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路旁邊的訪民
上訪者搭建的窩棚
訪民們居住的屋門外。幾個字擋不住破門而入的警察
上訪者居住的屋內
他們習慣了這樣的姿勢
上訪村的孩子們
上訪者的午飯
這就是他們的食物
上訪村與開陽路
撿拾菜葉的上訪者
開陽橋下
上訪村的便衣。左起前三個
我們坐上出租車時,在京城開了二十幾年車的司機滿臉茫然。「東莊?什麼地方?在二環上?」
東莊,是一個絕大多數京城原住民聞所未聞的地方。事實上,它並不偏僻,就在二環與三環之間,北靠陶然亭公園,屬於市中心的範圍。從公園的東門出去,就是全國人大信訪接待辦公室與國務院信訪局。全國各地的來京上訪者聚居於此,甚至形成了一個村落。
我們進入上訪村,希望能夠拍攝一部反映上訪者生存狀況的記錄片。我們遠未想到,這裡的生活比我們想像的更加惡劣慘酷。
我們輕輕敲了一扇門,一隻眼睛從門縫裡打量了我們很久,我們把自己的證件從門縫塞進去,裡面的人才遲疑地打開門。狹窄的小屋沒有窗戶,五六平米的小屋竟住著二十餘人。幾張破木板就是一個大通鋪,最上面的一層幾乎頂到天花板。房頂的瓦已經開始脫落,站在屋中央可以看到天空。看到我們進來,他們的眼神充滿了希望、狐疑與恐懼。一個小女孩躲進她媽媽的懷裡哇一聲哭了,她媽媽拍著她說,「不怕,不怕,不是壞人。」
我們打開攝像機,小屋裡頓時響起一片哭聲。訪民們把寫著他們冤情的材料舉在胸口,這樣的姿勢他們已經做了無數次。我們難以聽懂他們帶著鄉音的哭訴,但是那種悲痛與無奈,是不需要語言就能體會的。有人說上訪者沒有法律素質,只知道有青天,不知道有法律。實際上,我們在這裡接觸到的每個人都幾乎是法律專家--很多人都已經把《憲法》背得爛熟。可是在這種體制下,他們又能如何?即使中央的信訪接待機構有了答覆,也不過開一張「路條」把球踢回地方,而地方政府拒不執行的時候,他們又只得無奈地返回北京。在這條艱難的上訪之路上,一年一年苦等空熬。有訪民塞給我們一份他們自發統計的兩條胡同的訪民名單,四百五十人中有二百七十餘人已經上訪了十年以上。我們見到一位七十歲的老太太,從三十三歲開始上訪,被收容遣送、關押、送精神病院一百九十九次,人生的大半歲月在上訪路上度過。「我還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早斷了聯繫,也不想他們了,怕牽連他們。三十七年眼淚早哭干了,現在我什麼都不想了,哪天死就是哪天了。」
收容遣送制度未廢除之前,上訪者們甚至不敢走上京城的大街。「俺們和民工不一樣,民工回去就回去了,俺們回去就一條路,就是死路一條!你看看這些人,誰不是被逼到絕路上跑北京來的?俺們寧可在這裡凍死餓死,也不敢去偷去搶,萬一被送回去就是個死啊。」安徽來的陳國柱說。就是在現在,他們也必須小心翼翼地躲開來到村裡的警察。警察和聯防常常在深夜破門而入,查驗他們的身份證,將一些人帶走。沒有人知道他們被帶往哪裡,能夠逃回來的人極少極少。就在我們去的前一天晚上,就有自稱「山東濟南精神病院」來的幾輛車,挨家挨戶把搜到的山東的「精神病人」塞上車拉走。
年前市政府曾經派人驅趕過這裡的村民,但警察走了之後,大部分人又跑了回來。「政府讓俺們回家過年,家都沒了,年還咋過?再說俺們哪有錢回家呢?」
中午我們走進另一間屋子,正碰見訪民們圍坐在一起吃飯,每人一個裝方便麵的紙碗,碗裡是白水煮的白菜葉子。訪民徐娟告訴我們,她們每天租房子的錢是靠揀廢品得來的,附近的廢品都揀光了,他們不得不走上很遠的路,到城市的各個角落揀塑料瓶回來,換到三五塊錢,就是他們一天的租金。至於吃的,都是在附近的菜市場揀菜販丟棄的爛菜葉。「鍋也是揀的,就是裝修剩下的油漆桶,刷乾淨了就能煮菜吃。」
