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辦公室掃地擦桌子
先說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國內的機關學校企業商店,不論藍領還是白領每天早晨上班開始看報紙之前,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掃地擦桌子。可不要小看掃地擦桌子,組織上對新職員或者年輕人的考驗往往就從這樣的小事開始的。有道是「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所以,幾乎有辦公室場景的國內影視劇都有男女主角或配角順手掃地擦桌子打開水的長鏡頭。讀者中哪位誰見過外國影視劇裡有類似的場景?我在幾個不同國家的機關學校企業都有過工作經歷,我倒是見到過同事們早上來了以後先看報紙上網瀏覽新聞,但是從來不曾見過他們掃地擦桌子。為什麼呢?原因很簡單,因為國外機關企業的辦公室的門後沒有放著一把苕帚更沒有擦桌子布。為什麼沒有苕帚?因為掃地擦桌子有專門的清潔員負責,一般是在下班時間以後開始打掃辦公室,所以不會影響機關工作。如果哪位職員自己動手掃地擦桌子,那麼清潔工們一定會感到很納悶很鬱悶。各司其責,在自己的責任範圍內各盡所能,不越雷池一步,這是生活和工作的最基本準則。想起我八十年代初剛到法國唸書的時候,每次課間都要為法國教授擦黑板,引起法國同學側目。多年後自己在國外當了老師才意識到,擦黑板是老師的事,因為擦布擦、擦什麼不擦什麼、什麼時候擦,只有老師自己清楚。
●六十之前耳順
說來慚愧,我在國外大學工作沒有升到教授,在官僚機構也沒有當處長,但這並不是說沒有人叫我「教授」、「處長」。我當老師的時候,是Assistant Professor,同事們叫我自然是直呼其名,學生們叫我尊稱我「博士」,只有國內訪客來了學校才叫我「教授」,而且容不得我解釋。後來到了當了國際公務員,雖然算是高級專業職稱,但決不是處長,連副處長也不是,因為沒有副處長這個位子。可是來了國內訪客,他們一定叫我「處長」。這次有一個解釋,照我的資歷,在國內好歹也是個副處長。國內不是講同等學歷嘛,這叫同等官歷。如果相當於副處長,就可以按慣例叫處長。國內的官,除了姓「付」的,就再沒有被稱為副什麼的官兒了,不管正副,黨內外一律稱處長、局長、司長、部長甚至更高的職位。叫的人透著尊敬,聽的人感覺舒服,這叫六十之前耳順。也是,不在退休之前過把癮,到了六十退休了還能有耳順的機會嗎?記得幾年前的一次人大會議朱總理作了報告,隨後開分組會議討論。溫家寶副總理到河北代表團列席作了講話,隨後就有代表說「聽了溫總理的講話」如何如何,當時在場的外國記者如獲至寶,認為溫家寶政治行情大漲。至於歪打正著,純屬巧合,已是後話。難怪外國人誤會,在西方的機關和企業裡面,下級一般不會叫自己上級的職稱,所以也不存在隱去「副」字的問題。只要是相互間認識,一般都是直呼其名,連姓都不必叫。不信,你……(此處有若干亂碼)Call me Bill(叫我「比爾」吧)。
●官本位的新聞聯播
