃爍著明亮光芒的眼睛,遊蕩的神思倏然回到了現實:這裡生活著如我一樣健全的人,生活著我的同類。
外面陽光燦爛,但燦爛的陽光照不進這個沒有窗戶和門扉的工棚。不時刮來的寒風捲著煤渣掀起簡陋的門帘,工棚內頓時被吹進的塵土瀰漫。在這裡沒有礦工這個概念,按當地的叫法都是煤客子。
不用做過多的追究,走上煤山的煤客子都有著自己無法逾越的苦難和無奈的選擇。
「我從17歲就開始背煤,從甘肅背到內蒙古、青海,已經背了25年了。掙了多少錢我不知道,但我親眼看到幾十個煤客子是怎麼死的……」被稱為「煤哥」的礦工被自己吐出的煙霧籠罩著,他從煙霧中伸出僵硬的手指指著堆滿破絮的土炕繼續說:「這都是死人睡過的炕……如果生活能過得去,沒有人會主動到這裡和煤打交道。」他的感嘆道出了所有煤客子的心聲。
「煤哥」是眾人對他的尊稱,對此他很滿足:「『煤哥』是那麼好當的嗎?老子不知死裡逃生了幾回!」 抽著我遞上的煙卷,棚裡的煙霧少了許多。不言而喻,多年的背煤生涯使他擁有豐富的井下知識。「那年冬天我在內蒙古的一家煤礦幹活,有一天我們一個班8個人在井下刷頂子(清理頂上的余煤),當我突然聽到石頭破碎的聲音傳來時,我的頭髮都豎了起來,我急忙招呼大家向高處跑,等我們跑上去之後,那一段的頂子就塌了,兩個跑得慢的一眨眼就被埋在了下面……」煤哥的手抖了一下,他狠勁吞進一口煙,「這樣的事情多了,在青海背煤時,我第一次下井看到有人在抽煙,當時想也沒想就衝上前去奪下煙卷,我說你自己不活了也不讓別人活嗎?結果被他和他的老鄉們打得鼻青臉腫。我只好上井去找老闆,可這個老闆是個混蛋,他說他們抽他們的煙礙你什麼事情?還說這裡的煤礦沒有瓦斯,我說地下的東西你能說清楚嗎?我知道這個地方沒法干了,我休息了一天,正要準備走,礦上就出事了,一個班的人都沒有上來……」
「煤哥」姓張,今年已經42歲了,家在景泰縣四個山鄉,是景電二期工程的移民。我打斷「煤哥」關於死亡的話題問他:「你經歷了這麼多的死亡,難道你就不害怕嗎?」煤哥的白牙露了一下,我知道他這是笑了,因為黑黑的臉上已經看不到笑的概念。他說,不背煤,家裡的日子還過不過?這個年月的日子已經不是只有豐衣足食就夠了,沒有錢什麼也做不成。
他煩躁地扔了手中的煙卷,吐出一口痰來。「我從煤洞子裡背出了一幢房子,背出了一臺拖拉機,一輛摩托車,現在這些東西都是生活的必需品,沒有不行呀。」他有兩個孩子,他曾發誓,一定要背出兩個大學生來,可兩個孩子都不愛學習,他的願望最終沒能實現。我問他為什麼不考慮幹些別的什麼,他搖了搖頭:「背煤雖說苦些,可在這裡天老大我就是老二,心裏自在!」
隨著一聲粗重的嘆息,工棚陷入寂靜。被「煤哥」稱為「結巴」、「大嘴」、「長頭髮」的3個煤客子都低頭不語。我問來自靖遠的「結巴」:「你們那裡有許多煤礦,你怎麼跑到這裡了?你又為啥來背煤呢?」「結巴」難為情地抓著頭髮,煤渣隨著他的抓動一個勁往下落:「我們那兒有本事的人都是礦主子,只有沒本事的人才背煤。離家遠一些,誰知道我是怎麼掙的錢。」他說,「雖說減免了農業稅,可是其他的費用一個勁往上漲,一袋尿素前些日子還是60多元,這些天又成了70多元。再說,村裡今天收這個錢,鄉里明天收那個錢,農民腰包裡能有幾個錢?」他之所以來到煤山,就是想在春播前趕緊弄幾個化肥錢,要不就沒有辦法種地了。 「你不要嫌棄這個煤山,它可是咱農民的活銀行,只要你勤快些,就能拿上救急的錢。」
