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歲,我離開家鄉浙江海門。那時,正是3年共禍、人為的災難最嚴重的時候。我幻想著去新疆找尋生活的「樂土」。海門至寧波的小火輪在波濤洶湧的海面像一葉扁舟,似乎喻示著我未來的生活的顛簸。果然,在我人生的第1站,在我露宿上海外灘的第2天早晨,我發現我所帶的錢和糧票全部被人竊走……我這獨闖世界的開始,便是這樣由被掠奪後的絕望和本能的求生交織在一起的。
那時,我是社會的「棄兒」,是個浪跡天涯的遊子,只有畫夾、畫筆和色彩能給我溫存。在我的印象裡,那些掌權者以及警察和大兵作為國家機器的組成部分都離我很遠很遠;可是,卻由於我後來人生的1個真實經歷,使我獨獨鍾情於女兵。以至於在以後的20多年裡,流逝的時光仍不能抹去這深刻的記憶,我似乎仍在苦苦地搜尋著那有朝一日突然重疊的笑靨……
那是「文革」中的1970年的第1個月份,我孤獨行旅已疲憊不堪,從張家口南返到北京已是午夜時分。鑽過非正常的出站口,繞過一道小胡同,我跨入了人頭擁擠的北京站候車大廳。此刻,窗外正下著鵝毛大雪。我和眾多旅客擠在一起、相互依偎著取暖以熬過這漫長的冬夜。
我蜷縮在水泥地上,身邊正躺著一群等車的戰士,從蓋著的軍大衣看足足有20多位。由於寒冷,我不自覺地向他們靠攏,哆嗦著將手和腳伸進散蓋著的軍大衣中。這時,我已不覺得這是一夥軍人,只知道唯有這裡才是溫暖所在。漸漸地我竟下意識地滑進了這群軍人中間進入夢鄉。
我的一生做過兩次關於蛇的夢,這是其中的1次。這夢一開始是繁星滿天,然後重複了我少年時露宿上海郵電大廈石柱下的場景。仰望幾根巨大的圓柱直插天穹;只見一群蛇很快向我游來,又見它們攀上圓柱;而這圓柱竟立刻變成了我曾在孔府前見過的龍柱。這時,似乎有人在我身上挪動,我一驚,又聽到輕輕的耳語:「我會給你還債的,那一年,為了拯救陷入不現實幻想中的你,我取走了你西行的全部錢和糧票……」
這時,我突然驚醒,只見1個戰士正把1件軍大衣蓋在我的身上,似乎要壓住我的怦怦心跳,見到我突然坐起來,彷彿意識到他擾了我的好夢,便對我燦然一笑。正是這一笑使我嚇出一身冷汗,因為從那紅唇潔齒中我才意識到這是個女兵。環顧四周,正在脫帽梳頭的女兵1個個都對著我抿嘴直笑。我的臉刷地一下,通紅到頸後,一躍而起,飛也似地奪路奔逃。我不敢再回頭看一眼,然而這燦然一笑竟從此銘刻入我的靈魂深處……
我把這段故事向我妻敘述,妻子說:在解夢中蛇是女人的象徵,而且蛇又叫小龍。於是,我便試圖對自己的夢做出解釋:滿天星斗,表示我尚處於長夜之中;高聳入天穹的圓柱因蛇的攀援而變成了龍柱,而龍柱下竟是我輩芸芸眾生的苦鬥。這龍柱象徵著權力,暗示著「專制獨裁」那一段「中國特色」的封建社會主主義時代。如果蛇正是女人,無疑夢裡那一條蛇即表示我身臨其中的那一隊女兵,她們亦代表著至高無上的國家機器。那麼,夢中的耳語又是出自誰人之口呢?難道真有人要來還報我所失去的一切嗎?
也許,這個夢和現實連同對它的解釋都是荒唐的,而真實發生的卻是:
在那寒冷的夜晚,我竟擁著這一隊女兵取暖,偎著她們的胸膛,
聆聽那發自肺腑的催眠曲;同時在那個極「左」的年代,我沐浴
到熠熠生輝的人性的光芒。那些女兵諒解了我的錯位而不把這
「錯位」上升為「嚴酷的事件」。那紅唇潔齒的燦然一笑,竟熔
化了人類全部的愛。
從此,不論我的人生歷程多麼艱難瀋重,我都頑強地走著。然而當我迎來了收穫的季節,當我終於可以作為大寫的人自由馳騁時,我始終未能找到那重疊的笑靨,那刻骨銘心的燦然一笑就這樣伴我今生、來世,直到化作一縷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