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說,溫鐵軍這篇講話很精彩,好就好在坦率。畢竟,溫鐵軍是學者,學者就要講道理,以理服人。哪怕他是在為不講道理的專制政權辯護,他也必須講出為什麼要為不講道理的專制政權辯護的一番道理。換言之,他必須講出不講道理的道理。
眾所周知,中共一直拒絕自由化,拒絕民主改革。那麼,中共為什麼要拒絕自由化拒絕民主呢?對此,官方有它的一套說詞。只是這套說詞純粹是八股調,空洞無物,別說說服不了民眾,就連中共官員自己也說服不了。這就需要像溫鐵軍這樣的學者出來講話了。我並不是說溫鐵軍的這次講話是當局安排指派的。我沒有這方面的證據。我甚至懷疑溫鐵軍的講話是否能得到當局的歡迎,說不定還引起當局的某種不滿或不安。因為你要講出不講道理的道理,在某種程度上,你就是亮出底牌,你就是講出了當局的難言之隱,你就使當局陷入某種尷尬難堪的境地。只不過事到如今,當局也深知,有些話不講清楚也不行;自己不好講,讓別人講出來也行。
在溫鐵軍這篇講話裡,有一段講得最坦率。他說:
「我們去年關門討論了一次,當時提出,執政黨轉型期間要加強執政能力,要格外防範政治風險。什麼政治風險呢?第一,現在要想推進美國式的民主化改革,缺乏起碼的健康力量。一是我們的官員恐怕90%以上有收入支出不相符的問題,越是權力部門的官員越有此問題,能全揪出來嗎?不能。能指望有問題的官員公正地執行政策嗎?也不能。二是我們的知識份子大部分有非稅收入問題,大家都滿天飛地走穴講課,拿的錢難道都報稅了嗎?越是大腕學者,越是可能有大額的非稅收入,比較普遍地有偷漏稅問題。其三是我們的企業家很多有非法經營的問題。而既然中產階級主要是官員、企業家、知識份子這三部分。在這種三部分都有問題的條件下,能搞出一個良性政治嗎?不能,那怎麼辦呢?目前只能加強執政黨的一元化領導。」
在這裡,溫鐵軍明白地告訴大家,中國之所以不能推進民主化改革,就是因為中國的政治精英、知識精英和經濟精英已經大面積的深度腐敗。推行民主改革,等於是要把他們送上經濟犯罪的審判臺,所以他們當然不願意。
溫鐵軍這段話實際上也是告訴大家,所謂加強執政黨一元化領導,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要保護腐敗,維護腐敗分子的非法既得利益。
注意,當溫鐵軍說中國缺乏健康力量,無法搞出良性政治,這實際上已經承認腐敗的精英集團不是健康力量而是不健康力量,眼下的政治不是良性政治而是不良政治。溫鐵軍如此坦率,這無疑是值得稱許的。
但我們要進一步追問的是,腐敗的精英集團是從哪裡來的呢?他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是老祖宗給我們留下來的嗎?不是,都不是。他們恰恰是這十幾二十年來改革的產物。在改革之初是沒有如此大面積的深度腐敗的(這裡主要是指經濟腐敗)。這就是說,如果在改革之初,或者在六四之前就推進民主化改革,由於那時還沒有強大的不健康力量,中國會比較容易地搞出一個良性政治。如果在改革之初,大家就共同向當局施加壓力,迫使當局實行分權制衡,保障基本人權,那還不過是要求當權者放棄他們不應有的政治特權,大不了無非是和反對派和平地、平等地競爭權力,因此,要當權者們接受我們的自由民主要求還並不特別困難。可是等到現在,權貴私有化已經氾濫成災積重難返,再要他們實行自由民主,那就不僅僅是要求他們放棄政治上的特權,而且還是使他們面臨經濟上的被追究,那就很有可能把他們之中的不少人送上經濟犯罪的法庭,這當然就更困難得多了。溫鐵軍不是所謂異議人士或民運人士,但是他對當今中國現實的認識和我們卻相當一致。這真叫英雄所見略同。
然而溫鐵軍和我們的一致也僅此而已。他的結論和我們正好相反。溫鐵軍最後的結論是加強共產黨的一元化領導。這就大錯特錯了。既然先前共產黨就是因為拒絕自由民主,堅持在所謂一元化領導即一黨專政之下進行經濟改革,這才導致了在短短的一二十年內就產生了一個空前未有的大面積深度腐敗的精英集團,使得今日中國缺乏健康力量而很難走上良性政治,那麼,繼續堅持一黨專政豈不是火上加油,變本加厲,將錯就錯,錯上加錯,一錯到底,一條道走到黑,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落淚?
自六四之後,中國的改革就走上一條邪路,要把它拉回正道已經是越來越艱難。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要努力把它拉回正道。這需要我們付出更大的努力和代價。但問題是,如果我們現在不這樣做,以後我們勢必要付出的努力和代價只會更大更大。更何況,如果我們現在不這樣做,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就可以不付出代價。事實上,代價天天都在付。共產專制從不吃素,它必須靠喝人血吃人肉才能維持生存,它必須靠全民族的道德沉淪才能維持生存。我很難相信溫鐵軍會願意維護這樣一種政權;但是從他這篇講話裡,我實在又引不出另外的結論。
《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