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請中國大陸四十歲以下的年輕人談談對「地主」的印象和認識,不少人會說出這樣一番套話:
地主依靠出租土地剝削農民為生,是封建社會的一個剝削階級。他們品德敗壞,橫行鄉里,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其典型代表是黃世仁、周扒皮、南霸天和劉文彩……
黃世仁,延安時代歌劇《白毛女》中的老牌地主。這個歌劇,後來一而再、再而三地改編為電影、芭蕾舞劇等,因而名揚天下。劇中的黃世仁逼債,逼死了貧雇農楊白勞,強暴了楊白勞的獨生女喜兒。喜兒出逃後躲在山洞裡,以偷吃山神廟的供果為生。由於長年累月不見天日,營養不良,變成了「白毛女」……某次在延安演出,當劇情發展到高潮時,一位連級軍官激憤過度,怒不可遏地拔槍向扮演黃世仁的演員開了一槍……幸虧沒有擊中,可見劇情感人之深。多少年來,連綿不斷地演出, 「教育」了億萬青少年觀眾,使黃世仁成為家喻戶曉、人人恨之入骨的惡霸地主。
「地主」是種什麼東西?
20世紀50年代中期,中國大陸小學語文課本中有一篇《半夜雞叫》的課文,節選自戰士作家高玉寶的長篇自傳體小說。課文裡的地主名叫周扒皮。這個可惡的傢伙為了催促長工們早起去幹活,半夜三更偷偷摸摸趴到雞籠子裡學雄雞打鳴,引起雄雞紛紛啼叫。雞一叫,長工們便不得不提早起床。後來,長工們設計,故意將周扒皮當作「偷雞賊」 痛打了一頓……這個戲劇性的故事,在嘻笑聲中農民的仇恨得以發泄。從此,「地主是農民不共戴天的仇敵」這一概念,深深植入了孩子們的心靈。最早讀過這篇課文的孩子,現在都已進入「知天命」之年了。
《紅色娘子軍》裡的南霸天,是另一個「怙惡不悛」的大地主。他利用萬貫家財,組織和支持反動武裝,與海南島共產黨領導的游擊隊為敵。最後,被「瓊崖支隊」「紅色娘子軍連」的連長吳瓊花(曾在南霸天的家中當過丫鬟)擊斃,得到了可恥的下場……
劉文彩是四川省大邑縣的大地主,也是個「無惡不作」的壞傢伙。他家設有「水牢」,把貧農冷月英關在「水牢」裡……四川省美術學院的師生,根據劉文彩的背景故事,集體創作了「泥塑收租院」,把地主壓榨農民血汗的場景形象化,文革期間全國巡迴展出,轟動一時……又將劉文彩的莊園改建成「階級鬥爭教育展覽館」,讓成千上萬的人參觀……展覽內容無中生有、添油加醋、無限上綱,不擇一切手段醜化劉文彩。
經過幾十年的宣傳、渲染和灌輸,一提起「地主」,人們便聯想到上述四大地主的醜惡形象,他們成了「地主」的典型代表,人人橫眉冷對,個個切齒痛恨。
(二)地主的土地和財富的來源
20世紀40年代末,在全中國,大大小小的地主有好幾百萬。那麼,人們要問:每一位的地主,都是像上面四大地主那樣的壞人嗎?都是「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嗎?
只要翻開歷史的卷帙查一查,只要找到上了年紀的老人問一問,就會得到或許不同的答案。人們承認,地主中有壞人,但地主不全是壞人;相反,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心地善良、樂善好施的好人。--「地主」這個名詞,已被幾十年的片面宣傳深深地毒化了,成為一個深含貶義的詞彙,人們一見到「地主」二字,就聯想到剝削和壓迫,產生厭惡感。
「地主」是種什麼東西?
