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外,每兩個星期我就會給文欣寫封信,而她給我的信寫得更勤。可是在1994年6月以後的一個多月時間裏,文欣再沒有給我來信。這時,導師雅克里教授提出讓我再延續一年學業,還可以把妻子接過來。我感到特別高興,連忙打電話告訴文欣。文欣接到我的電話似乎非常吃驚。我大聲說:「我是漢生!」 她並不說話,突然哭出了聲,壓抑不住的抽泣一聲聲從話筒那邊傳了過來。我心一沉,預感到有了不好的事發生。我問:「你怎麼了?快點告訴我。」
她只是哭。我見問不出什麼,忙告訴她可以來德國的事情。我說:「我這就給你辦出國手續,你快點來吧,到我這裡來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誰知,她竟斷斷續續地說:「漢生,你忘了我吧。我不會去德國的。我要和你離婚。」我頓時感到一陣暈眩,腦海裡第一個念頭就是她有了外遇。我逼著問她是不是又有了什麼人,她長久沉默後說:「就算是吧,是我對不起你。」為什麼她告訴我這一切時會那麼悲痛?妻子的為人我還是瞭解的,我不相信她會是那種耐不住寂寞的女人。我很快給她又寫了封信,希望她能告訴我真相。第三天,我再一次給她打了個電話,誰知她一聽是我的聲音,立刻就把電話挂了。電話打到她姐姐那裡,她的姐姐也只是哭,並且告訴我說文欣離開我的決心已經下定,要我不要再去煩惱她了。
8月以後,我終於放棄了再和她聯繫,但心裏總是感到失落萬分。9月,我接受了延緩一年的條件,繼續留在德國學習、搞科研。日子一天一天靜靜地過著,離工作期滿還差3個多月時,我終於忍不住了,匆忙結束了德國的工作。原來的家已空無一人,我向她姐姐家走去。當我敲開門,她姐姐一見到我甚至來不及吃驚,淚水就流了下來。「我以為你再也不會來找我們了呢。」她拉著我的骼膊坐了下來,「是文欣命不好,就算你不要她,我們也不能說什麼。」流著眼淚,她對我講起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就在我出國8個多月時,文欣在一次上夜班的途中遭到了三個歹徒的強姦,第二個月後,她竟發現自己懷孕了!這對她不啻是重擊過後的第二重打擊,本來遭受污辱已經使她傷心難過得無法自拔,緊接著的懷孕使她更是痛苦絕望。她去醫院想打掉孩子,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醫院給她的結論是她因為先天性的原因根本不能夠做流產。而且,即使她生過孩子之後,她最好的辦法還是避孕,要生,也要等幾年之後,還不能完全排除危險。文欣從醫院回來的當天就在家割腕自殺,幸運的是那天她的姐姐不知出於什麼樣的預感正好來看她,忙叫人送她進了醫院。搶救過來的文欣情緒極不穩定,她不能聽見人說我的名字,一說就哭鬧著尋死覓活。直到懷孕七個多月後,她才漸漸平靜了下來,似乎認了天命,要做這個孩子的母親了。
文欣姐姐講到這裡,我早已是淚流滿面、心如刀絞。恍恍惚惚中,我才注意到了她家陽台上亂七八糟懸掛的各種各樣的尿布。走進文欣的房間,進入我眼中的第一個「東西」就是那個孩子:一個兩個多月的女嬰,眼睛閉得緊緊的,正睡得香甜。我盯著她看著,大腦一片混亂。孩子的鼻樑很低,這和我們都不一樣。這突現的事實讓我不由得攥緊了拳頭,淚水再一次噴薄而出。
就在這時,文欣進門了。一見到我,她就定定地站在那裡看著我,眼睛裡滿是辛酸、愧疚、痛苦……近兩年的久別重逢,誰會想到出現的竟然會是這樣的情形。我走上前去,滿身疲憊地想擁她入懷,可是她躲開了。她用探求的眼光望著我,我重新拉住她,把她的頭貼在我的胸口,我說:「是我的錯,我沒有保護好你。請求你跟我回去吧。」我感到了她在抽泣,開始只是小聲地哭泣,漸漸她的全身都在抖動不停。僵硬的兩隻骼膊也緩緩地圍到了我的腰上,終於,她的悲痛如同洪水決堤,她使勁抱住了我,把淚水盡情地灑在了我的胸口。孩子特殊的身世如我心中難以化解的寒冰,但我又不忍看她天真無邪的笑臉。
從德國回來後,我分到了一室兩廳的住房。一個月後,文欣重新跟我回到了學校的新家。文欣帶著孩子的歸來讓我明顯感到了同事們疑惑、複雜的目光。我感到尷尬,盡量避開人多的場合,即使走在路上,我也總是低著個頭,怕撞見熟人。
孩子在一天天長大著,畢竟是自己的孩子,文欣所表現出的天然的母愛只能讓我感到慚愧。我不喜歡見到這個孩子,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她的厭惡越來越重。文欣給她起名叫點點,她讓她跟了她姓。能感到她的良苦用心。轉眼孩子已經三歲了,平常,她叫我爸爸,但我答應得並不痛快。她似乎也感到了我是一個不那麼愛她的人。她害怕我,漸漸地我發現她叫我時似乎總是膽怯兮兮的,能叫文欣做的事絕對不會來找我。我承認,點點一叫我爸爸,我的胃立刻就抽搐起來,類似痙攣,難受異常。好在我的工作總是很忙,有無數的藉口可以泡在實驗室裡。但是,奇怪的是,我的工作成績並不好,甚至還不如以前了。
