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知道這個信陽事件的,遠在讀蘇曉康之前,恍然已二十年了。現在我都快四十的人了,心變得越來越堅硬,冷酷,不得已不會拿心情去冒險翻閱歷史的,一來這歷史總透著虛假,不過是顧准所說的那種史官的歷史。既是皇帝欽點,會有什麼可讀的?二來這歷史太過慘淡,讀著噁心,有時還忍不住想吐,就像魯迅所說,「每一考查,真教人覺得不像活在人間」。昨天,我誤入搜狐文化頻道,竟無意讀到一篇發表於2005年03月19日的舊作:《專員晚年血淚書寫「信陽大飢荒」》,越發加重了我對歷史的那種噁心感。據說,此文作者「大飢荒」時任信陽地區行署專員,好像叫張樹藩什麼的。因作者集決策者、領導者、見證者的多重身份,其言可信度應是不低。我想,撇開作者著力為執政者、為自己粉飾的部分,我們總算還能從字裡行間讀到一些真實的歷史,特別是最後一段:
「從信陽事件中可以看出,我們的廣大人民群眾真是太好了。當時信陽地區餓死那麼多人,並非沒有糧食,所屬大小糧庫都是滿滿的,但群眾寧可餓死,也沒有搶過一個糧庫……」
看得出來,這個曾經貴為信陽父母官的作者,在極力謳歌「我們的廣大人民群眾」,美化他們忍隱的怯懦和善良的奴性,但我卻從這段矯情到可惡的文字裡讀出了別樣的意義:
1,「大小糧庫都是滿滿的」,何來「三年自然災害」之說?顯然,這是個最典型最無恥的政治謊言。從小小信陽到諾大中國,在那三年裡,我們餓死了四千多萬,而一句八竿子挨不著的「自然災害」,便為執政者推卸掉所有良知的拷問和歷史的罪責。可悲的是,我們的政府至今還在用這種不攻自破的謊言來哄騙它的人民。中國如此之大,每年都會有自然災害發生,災害也往往跟飢荒連在一起,然而,自然災害並不是發生飢荒的必然理由。正如阿瑪蒂亞.森指出的那樣,由於飢荒的主要受害者是窮人,政府可以通過雇佣計畫等政策來提高窮人的收入,使飢荒受害者得到食物,從而防止民眾的死亡。甚至在一些發生嚴重旱災、水災等天災的最貧窮民主國家,如一九七三年的印度,八十年代初期的辛巴威或波札那,民眾也能夠吃飽肚子,而沒有出現飢荒。阿瑪蒂亞.森把飢荒的原因歸咎於政治體制,我以為這是唯一能說明問題的真知灼見。
2,「大小糧庫都是滿滿的」,為什麼人民卻要餓死?我想,浮誇風也許是罪魁禍首,但官員們因為媚上邀寵而不惜草菅人命卻是真正的原因--向誰邀寵?一級一級直至高居權力金字塔頂的皇上,這就是我們的體制:上有好焉,下必甚之。1958年9月25日,中國官方媒體關於小麥畝產的最高報導已達到8568斤,稻穀畝產的最高報導則是130435斤(阿憶:《共和國日記:〈1958年:大躍進的好年華〉》)!稍有農業常識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個哄爹哄娘的鬼話,因為當時全國平均稻穀畝產還不足700斤,如此巨大的畝產空缺如何去填補呢?各級政府於是求助於瘋狂的徵購以充實全國各地的糧倉。這樣一來,連農民的口糧也不能倖免,甚至種子也被挖地三尺搜刮而去。如此,所有拓印著民脂民膏的糧食被當成「政績」和「形象工程」,堆積在由槍桿子嚴格把守的各級糧庫。而在糧庫之外,人民奔走哭號,互相殘食,哀鴻遍野,餓殍斷流!
3,「大小糧庫都是滿滿的」,為什麼「群眾寧可餓死,也沒有搶過一個糧庫」?這個最初靠煽動農民暴動而發展壯大起來的政黨,一旦攫取政權之後卻是鳥盡弓藏,置農民於水深火熱(至今也沒有多大改變)。可憐的農民曾經被許諾得到解放、土地和財富,但事實上,他們只是翻身做了新的奴隸。這些自以為做穩了奴隸的人,怎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新政權最大的犧牲品呢。他們善良,忍隱,怯懦,苟且偷生,奴性十足,牛馬一樣被人屠戮,而且在充斥著瞞和騙的愚民陶冶下已麻木得不知抗爭為何物,於是守著滿滿的糧倉卻寧可餓死--天底下有這般荒唐的事情嗎,「真教人覺得不像活在人間」。他們不知道,在千年一貫的專制政體下,任何一個自噓為人民謀福利的政黨注定不可能超越其自身的歷史侷限。不是嗎,在中國任何一個朝代,統治者的糧倉總會是滿滿的,人民卻是腹中空空。即便不藉助任何史料和統計數據,我也知道,那四千多萬餓死鬼中絕不會有一個官員,而我更知道,即便在物質極度匱乏的全國大飢饉時期,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員照樣可以享有天賦的特權,照樣可以在中南海特供商店裡吃到任何一種人間美食。
(於2005-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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