國內訪客叫我「處長」是一種定位,一種以「官」定位的方式。在國內,不論你是在國防、科技、金融、教育、工業、農業等等哪個領域工作,你所在的單位總有相當的一個級別:省部級、司局級、處級等等。我與國內編輯打交道,他們總是有意無意地透露他們的出版社、報社屬於部級單位還是司局級單位。當一個司長自然要比在一個副部級單位當一個司長的含金量高一些,發新聞排名次的時候當然要在前面。我過去在非洲的一家國際金融機構工作,總裁訪華時被國內有關單位定位為「副總理」級接待,不光有警車開道,還受到國家領導人接見上了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新聞聯播是很講究官本位的,比如美國國務卿訪華,受到國家主席、國務院總理的接見,不管是誰先見誰後見,電視新聞的報導順序一定是按照級別大小而來的。如果碰到一天中來了兩撥重要客人,比如說美國國務卿和吉布地總統同日訪華,並分別受到國家主席、國務院總理的接見,那麼當天晚上的新聞聯播的播出順序就有這麼兩種可能:一種是按照訪客的官職大小來排,先報導「國家主席、國務院總理分別會見吉布地總統」,然後才說「國家主席、國務院總理分別會見吉布地總統」;另一種方式是按照主人的職務大小來排:「國家主席分別會見吉 布提總統、美國國務卿」、「國務院總理分別會見吉布地總統、美國國務卿」。但不論如何決不會把一個部長活動的新聞放在一個總統前面,因為那不符合我們廣大觀眾的心理定位習慣。那麼國外的電視碰到同樣的情況會如何報導呢?吉布地國家電視臺會怎樣處理該國總統訪華我說不上,但是如果是中國商業部長和厄利垂亞總統訪問法國並受到法蘭西共和國總統、總理分別接見,那麼我估計法國電視臺可能會有這樣兩種處理方式:
(1)不報導,因為法國總統、總理與這兩撥客人的會見沒有透露出任何有可能讓法國人感興趣的訊息;
(2)在「中國訂購N架空中客車」的新聞短片中包括法國總統和中國部長在愛麗舍宮大門口握手的鏡頭,而且是一閃而過的鏡頭。
●「大山現象」
說到電視,不能不提到中央電視臺的「外國人才藝大賽」和「同樂五洲」節目,幾乎每個星期都可以看到。在這些節目裡,在中國的外國人用熟練或不熟練的中國話唱歌、演小品、說相聲甚至當主持人,節目收視率長盛不衰。為什麼中國觀眾會喜歡這樣的節目呢?我琢磨這裡面可能有兩個原因。如魯迅所言,「中國人或把外國人當成鬼,或把外國人當成神,鮮有將其視為同類者」。第一個原因就是把外國人當成小鬼子了,看他們在台上出的洋相,就像京劇裡的丑角,所以感到很可樂很開心。第二是把外國人當成神了,連神都來學說我們的語言,說明我們中華文化的無窮魅力,所以感到很驕傲很自豪。其實老外們既不是鬼,也不是神。像大山這樣的加拿大人,不遠萬里來到中國,這是什麼精神?不是國際主義精神,更不是共產主義精神,其實就是因為在中國好掙錢。老外們看準了中國人的上述兩種心態,說相聲,演小品,拍廣告,你想聽什麼就說什麼,隨時可以伸出大拇指,連聲?font color=red>?K,只要你給錢。我把這種有中國特色的現象歸納為「大山現象」,決非貶低我們的大山兄弟,只是想告訴國人:大山現象,只有中國有。我在國外二十餘年,曾在亞、非、歐四個國家長期生活,會說兩門外語,但從來沒有參加過一次「才藝大賽」,也沒看見任何一個因為會說當地國家語言而走紅了的其他外國藝術家,真的沒有。
●誰懂了你的「客戶」
在海外每天看CCTV─4,每天都可以看到這一條公益廣告:孤獨的老母親在家裡為兒女準備好了飯菜,這時電話響了,兒子說:「媽!說好今天要回家看您的,可公司要請客戶吃飯,新買的微波爐好用嗎?家裡還缺什麼嗎?母親說:「什麼都不缺。」一會兒孫子和女兒都來電話,有事不回來了。最後母親自言自語地說:「都忙!忙!忙點好啊!
