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上海時,不得不承認,上海的面貌改觀了。天上的污染氤氳稀薄了,晴天時出現太陽了,如果再添一陣猛烈的西北風,天際還可能出現久違的藍天白雲。更難得的是,一直遭人詬病的骯髒市容也明顯乾淨了,因為市中心的空地能建樓的差不多都建了,到處是大規模建築工地的景象消失了,馬路上很少流淌著泥漿,寒風中不再翻捲滾滾濃塵。
舊貌換「新顏」的故土加深了我的偏愛,走在浦江東岸的許多摩登大廈下,我幾次錯覺是在東京的某個熱鬧街區,心底忍不住湧上感慨,上海終於展露出「國際大都市」的外觀了。難怪前不久一位愛爾蘭朋友去上海旅遊,回來後向我大讚上海的摩登和繁華。
然而,我終究不是走馬看花的老外,不會僅停留在城市迷人的華麗外表,我要去看望親朋老友,去探視他們的現實生活,他們才是支撐這座城市的靈與肉,是耀眼的城市輪廓裡的真實。
食品的真與假
這十幾年中每次返滬,看到上海人生活中的最大變化,除了愈來愈多的高
樓,就數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食肆了。遍佈全市的飯店不僅數量多,而且規模巨大,許多飯店佔據幾層幾百平米的店堂,有些大廳放著幾十張餐桌,令人嘆為觀止。就是這樣的大飯店,有的到了週末還得預定,去晚了還得在門口排隊,這是上海開埠以來從沒有過的盛大「食」況。
親友們知道我生活在吃牛奶麵包的國度,難免中國的飲食情結,都熱情介紹我去各種風味餐館解饞,讓我回味品享道地的家鄉菜。說是回味其實是見識,過去哪有如此花樣繁雜別出心裁的菜餚,有些菜可以說是挖空心思的傑作,光看服務員端上來的碟盤就催人食慾。
可惜幾次吃下來我就產生了疑問,這些按菜譜點上來的,真的是河裡的「大閘蟹」「鱖魚」?海裡的「梭子蟹」「黃魚」?泥裡的「黃鱔」「甲魚」?怎麼吃到嘴裡只感覺附加的各種調料不同,魚蝦本身的肉質卻失鮮寡淡異類同味,記憶中屬於它們的獨有的鮮美哪裡去了?
點菜時本來應該想到,中國僅剩的那些沒有污染的江河湖海,哪裡撈得出供億萬人饕餮的天然魚蝦,能上嘴的十有八、九來之人工養殖,而且,魚蝦的肉味告訴我,養殖的環境裡少不了催它們茁壯成長的什麼素。吃到後來,我意識到,盤中的那些魚蝦不過是真的假貨,不過各自被冠上一個符合它們名稱的外殼。
令我奇怪的是,同桌的親友食客都吃得津津有味,沒有人介意我的置疑。直到有一次,一家飯店用養殖的鯗魚冒充「鰣魚」端上桌,我忍不住要去與飯店經理較真時,同餐的朋友才勸阻道,只因你生活在西洋,才不瞭解國情,難道你沒聽說過,時下的中國「除了腐敗是真的,其它都是假的!」
原來親友們是見怪不怪,是對無可改變的現狀的認命,「假作真時真亦假」,就此懵懂地生活在虛假的真實或者說真實的虛假裡。
人命的貴與賤
以我所見,也不都是假的,上海夜生活的豪奢就是真的,是世界上少有的,那氣派早已超過上世紀三十年代「東方的巴黎」的時代。在處處彩燈日日笙歌的不夜城裡,華貴的外灘和典雅的淮海路讓人重拾老上海的舊夢;摩登的浦東和溫馨的「小臺北」引領二十一世紀的上海新潮;而集大成處是利用石庫門改造的景點「新天地」, 「新天地」熔古老和時尚一爐;匯西洋和東洋一景,被稱謂中國舊城改造的經典。