其實,1949年之前,大多數農村尊稱土地和財富較多的人為 「財主」、「老爺」。佃戶(租種土地的農民)和長工,則尊稱土地的主人為「東家」。那時候,雖然也有「地主」這個詞彙,但除了酒宴上「略盡地主(本地的主人)之誼」的客套話之外,寓含的是尊敬、崇拜與羨慕,絕對不含貶義。
「地主」究竟可惡不可惡?是不是人人該殺?……要弄清楚上述問題,首先要瞭解地主的土地和財富的來源。
地主的土地和財富,大體有以下三種來源:
第一,祖傳家業
有些人家,祖上好幾代前,就擁有這些土地和財富。一般有錢人家總是送子弟讀書,這個書香世家,幾代沒出「化孫子」,因而守住了家業,代代相傳,傳到了這個兒孫手裡。到了1950年,風雲突變,這位繼承者反而因擁有祖傳的土地和財富遭了殃,全家掃地出門,土地和財產被沒收,連生命也沒有保住,被槍斃了。
「土改」中有不少「貧富顛倒,是非混淆」的現象。--中國有句古話「富不過三代」。許多財主家,不幸出了個好吃懶做、嫖賭逍遙的「化孫子」,他 「崽賣爹田心不痛」,把萬貫家財化得干乾淨淨,變為沿街乞討的「叫花子」。哪知風水輪流轉,「叫花子」反而因禍得福,「土改」中被劃為「貧農」,分得了土地、房屋和「浮財」(沒收地主的財物)。--作家余華的長篇小說《活著》,就寫了這樣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第二,在外地做官、經商發了財,回鄉興家置業,購買大量土地,成為地主。
從秦始皇到清王朝,皇權專制兩千多年,一直是重農輕商的小農經濟社會。那時人們的觀念,與現代人大不相同。那時沒有銀行,銀錢放在家裡,怕偷怕搶;存在私人票號裡風險很大,不放心;那時工商業不甚發達,人們壓根兒瞧不起商人,不願意投資興辦實業。筆者小時候聽到老人們的口頭禪是:「要想家業穩,作田是根本」。--因此,在那個年代,人們的頭腦裡,有了錢之後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買田」。田是不動產,偷不走,搶不去,年年增值,死後傳給子孫,家人就不會餓死了。
第三,勤儉斂財
勤勞儉樸,聰明好學,善於經營,在本地被稱為「田秀才」的能幹人,一輩子省吃儉用,有點積蓄便買田,土地漸漸增多,慢慢上升為中農、富農……積攢土地最多的,達到中、小「地主」水平。
正如每一個團隊裡,既有好人,也有壞人一樣,毋庸諱言,也有靠欺行霸市、高利盤剝而上升為地主的,但這種人畢竟是極少數。那個時代,儒家學說「仁義禮智信」 大行其道,社會輿論對不道德的行為大肆伐撻,大家都瞧不起走歪門邪道發了財的人,「戳他的背皮」,恥與為伍……因此,一般人都自覺或不敢走邪路。
那時候的人,頭腦簡單,思想單純,信奉神佛的佔百分之八、九十。人們不敢做壞事,生怕自己偶有不慎冒犯神靈被打入地獄。總體說來,在皇權統治下,通過儒家道德的宣揚教化,佛、道等宗教信仰的流行以及「有神論」的制約,大多數時候,社會是平靜、安定的。貧者安貧,富者樂善好施,相互依存,長期和平共處,沒有那種「你不死,我就活不下去」的「階級鬥爭」之說。
地主的土地和財富的來源,大致是上述這三種。其土地、山林、房屋等不動產,在交易、過戶的過程中,都簽署了契約,按章繳納了稅負,並由政府主管部門頒發了權證,既是公認的,又是合理合法的。
(三)地主階層在農村中的作用
