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我感到自己真的老了,白髮開始在鬢角滋長,而思鄉的心情也每每如感冒般從裡面襲擊我。中國東北農村的一草一木常常會進入夢中,這些回憶成為一道籬笆牆,將那些黑壓壓的人群和傷害隔開,使我可以專心等候著神的差遣。然而這種情緒這兩天被一位70多歲的老人征服了--這位老先生從十歲開始從一個叫耶什牛錄的東北小村逃亡出來,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而那個村莊也永遠在地球上消失了。他已經無家可回。
路志高先生,現居加拿大的農學博士,前聯合國世界糧農組織專員,曾在非洲服務了20年。今天他坐在我的客廳裡,向我這位晚輩的東北流浪者講述了他這位老一代東北流亡者的獨特故事。我們來自一片黑土地,我們信仰一位共同的神--他是天主教徒,我是基督徒。然而,他幾乎是專為一個故事出生在這世界上的,並因為懷抱著這個故事而像罪犯一樣從十歲起背景離鄉,再也沒有見過父母的面,也沒有回到那魂繞夢牽的家鄉。
他的故事是關於很多孩子的故事,這些孩子都死了,他是其中唯一一個活著的。由於他活著,他必須逃亡。他說,是神把他從死亡中帶出來,為今天能將那些孩子的故事告訴世人,包括今天告訴我這年輕一代的流浪者。
1946的東北,日本剛剛投降,國共內戰再一次使東北淪陷在戰火恐怖之中。路志高先生當時住在瀋陽北大營西南的耶什牛錄村,這是一個滿族人聚集的村落。路志高家中有一位長工「孫叔叔」,與路父是好友。路志高先生回憶說--
我在耶什牛錄村的初級小學讀書,1946年讀四年級。記得是剛過年不久,寒假後開學的第三天,學校裡來了一位八路軍的宣傳員,是高崗部隊的。這位宣傳員到課堂裡來,聲音親切地對我們說:
「小朋友們,現在日本投降了,中央軍就會到來。我們請你們去歡迎中央軍,好不好?」
同學們都齊聲響亮地回答:「好!」
宣傳員笑著說:
「今天星期六,下週星期一,我們請你們免費乘火車,到XX(地名忘記了)地方去。我們還準備了好多好吃的,請你們吃。到了那裡,吃過午飯,我們會發給每位小朋友兩面小旗子。你們排著隊,站在鐵路旁。火車開過來,中央軍下車時,你們就揮舞小旗子,齊聲歡呼『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好不好?」
同學們都大聲回答:「好!」
「你們要穿上最漂亮的新衣服來啊!」宣傳員不忘交代。
「好!」同學們又是齊聲回答。
下課後,同學們都很興奮。許多同學都沒有乘過火車,這回可以實現願望了。有些同學嘰嘰喳喳議論,共產黨、八路軍真好,給我們免費乘火車,還有好多好吃的東西呢……
然而路志高放學回家後,父親非常嚴肅地告訴他「從現在起呆在家裡裝病」。莫名其妙的路志高在家裡呆了三天,父母才把真相告訴他。原來,「孫叔叔」是共產黨員,他告訴路家:游擊隊和八路軍在一起開會,決定利用小學生組成歡迎國軍52軍的隊伍,而八路軍就埋伏在鐵路旁的山坡上,趁國軍接受孩子們歡迎之機襲擊國軍。這晚父親告訴陸志高說:「你們班的同學和老師,一個都沒有回來。所有的學生和老師,全部被打死了。」--
我聽了,想到我活蹦亂跳的小夥伴、好朋友,急忙問父親:
「鐵蛋呢,鎖柱呢,嘎子呢?」
父親含著眼淚,嘆口氣,搖搖頭說:「唉!一個也沒有回來。」
父親告訴路志高,當時小學生列隊站在鐵路旁,每人手裡拿著兩面小旗子,一面是「青天白日」的國民黨旗,一面是「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看見國軍的列車開過來,他們便載歌載舞歡迎國軍。國軍非常感動,便放鬆了警惕,下車來與小朋友握手……這時,埋伏在鐵路旁山坡上的八路軍便開槍射擊,機關鎗、步槍、手榴彈紛紛從天而降……小學生們和老師毫無思想準備,第一陣槍林彈雨橫掃過來時,已打死了許多;沒有打死的,也不知臥倒,亂哄哄地到處跑,結果,全部被打死了。這次「選拔」去歡迎國軍的,全是各個「牛路」的小學生,因為,「牛路」村住的全是滿族人,比較分散,聯繫較少--事實表明,這一切是「一小撮人有計畫有預謀」的設計。
新中國成立了,它的根基上臥著這些孩子,然而這些孩子在「歷史」上沒有任何記錄。那場戰爭在歷史上一定是一場「傑出的勝利」,一直到《雪白血紅》那本書出來,人們仍然不記得牛錄村那些突然消失的孩子們。三年內戰,有多少這樣永遠消失的故事呢?我問路志高先生,到底多少孩子死於這種場「神機妙算」中了。他說不記得了,或者上千人也是有的,因為當時動員了很多孩子。路的全班有40個學生,加上老師,41個人,全部被打死。「歡迎隊伍」還有其他村和其他學校的學生和老師,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路先生感慨地說:當八路軍打掃戰場時,有那麼幾個、十幾個或幾十個受了傷的孩子,躺在血泊中呻吟,用滿懷希望的哀憐目光,用稚嫩、顫抖的童聲呼喊「叔叔救命」、「叔叔救救我」時,八路軍是怎樣狠心地給他們每人補上一槍,結束他們性命的……