一位在外資企業工作的親戚,熟門熟路地帶我去見識這些名所,在領略它們的奢侈時,我明白這些地方屬於上海,但不屬於絕大多數的上海人。在這些地方,一杯咖啡是五十元,一杯啤酒是一百元,一個晚上消費幾百上千也是常事,……在這些昂貴的咖啡和啤酒的映襯下,絕大多數上海人的生活顯得多麼寒磣,尤其是幾百萬退休工人,他們的平均養老金是一千元左右,只夠豪客們消費一、兩次,儘管如此,退休人員還算是有福的群體,還在享受社會主義「優越性」,那些在滬的無任何保障的幾百萬農民工就更賤了。
在一個農民擺攤的集市上,我看到一些半尺、一尺高的花瓶,標價只有幾塊或十幾塊,雖然這些花瓶不是工藝品,但配上花樹是足夠漂亮的,試想製作這些花瓶的流程:從採泥、製坯、定型、燒窯、彩繪,再加遠路的運輸,區區幾塊、十幾塊如何與這樣複雜的流程等值?每道工序至多賺幾角錢吧。還有一個農婦在賣手制的工藝小品,是竹片編製的可放在手掌上的一套傢俱,雖然談不上精製,但沒有一天時間是編不出一套的,然而每套僅賣十塊錢,廉價得不可思議,以致讓人感到買下來反而貶低了她的勞動價值。
農民工要製作多少花瓶和玩具傢俱才能抵上一杯咖啡和啤酒!
那天從「新天地」坐出租車回家,時近子夜,當車子開出市中心時,出租司機每見有人攔車都一陣緊張,他對我解釋,這樣的時候是決不敢在此接客的,現在有不少農民夜襲出租車,載住富人搶一筆,甚至為了滅口不惜殺人,有時得到的不過幾百上千元。
當自己的生命一錢不值時,就會無所顧惜的鋌而走險了,犯案的農民只有被逮住一死、和受害的富人同歸於盡時,才顯出他們和富人的等價。
這種殘酷的現實能警醒酒池肉林中的沉醉者嗎?
失信的醫和患
此類「偶發」的惡行案件,只要新聞報紙刻意隱瞞,市民們依舊覺得太平,上海依舊是全國治安最好的都市,倒是關乎百姓生老病死的醫院現狀,一直成為人們不滿的焦點問題。
我去探望一位老同事,她是退休近二十年的老護士長,不幸患上了尿毒症,每週三次去醫院做人工透析,她感慨地告訴我:現在的醫院跟二十年前完全不同了。過去護士不僅及時觀察病人的病情,還得關心的病人的飲食起居,她當護士長時上班前先祛病房巡視病人,在醫生查房前及時反映病人的情況。現在可好,護士長光管護士,護士只管給病人打針發藥,其它照看病人的事通通推給家屬或護工,這樣的狀況醫療質量哪裡好得了。現在醫生的水平也嚇人,她就診的是響噹噹的市級醫院了,竟然沒一個醫生做得好用於透析的插管,做不好又不去請高明來指導,卻把活人當試驗品亂做。她趕緊托熟人找來另一家醫院的高手才解決。
但還在當醫生的同學卻嘆出另一番苦境:現在的醫生不像過去那樣好當了,病人治好了皆大歡喜;萬一治不好,或者在治療中出現一點漏洞,家屬就會鬧起來,還動輒起訴上告。一位同學前一陣就在急診室碰上倒霉事:來了一位「急性腹痛」的病人,她按「腹痛」做必要的檢查處理,不料病人二十分鐘後死於心肌梗塞。應該說她沒錯,她按步驟處理,沒有得到考慮心急梗塞的時機。但家屬不僅當場大打出手,還在醫院鬧了好幾天,最後醫院賠了幾萬塊了結,她無法釋懷這樣的窩囊氣。
這是推行醫療產業化的必然惡果。這個制度逼迫醫生去唯利是圖,讓醫生為增收賺錢而看病,給病人做不必要的檢查開不必要的藥,直至接受病人的紅包。病人不可能信任如此醫德醫風下的醫生護士,只不過為了治病活命而忍氣吞聲,一旦不治而亡,家屬壓抑著的不滿就會爆發出來,即使不是醫療事故,也會報復性地去尋釁鬧事,引發喪失互信的醫患糾紛和事故。