儘管沒有怎麼動,只坐了一會,我的雙手已經改變了顏色。在類似於毛氈的炕鋪上,有一層厚厚的煤渣。話題脫口而出:「你們下班之後怎麼不洗澡?」他們哈哈大笑。「煤哥」說,只有回到家裡,才能舒舒心心地洗上一次。山裡沒有水,吃的水都是從山外買來的,洗澡想也別想,最大的奢望就是在吃飯時能把手洗一洗。有時餓急了,先吃飽肚子再說。「長頭髮」說:「沒有別的要求,只求每月能把工資結清了。」談到工資,無疑又觸動了這些煤客子的心事。「煤哥」感嘆:「最早的時候一噸煤是14元,現在成了140元左右,但我們的工資卻少得可憐。礦主每噸煤給煤客子10元錢,然後再扣除材料費呀什麼的,到煤客子的手裡就沒有幾個了。一個月能掙上1000多元,就算燒高香了!」「長頭髮」失神地盯著燃燒的煤火發呆,他情不自禁地感嘆:「有時真希望自己在井下再也出不來了,這樣的話礦上還能賠個20萬,有20萬,做什麼都有了,我一輩子也掙不下這麼多……」他煩躁地把長頭髮甩向身後:「不說了,不說這些煩心事了……」
「長頭髮」掏出一副黑糊糊的撲克牌,嚷嚷著要玩牌。我和「煤哥」藉機走出工棚。
這是祁連山東段景泰縣境內的山脈。這一帶地下都有煤,有煤就有煤礦,這一帶的煤礦一種是小型機巷,一種是靠人力出煤的小巷。我們來到巷口,大型柴油機在聲嘶力竭地轟鳴,拇指粗細的鋼絲繩隨著卷揚機的轉動,緩緩從地層深處拖出裝煤的礦車。礦井好像直栽下去,正是換班的時候,兩名礦工抓著鋼絲繩,有規律地一前一後倒騰著腳步走上來。「煤哥」說,不熟練的人倒不上腳步,就會讓卷揚機拖著上來,一旦鬆手,一個跟頭就到了礦井下。「煤哥」拒絕了我要下巷的要求,他說: 「你一定要到井下去,我帶你去偏僻的小巷看看。」
翻過一座山,我們來到了一個相對平坦的地方。我看到在這一帶就有5家小煤窯,有來自四川、河南等地的煤客子幾十人。「煤哥」說,這些礦都是無證開採的。「煤哥」掀起一個小土窯的門帘,來自天祝的尹家叔侄倆正在炕上用撲克牌算命。「煤哥」大聲嚷嚷:「算個屁呢,再算也是個背煤的命!」
徵得尹家叔侄倆的同意,「煤哥」帶我走進所謂的小巷。這個小巷有1米多高,寬能容納一人行走。在昏暗的礦燈燈光下,我走得膽戰心驚,一種來自地層深處的清涼滲入骨髓,兩邊的岩石犬牙交錯,似乎慢慢向我的身體逼近,在那一瞬間,關於冒頂、滲水、瓦斯爆炸等所有礦難的名詞在我腦海中交替出現,我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恐懼,大叫一聲掉頭逃跑,「煤哥」在身後邊嘲笑邊緊緊追著我……到尹家叔侄倆的小窯,他們正在做飯。揉麵的手上仍有許多黑色的污垢,雪白的面也慢慢變了顏色。我拒絕了叔侄倆好心的挽留,和「煤哥」一同離開。
回到「煤哥」的礦上時正是開飯的時候,當天剛好是陰曆二月十五,礦上宰殺了一隻羊,因此煤客子們吃得津津有味。那種「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神態,讓我感覺到很久不知肉味的瘋狂和喜悅。實在挨不住肚子的叫喚,我盛了小半碗吃了起來。碗中沒有多少肉,主要是蘿蔔和土豆,而沒有削皮的土豆似乎就沒有怎麼洗,我偷偷倒了無法吃下的菜,發現碗底有一層遺留的黑渣子……
晚上,我躺在礦主也許從沒睡過的窯洞裡久久不能入睡,旁邊的工棚裡不時傳來煤客子們開心的大笑聲,那笑聲迴盪在滿月的天空中竟是那麼爽朗。迷迷糊糊中,我聽到他們一起唱著一首自編的歌兒,卻怎麼也想不通他們能把如此淒涼、悲傷的歌詞唱得那麼開心而又豪情萬丈:
煤客子苦,煤客子難,
天下可憐的人是煤客子;
吃了陽世間的飯,
再受陰間裡的苦。
四片片石頭夾著一片片肉,
天天進出個石棺材;
活一天,算一天,
苦難的日子沒個頭……
(蘭州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