路志高永遠不會忘記,作為耶什牛錄村唯一一個倖存的孩子,從那天開始,他必須要從這村子裡逃走--因為不能留一個活口,本是那「神機妙算」的必然要求;又為了保護「孫叔叔」,路志高必須得離開家鄉。路志高回憶說:
當天晚上,母親給我捆好一包衣物,父親騎著單車,趁著朦朧的月色映照著殘雪,載著我到十里路之外的火車站,然後乘火車,把我送到三百里路以外的親戚家。就是那個清冷的夜晚,十歲的我,永別了故鄉,那一片肥沃的、醉人的黑土地……於是,父親便在夜色的掩護下,偷偷把我帶出村莊,送到遠方的親戚家。從此,「路志高這個孩子,和他那班40個同學一樣,在耶什牛錄村永遠銷聲匿跡了」。十歲的我,就這樣淒淒慘慘被迫離鄉背井,開始浪跡天涯。
我朦朧中向路志高先生舉杯說,為這些孩子乾一杯吧。他很平靜。我想這悲慘的往事不知道在他心裏週轉多少次了,他童年時期從大陸逃往臺灣,從臺灣流浪到歐洲,再到北美和非洲,他早可以平靜地面對了。然而送走陸志高先生,我自己又進入了「不寐之夜」,閉上眼睛,總是那片黑土地。在那塊土地上,今年被洪水淹沒的沙蘭鎮的小學生已經成為一座座荒墳。在那塊土地上,這些年越來越多的女孩子被迫走向中國各地去從事賣淫的「工作」。在那塊土地上,埋著一個叫「牛錄」的村莊和那些村莊裡很多可愛的孩子。路先生告訴我,今天他家鄉的小村子已經沒有了,他後來作為聯合國的工作人員,曾向中國方面查找過這個小村莊,但他被告知,中國遼寧根本沒有這個村子。「耶什牛錄村」看來永遠在地球上消失了。它或者成了瀋陽市某區的一個街道,或者成為某工廠堆放垃圾的地方。但總而言之,耶什牛錄村不存在了。然而路志高存在,那個村莊活在他身上,正如那些死去的孩子在他身上活著一樣。使我感到沈重的是,從今天開始,那個村莊和它的孩子們也開始活在我的裡面,使我輾轉反側無法釋懷。
我睡不著就起來,打開電腦搜索路志高的相關文章,找到了他回憶當年大陸鬥爭教會的一些文字資料。在這些回憶中,路寫到:
在那次鬥爭會上,我看到美國神父和美國傳教士、修女,都被勒令站在鬥爭臺的一旁,人人必須低頭認罪。中國的修士和修女,則被勒令脫下會衣,一個個低著頭,跪在鬥爭台上,每一個人都被迫戴上一頂寫了「美帝走狗」字樣的帽子。「假教友」則跑上臺,義憤填膺、慷慨激昂地控告「美國神父和傳教士們,殺死嬰兒」, 「育嬰堂減少了多少嬰兒」,「孤兒院減少了多少孩子」,「數據準確」,「罪證確鑿」……
這時「八路軍」已經領導了國家,組建了「人民政府」。「人民政府」在義憤填膺地抨擊美帝國主義殘害中國孩子的時候,一點也沒有想起那些消失的村莊,和那些消失的孩子們。他們也忘記了,美帝國主義殘害中國孩子不過是捏造出來的新的「神機妙算」,而那些消失的孩子們卻是真實存在的。我們的世界,是經典的謊言和經典的失蹤同時並存的世界。
也許路志高老人不必為那失蹤在地平線上的家鄉難過,在我們的「大中國」,那樣的村莊漫山遍野。如果我們稍微有一點想像力,也會看見整個國家不過是那個小村子。孩子們繼續被動員起來,以革命和建設的名義,以改革和市場的名義,以上山下鄉和穩定的名義,以盛世和和諧的名義,以學費和各種糖果的名義,站在前線那裡歡迎著這些新名字,一直到他們一代一代倒斃在利用主義的秋天裡。
這個世界上最大村落還埋藏著很多不為人知的故事,村長已經換了四代,長袍辮子也被西服領帶裝飾一新。路先生說,到明年2月,就是「牛錄村」的孩子們隕落的 60週年祭。人生就一個六十年。我想到這裡淚水潸然。明天,已經是我逃離村莊的第17年了,那個村莊在北京也永遠消失了,而我也不過是那些倖存的孩子中的一員。如今在這紅葉滿天秋高氣爽的異國他鄉,我正按著路先生的姿勢一天天老去。我的一生能有幾個17年呢?
我在離那家鄉最遠的地方坐在海邊,陪伴著路志高老人一起坐著。我知道在他之前,海邊已經有很多老人逝去了;而在我身後,將會有更年輕的一代逃到這裡,眺望那大洋彼岸漸漸模糊的村莊……那些在槍口下驚慌失措的孩子們,則像海邊起飛的鷗群,白色的羽毛在天宇下閃爍;這一代又一代的精靈,穿透歲月的地平線,將中國死死釘在村口的木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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