這年十月的一天,文欣起床遲了。她叫住我,想讓我去送點點上幼兒園,點點站在文欣的身後,小手抓著文欣的衣服,仰起臉企盼地看著我。幾乎想都沒想,我就皺起了眉頭,那一剎那,我看見點點慌亂地低下了頭,淚水含在了眼眶裡。文欣也注意到了點點的表情,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把孩子抱在了懷裡,對我說:「我去吧,我去送她。」說著,她擰開了門鎖,走下了樓梯。我嘴張了兩下,什麼也說不出來。孩子趴在文欣的肩頭,把手指含在嘴裡,默默地看著我。我機械地揚起了手,朝她揮了揮手,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個小小的動作,竟讓她的臉突然煥發了熱情,她高興極了,衝我晃著小手,大聲地喊道:「再見,爸爸"再見"我的心猛地一動。那天我上班時耳朵裡一直響著的就是點點和我再見的聲音。下午一下班,我便早早地來到了幼兒園。點點的教室我並不知道,問了人才找到了三樓。我趴在窗戶上向裡張望,見點點正蹲在教室的一角認真地擺著積木。老師見我面生,走出來問我是誰的家長,這時,點點聽見了我的聲音,她轉過了頭,似乎不敢相信似的看著我。老師叫她的名字,她又高興又扭捏地走了過來,好像很不好意思。那晚文欣回來時,表情是那麼的驚喜。她問點點:「是爸爸接你回來的?」點點看著我,一臉興奮地點點頭。「爸爸好不好?」文欣問。「好」點點響亮地回答。我一言不發,內心裏我知道,我應該對點點好一點,她畢竟只是個孩子。「孩子無罪」,我聽到了這震撼心靈的聲音,它超越一切狹隘的情感而來。
1998年夏天,文欣經醫院檢查後,醫生告訴她可以再次懷孕了,她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我感到特別高興。文欣為了讓點點有心理準備,問點點是否願意再要個小妹妹或者小弟弟,點點高興地說:「願意!願意!」
這時的點點,已經四歲了。雖然我對她的態度有所緩和,但她的身世始終是壓在我心頭的一塊大石頭。因為有我這樣一個嚴厲有加溫和太少的「父親」,她一直很乖,也很懂事,但孩子的天性總是壓抑不住的。每當她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時,我就發現我很難容忍,往往會暴跳如雷、不肯原諒她。等風暴過後,我往往會感到更加的痛苦,因為我知道,我傷害的不僅是孩子,還有文欣。
這時候,我在德國學習時的導師雅克里教授來我們系裡講學,面對雅克里,我覺得我有了傾訴的慾望。之所以想對他說,一是因為他來自異邦,而且很快就會離開,不會在同事間造成是非;二是因為他充滿愛心,絲毫沒有架子,在德國時給了我很大的關懷和幫助。雅克里靜靜地聽我講完了所有的過程,待我平靜一些後,他把椅子拉近我,握住我的手:「陳,我想給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他講的是德國二戰以後的事情,一個納粹戰犯被處決了,他的妻子因為無法忍受眾人的羞辱,吊死在了自家窗戶外面。第二天,鄰居們走了出來,一抬頭,就看見了那個可憐的女人。窗戶開著,她兩歲大的孩子正伸出手向懸掛在窗框上的母親爬著。眼看另一場悲劇就要發生了,人們屏住了呼吸。這時,一個叫艾娜的女人不顧一切地向樓上衝去,把危在旦夕的孩子救了下來。她收養了這個孩子,而她的丈夫,是因為幫助猶太人被這個孩子的父親當街處決的。街坊鄰居們沒有人理解她,甚至沒有人同意讓這個孩子留在他們的街區,他們讓她把孩子送到孤兒院去或者把孩子扔掉。艾娜不肯,便有人整日整夜地向她家的窗戶扔穢物,辱罵她。她自己的孩子也對她不理解,他們動不動就離家出走,還夥同同伴向母親扔石頭。可是,艾娜始終把那個孩子緊緊抱在懷裡,她說的最多的話就是:「你是多麼漂亮啊,你是個小天使。」
漸漸地,孩子長大了,鄰居們的行動已經不偏激了,但是還是常有人叫他邪納粹,同齡的孩子都不跟他玩。他變得性格古怪,常常以破壞他人財產為樂。直到有一天他打斷了一個孩子的肋骨,鄰居們瞞著艾娜把他送到了十幾里外的教養院。半個月後,幾乎都快發瘋的艾娜終於找回了孩子。當他們再一次出現在憤怒的鄰居們面前時,艾娜緊緊護著孩子,嘴裡喃喃自語:「孩子無罪。」孩子就是在那時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痛哭流涕、悔恨萬分。艾娜告訴他,最好的補償就是真心地幫助大家。從此以後,他發奮圖強,樣樣事都做得很好。最主要的是,他變得無比地關心人。到他中學畢業時,他收到了這一生最好的禮物:他的鄰居們每家都派了代表來觀看他的畢業典禮。
「那個孩子就是我,」雅克里說,他的眼裡飽含著淚水,「孩子無罪。陳,你不能讓這件事毀了孩子,也毀了你自己的一生。」 雅克里的手異常地溫暖,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所聽到的!「為了報答母親,在我成家後,我收養了一個殺人犯的女兒。艾娜知道後非常高興。她說,所有的生命都應該得到尊重。孩子無罪。」我說不出話來。雅克里只有這個女兒,還有兩個兒子。在我的印象中,他們對女兒蓮娜的寵愛遠勝過兒子,而蓮娜似乎也比哥哥們對他們更親近些。
「蓮娜知道她的身世嗎?」我問。
「知道,她的母親還在,因為愛滋病快要死了。我們常帶她去看她。」
我低下了頭,感到心中有了一層新鮮的壓迫。我不知道,在經歷過巨大痛苦的磨礪之後,人的感情竟能達到如此完美、如此感人的境界。
(Cathy 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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