地主們青少年時期大都受過嚴格的教育,是農村中文化素質較高的群體。他們讀的是《四書》《五經》、「孔孟之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儒家思想,深入骨髓。大多數的地主憐貧恤老、救濟鰥寡孤獨、助教興學、救災賑災、修橋補路、興修水利、調解糾紛、倡導文化活動(舞龍燈、賽龍舟、唱大戲等)……舉凡農村中一切需要錢、物的公益事業、慈善事業,都是由他們帶頭髮起,熱情贊助並充當捐資、獻物、出力的主角。
經過十年寒窗進入(官場)上層社會的,大多數是地主家的子弟。因此,當年的地主階層,集政治精英、經濟精英和文化精英於一體,理所當然地成為社會的主流。
許多科場失利、無意於仕途的讀書人,回到鄉梓後,因其品德高尚、學問豐富、主持正義、辦事公平,往往被推舉為地方領袖,掌握著村、鄉、區的地方事務的管理權。而當年的政府(縣級以上)是那樣軟弱,既沒有「社會救濟」概念,又沒有過問地方事務的經濟實力。因此,大量地方事務便責無旁貸地落在本鄉本土有聲望的富紳(地主)的肩頭上。
興辦公益事業和慈善事業需要大量資金,光憑空口叫叫喊喊,是沒人信服你的,關鍵時刻要帶頭拿出白花花的銀子來。有聲望的富紳帶頭捐了巨資,人人跟進,形成「眾人拾柴火焰高」的局面,才能募集到大量資金,才能辦好地方事業。那時候,差不多所有的鄉村,都有德高望重、公益事業心強的地主,帶頭捐資。
當年地主將土地出租,解決了貧苦農民的就業問題,與資本家辦工廠給城市貧民提供就業機會,與當今外資進入中國解決城鄉富余勞動力的就業問題,是一碼事。地主收租是土地投資的回報,工商企業利潤提成是資本的回報,同樣是一碼事。
「地主」這一階層當年在農村佔有的土地和財富較多,是多種社會力量長期碰撞取得的均勢與平衡,是兩千多年來皇權專制社會優勝劣汰、自然選擇的結果,是一種符合當時社會需求、合理合法的重要的政治經濟結構要素。
兩千多年前,孟子說:有恆產者,始有恆心。這話的意思是:只有財產較多的人,做事才有責任心。因為他要對自己的財產負責,對自己的家庭負責,對自己的聲譽負責……絕對不會亂來。當年,地主階層以其財富、道德、學識和聲望,責無旁貸地擔負了政府職能缺失部分的職責,在農村中起著穩定社會的中流砥柱作用。
「地主」是種什麼東西?
(四)地主的「罪惡」有幾分真實?
帶著政治目的,用文學藝術塑造的四大典型地主,是真實的嗎?他們與現實生活中的地主差距有多大?
說實話,那些虛構的故事,可以哄哄一般人和小孩子,但絕對騙不了親身經歷者和歷史的知情人。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四大地主的故事中,有些情節是虛假的、編造的,有些則是將許多壞人壞事集中到一個人身上。--無論古今中外,任何地方,將社會陰暗面發生的各種壞事堆砌在某一個人身上,這人也就十惡不赦了。
就拿姓周的小地主來說,他真的會半夜三更趴到雞籠子裡學雞叫嗎?不會的。要叫,躺在床上叫就是,聲音可以傳過去嘛。筆者小時候居住在農村,偶爾醒得特早的日子,聽到遠處的雄雞打鳴,叫聲由遠及近,最後,鄰居家的雄雞、自家的雄雞都跟著叫起來……遠遠地學雞叫,即使學得不十分準確,由於距離遠,雄雞聽不分明,可能跟著叫;趴在雞籠子旁邊學雞叫,它聽得分明,是人在叫,反而不會跟著叫了。--這道理是十分明顯的。
課文裡還描寫姓周的地主打開雞籠子,劃火柴去照……這些愚蠢行動驚動了雞,它也不會開口打鳴了。--只要稍微想一想,就知道這些細節是虛假的、捏造的:學雞叫不必趴到雞籠子旁邊,也不用打開雞籠子去看,熟門熟路要劃什麼火柴?
就事論事,即使你把長工們早早驅趕到地裡,自己不跟著起早去監督,長工們躺在田頭怠工,你有什麼辦法?