」這則廣告的主旨是「常回家看看」,但我每次看到這條廣告的時候都忍不住想替母親質問兒子一聲:「誰是客戶?客戶是什麼?客戶比媽媽還重要嗎?」我真的搞不懂什麼是「客戶」,在我出國的時候還沒有這個詞,那時候要麼就是進商店現買現賣的「顧客」,要麼就是參加廣交會的「客商」。不知從那一次回國開始,國內的朋友開始用某種神秘但又分明是神聖的語氣使用「客戶」這個詞,可是誰也不明說客戶到底指的是什麼,好像大家都心照不宣。忍不住上網Google一下,把「客戶」和「小姐」放在一起有600,000個結果;把「客戶」和「吃飯」放在一起,有408,000結果;把「客戶」和「送禮」放在一起,有108,000個結果。那次回國見了已成了商界大腕的朋友,給老婆打電話熟練地說:「我在陪一個客戶,晚點回去。」原來,客戶不一定要買東西也不一定要賣東西,我也可以是客戶。
●一整天不說「你好」、「謝謝」、「對不起」中任意一句的能力
上次回國,在北京的一輛出租車上我看見這樣一個小牌子,上面寫著:「ISO9001質量認證。我們必須做到說好五句話:您好,請問您去哪兒,請帶好您的物品,謝謝,再見!」我覺得這段文字很有意思,所以特意用數碼照相機照了下來留念。一路上司機談天說地嘴就沒有停過,可就是沒有說上面那五句話。這就是我們中國人的一種能力,可能算不上「才藝」,不好去特別展示,但是明眼的老外不可能不注意到:那就是可以在一天之內或者更長的時間之內不說「你好」、「謝謝」、「對不起」等禮貌用語中的任何一句,而不會感到任何不適或者不妥。和我合著《十二億火星人、六千萬火雞人》的法國人伯納?聖─若弘(中國名「大恩」)這樣寫道:如果你和中國人說:「謝謝!」那麼標準回答是:「別客氣」、「不要客氣!」或者「用不著客氣」。 在這樣的氛圍里長大的中國人,在日常生活中不講究禮貌也就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了。不是說「不要客氣」嗎,說得太對了,中國人完全是按這四各字的本義嚴格照章行事。中文字典裡有些詞似乎完全是給外國人預備的,除了外國人誰介意向收款員說一聲「謝謝」?除了剛到中國的外國人,誰會不識相地向火車售票員問一句「你好」?如果中國盲人聽見有人說「你好」、「謝謝」、「對不起」、「請」這些詞,那一定是撞見「鬼」(香港人對外國人的稱呼)了。
●膽敢和女同事說葷段子
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男人,死活說不出「你好」、「謝謝」、「對不起」這類的禮貌用語,卻能一口氣說出好幾個葷段子。中國人講葷段子歷史悠久,《笑林廣記》裡面就有不少葷段子。經過與時俱進發揚光大,現在已是滿城爭說葷段子。在中國,說葷段子不分年齡階層,白領說,藍領說,知識份子說,勞動人民說,領導幹部也說;而且也不分時間場合,上班的時候說,上網的時候說,有飯局的時候說,下班了發個簡訊接著說。葷段子在國內流傳之廣,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以至於我在國外都收到過國內輾轉發來的葷段子:「窗前明月光,地上鞋兩雙……」。看來中國的葷段子的影響超出了國界,不僅為國內電信運營商賺錢,而且還順便讓國外電信撈一把。說黃色笑話本是世人通病,在這一點上中國人與外國人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中國男人竟然敢於而且專門喜歡在女同事面前說葷段子,卻是舉世無雙。在中國男人看來,講葷段子是男人幽默智慧的體現,還美其名曰: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殊不知,按照西方國外大公司關於Sexual Harassment的定義,在女同事面前說葷笑話100%屬於性騷擾。在全球化日益發展的今天,富有同情心的外國男人一定會對中國男人大聲疾呼:就算丟得起人,你們付得起性騷擾的賠償金嗎?哥們,你危險了!