而這在上訪村裡,已經是最好的生活。無力去揀拾廢品的人只能在鐵道邊上廢棄的矮牆根,用木棍和塑料布靠牆撐起一個兩面透風的窩棚,度過一個個寒冷的冬天。他們的窩棚被城管一次次的推倒,他們也只能一次次重新搭建。附近的村民告訴我們,去年冬天有一位老人跑到鐵路對面去揀木棍,絆倒在鐵軌上被火車碾斷了雙腿。他們也沒有錢看病,如果病了就扛著,扛不過去就只能等死。
連窩棚都搭不起的人,就只能裹一張塑料布,睡在村口開陽橋的地下通道裡。行人通過這裡,常常捏著鼻子匆匆走過去。北方的風從地下通道裡吹過,這裡像冰窖一樣寒冷。大年三十的晚上,當我們圍坐在飯桌前「盛世大聯歡」,煙花點亮城市的夜空,就有兩個生命在這裡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而上訪村旁邊,就是繁華的開陽路。站在鐵路橋上看去,一道矮矮的圍牆劃開了天堂與地獄。
夜裡我們睡在上訪村裡,村民們為我們騰了幾個鋪位,我們在床上輾轉難眠。有些人不願面對我們的鏡頭,公眾的關注不曾給他們帶來任何的好處,只是讓這個地方一次又一次的經歷了清理整頓。附近的教會和高校也曾送來一些衣食,但這些杯水車薪的捐助也只能避開村中的便衣,偷偷摸摸地進行。我們在商量回去搞個募捐的時候,有上訪者拿著他們的上訪材料來,一定要我們收下。我們不忍心告訴他,通過上訪解決的問題只有2‰。這個概率,比摸彩票還要小。
然而,從上訪村到國家信訪局不過兩公里的路程,卻是步步危機四伏。
剛剛走到陶然橋上,我們就看到呼嘯而過的一輛輛警車。再往前走幾十米,就可以看到上百輛藍白槓的公檢法專車在信訪辦門前排成長龍。國家信訪局在一條死巷子裡,從全國各地趕來的劫訪者將巷子口死死堵住。
地方的穩定視乎上訪者的多少,地方官員的政績也就自然與上訪掛鉤。各地方都派出警力來攔截上訪者,已是公開的秘密。而劫訪行動是不計成本的,他們通常住在二、三環上的賓館與招待所裡,劫一次訪的費用與劫訪者的獎金都是難以想像的。「坐飛機拉回去的都有。」出租屋的房東李先生告訴我們。
劫訪人員一律著警服,在巷子口、信訪局門口、信訪局大院中佈置了三道關卡。幾百名警察擁在一條巷子裡,也是我們從未見過的奇觀了。他們排成兩隊,中間讓出一條狹窄的通道,每個試圖進入信訪辦的訪民必須從這裡通過。劫訪人員會把訪民揪住,聽他們的口音,查驗身份證,如果不是本省的才允許通過。如果發現了本省來的訪民,會馬上揪走。如果訪民不從,便五六個人一起拳打腳踢,把人強行帶上警車。
憑著手中的北京身份證,我們通過了幾道關口。短短不到百米的巷子,我們竟走了近一個小時,無數次被揪住盤查。幸好沒有被搜身,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我想我們尚且這樣艱難,更不必說那些訪民了。我不想講我個人在裡面的遭遇,訪民們遠比我們更慘。本想近距離地拍到綁架的鏡頭,可是巷子裡劫訪者比上訪者還多,我們只好作罷。回到街上找了輛出租車,在車裡拍了一段巷子口的畫面,無功而返。
這就是我三天來的所見所聞,我以人格對我所記敘的真實起誓。康德說知識份子是社會的良心。如果我算是一個知識份子,如果我還有良心,我從這句話中咀嚼出的不是光榮,而是深深的恥辱。它像一個十字架把我釘死,面對苦難我慚愧莫名。當一個痛失愛子的母親在我面前哭訴,當一個年紀和我爺爺一樣的老人在我面前長跪不起,我,一個法律人,只能強忍著眼淚輕聲說我無能為力。他們有怎樣的苦難,我就有怎樣的恥辱和憤怒。黑夜裡我對著天空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我的聲音落入深深的死寂。
就這樣吧,既然已經這樣了--我,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願意將這樣的恥辱與憤怒轉化成勇氣,面對一切可能的未來。套用王怡先生的一句話:我願與上訪者一起坐牢--如果這樣能夠稍許安慰我尚未枯死的良知。我唯一的希望是,未來上訪者的行列裡,不會出現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