那時候的地主,需要雇佣幾個長工的,一般先雇佣一個比較能幹的「長工頭」。總體任務交下去後,每天由長工頭分配其他長工幹活,根本不用東家操心。當然,長工頭的工價比一般長工高。筆者務過農,做過工,深深知道「活在手裡」這句話的份量,如果「對著干」的話,工人和農民自有千百種方法可以消極怠工。因此,用欺騙、壓榨的方法,東家和長工是不能長期相處的,最終吃虧的必定是東家(田裡沒收成)。小氣、吝嗇的地主是有,但一定得適可而止,如果太厲害,吝嗇的臭名遠揚,就沒有人上你家來打工了。
那時候的地主,一般採用「籠絡」的方法穩定長工,例如,初一十五「打牙祭」(吃肉),逢年過節送糧食、衣物,有急事允許請假,年終結算時另外暗中給紅包……用這些手段來挽留那些老實本分、肯幹活的長工。
極左年代,許多中、小學的工宣隊對學生進行「階級教育」,請來當地「土改根子」當過長工的老貧農來學校作「憶苦思甜」報告。老貧農在講台上講著講著,忘乎所以,話題突然走偏,手舞足蹈地說:有人說地主壞,但我看也有好地主,我那東家對我就特別好,每年都送我十多斤臘肉過年,吃得嘴巴流油。不像 1960年過苦日子,飯都沒得吃,差點餓死了……
工宣隊一聽,不對頭,老農民在「憶甜思苦」,對他使眼色,制止不住,只好上臺「救場」,搶過麥克風對同學們說:老貧農講累了,下去休息休息,我跟大家講一講地主是怎樣壓迫剝削農民的……說著,便把老貧農攆下了講臺。
那個年代,如果是出身不好或有歷史問題的人,在大庭廣眾之中說地主的好話,作「反動宣傳」,會立即打成反革命,判刑坐牢,甚至還可能槍斃。但那老貧農是「土改根子」,講的又是實話、真話,奈何他不得,只好不了了之。
那時候,許多地方鬧土匪,地主們都嚇得「雞崽子」一樣,小心謹慎,生怕惹禍。他們夾緊尾巴做人,「樹葉子掉下來都怕砸破了腦袋」,哪裡還敢欺壓農民?他們大多以慈悲為懷,樂善好施。叫花子來討米,總是一碗碗米打發,絕對不讓他們空手而去。不要小覷了叫花子,其中就可能有某股土匪的眼線,如果輕慢了,說不定哪天晚上來一幫手執刀槍的蒙面大盜,把家裡搶得精光……地主們連叫花子都不敢輕慢,哪裡敢得罪長工?
姓周的小地主,要是真的敢於半夜學雞叫,剋扣和壓榨長工如此厲害,他早已一敗塗地,甚至家破人亡了。--高玉寶畢竟太嫩,編造謊言,漏洞百出,不堪一駁。
2000 年,歷史學家笑蜀先生根據多年調查,寫了一本《劉文彩真相》,還了劉文彩的真實面目。一般來說,地主都是集優缺點於一身,比較複雜的人物。他們的個性、作風、處事方法,無一不與當時的時代背景、人文環境、風俗習慣息息相關。每一位地主身上,既有著許多儒家道德的傳統優點,同時也沾染了不少社會流行的惡習。拿劉文彩來說,他有著慷慨興學的美名(斥資200萬美金興建了四川省最好的「文采中學」),不少濟困扶危的義舉,但也有吸鴉片煙、討幾房小老婆等當時有錢人的通病。根據笑蜀先生的調查,劉文彩家根本沒有什麼「水牢」、「地牢」、「行刑室」,那些都是極左年代,為了宣傳「階級鬥爭」,煽動人們仇恨地主編造出來的。
在科舉時代,沒有「功名」(未考取秀才、舉人)的人是不允許進入地方領袖層的,因此,地方領袖素質較高,廉潔奉公,能真正為群眾辦事。
鄉村地方領袖第一次惡質化,是從晚清1906年廢除科舉制度後開始的。由於大家都沒了功名,誰可以當地方領袖。三教九流之輩見有機可乘,便憑藉土地、資本、祠堂、武力、公產、宗教和個人關係……紛紛鑽了進來。這些人魚龍混雜,良莠不齊,形成派系小集團,忙於爭權奪利,置貧苦農民於不顧。這些人不受儒家道德公益心的約束,不受政府控制,貪贓枉法,為所欲為。加上人口爆增(清朝初年,全國人口約1億,「康干盛世」後增加到4億,抗戰勝利後全國人口號稱 4萬萬5千萬),人多田少的矛盾突顯出來,從此,農村社會開始動盪不安了。
「土改」過去半個多世紀,地主屍骨早已灰飛煙滅。隨著當年親歷運動者一批批先後作古,悲慘的記憶漸漸淡漠,最終將煙消雲散。如果筆者這一輩60多歲的老人再不寫出來,時間無情地推移,「土改」的罪惡將隨著人世滄桑而湮滅。人類的良知呼喚正義,呼喚歷史的真實,倖存者有責任把當時的真相告訴後人。筆者懷著對200多萬地主深深的同情,為完成這一歷史重托貢獻了一己微薄之力。
(轉載自百靈社區,原文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