維權的易和難
我聽到的不都是負面的晦氣事,也看到不少閃光的好苗頭。
如今,市民們買下的新房都歸屬於一個小區,每個小區建有物業管理處,專事小區的各項管理工作,原則上物業管理人員由業主們聘用,根據雙方制定的協約履行管理工作,業主們選出代表組成業主委員會負責監督。本來業主委員會和物業管理處是很簡單的雇佣和被雇佣的關係,但中國有一個代表官方的居民委員會,他們在中間橫插一槓,使簡單的雇佣和被雇佣關係名存實亡。
一位六十多歲的鄰居張老伯是業主委員會的負責人,他發現物業管理處損害了業主的權益,就代表業主進行交涉。不料物業管理處用錢賄賂居民委員會幹部,居委會幹部就利用業主委員會改選的機會,對許多居民施加壓力讓張老伯落選了。
令我感慨的是:小區裡住著一位大學教師和一位社科院的研究員,他們整天在家做學問,因為不用去單位坐班。本來小區的業主維權真是他們起而行動,或者說是實踐自己理論的機會,但他們卻依然「兩耳不問窗外事」地閉門造車,也許拿著每月超過萬元的月薪,不在乎蠅頭損失了吧。
我真切地看到中共用金錢買通知識份子策略的成功,這大概也是中國的維權運動基本上侷限在受害的弱勢群體,始終不能蓬勃發展的原因吧。
請問「走還是留?」
離滬前兩位原來的老同事執意為我餞行,目的是請教我一些問題。
原來,同事A 去年賣了房子還舉了一筆債送讀高中的兒子去澳洲留學,事後他受到不少同事和親戚的質疑,心理壓力很大,不知自己這筆賭注是否下錯了。而同事B至今沒買房,就是準備用全部積蓄送今年大學畢業的女兒去澳洲讀研究生,他們要傾聽我這個在海外生活者的正確見解。
我瞭解他們的心理,與其說請教我,不如說是讓我為他們打氣,因為他們知道我不可能自己身在國外卻反對他們把子女送出去,他們只是想從我這裡得到肯定他們的「權威」意見,既用來堵別人的嘴,又可安慰自己。
所以我先反問:你們化如此大的代價只是讓兒女拿一個洋文憑?還是讓孩子為你們將來的移民鋪路打先鋒?
兩位同事都吞吞吐吐地說,最終目的當然是後者,但這條路哪裡有這麼容易,為了面子只能低調地說去留學。
我說,這就對了,如果化你們夫婦一輩子的積蓄為一個洋文憑確實不值得,但為了今後你們一家子的移民就另當別論了。
同事A 感慨道,你到底是先走一步的人,瞭解我們的心理,其實那些說我的人哪個不想走,只是不肯輕易下我這樣大的決心吧了。現在當官的發財的,早就把子女送出去了,美國進不了去加拿大,加拿大進不了去澳洲,去年我為兒子定機票時,從上海到澳洲每週三班飛機,班班滿座,得提前幾月訂票,那時我更覺得自己選擇作對了,這是二十年來方興未艾的逃往潮,我自己錯過了第一班機會,不能讓兒子失去第二次機會。
同事坦率表露了上海人的心態,揭示了上海浮華外表下的真實,也回答了我再見上海時的疑惑。無論上海的外觀多麼現代摩登,多麼像繁華的「國際大都市」,其內核依然是沒有民主自由,被腐敗的蠹蟲蛀空的社會;哪怕上海人身住上百平方米的房子,懷揣百萬元的錢幣,仍然清楚自己生活的社會,陷在人心喪盡沒有未來的絕望中,最佳的選擇就是「勝利大逃亡」。
這就是當下中國人的宿命:只有離開故土,才能成為一個享有尊嚴的真正的人。
--原載《爭鳴》2006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