●扎堆情結
為什麼中國人說葷段子不怕被訴性騷擾呢?因為人人都說葷段子,法不責眾。這就涉及中國人的「扎堆情結」。中國人自古以來好扎堆,不僅市井中的家庭婦女如此,而且飽讀聖賢書的知識份子們也未能免俗。這是有史可證的,東晉永和九年(公元353年)王羲之、謝安、孫綽等四十一位名士「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會於會稽山陰的蘭亭,暢敘幽情,品頭論足,即席賦詩。然而,這次聚會的詩作沒有流傳下來幾首,但記述這次扎堆的《蘭亭序》卻因為王羲之的書法而流傳至今。中國人常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所以不管是什麼層次的中國人,只要出了國以後就往中國人堆裡扎,說好聽點這叫「凝聚力」強。吃飯扎堆,結婚扎堆,買房扎堆,做買賣扎堆,不管世界哪個角落都可以搞出一個唐人街,出國二十年也不會說流利的外語。扎堆的另一個外在表現就是湊熱鬧,而且越是與自己無關的事情就越關心,「外行看熱鬧」嘛。在國內,假如一個人蹲在地上看螞蟻,很快就會有人圍觀,圍成一圈又一圈。魯迅有一篇專寫看客圍觀的小說(《彷徨》一書中的《示眾》),寫的是北京西城一條馬路上,有一個犯人被巡警拉出來示眾,很快就圍了四層人觀看。在這篇作品中,被魯迅拉出來示眾的其實並不是這個犯人,而是那……(此處有一段亂碼)
●中國人,你為什麼不快樂
臺灣作家龍應臺寫過一篇流傳甚廣的小文,叫做」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龍應臺這樣說自然有她的道理,所以她在文章的末尾呼籲讀者說:「你受夠了,你很生氣!你一定要很大聲地說。」但我總覺得,中國人不是不生氣,而是不快樂,很不快樂。在國外,上了出租車司機會和你說說:What a lovely day!(多好的天!)而到了北京,出租車司機會這樣和你打招呼:「今天真冷(熱)啊!」中國人從根子上說是個憂心忡忡的民族,用外國人的話說就是撲克臉孔,不苟言笑。國際上多次進行快樂指數調查,無論怎樣定義快樂指數,中國老百姓都是排在最後的「老不幸」。
2001年有一家對中國大陸、香港、新加坡、臺灣、馬來西亞、印度、菲律賓和泰國的青少年作了調查,結果發現香港、臺灣和大陸的華人青少年自我感覺快樂的比例分別排在倒數一、二、三位,遠遠低於高居榜首的菲律賓人。難怪年年春節聯歡會笑星們用盡渾身解數,觀眾就是不能開懷大笑。想想也是,中國人怎麼笑得出來呢?從小就聽老人言,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即使少壯努了力了,長大後又聽常言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雖然人生不滿百,卻要常懷千歲憂。中國人的憂心忡忡,還表現在神經非常敏感,感情特別容易受到傷害,最怕外人嘲笑自己。前一陣子章子怡參加奧斯卡頒獎典禮,對華人來說本來是皆大歡喜的事情,只因為她英文講得不夠流利,讓很多國人感到丟了面子,所以很不開心。也許有讀者會說,中國人那麼喜歡聽葷段子,每每哄堂大笑,不證明中國人也懂得幽默嗎?我認為,葷段子在中國的超常規流行,恰恰反映出了中國人的長期壓抑感,借葷段子發泄一下而已。當然能夠這樣也很好,只要是不惹她人不快,我真的希望國人能夠說:「你受夠了,你很快樂!你一定要很大聲地笑」。
●最後一樁事情是……
我雖然模仿龍應臺文章的結尾大聲地呼籲國人「大聲地笑」,但卻還不是我這篇文章的結尾,因為你數一下,前面列舉的中國常見外國不常見的大小事情,總共才說了九樁,怎麼也得湊他一個「十大中國常見外國不常見的事」才像話嘛。這「十大」正是我要說的最後一樁事情,在國外除了年底各大通訊社評選當年十大新聞和書店裡面的十大暢銷書以外,一般來說有幾樁事情就說幾樁事情,而在中國則不論什麼事情一定要湊他個「十大」才舒暢。說來這「十大」也是由來已久,所謂「例不十不立,例不十不破」。早在武王伐紂、楚漢相爭的時候都不忘給對手扣上「十大罪狀」,以便師出有名。上個世紀二十年代杭州雷鋒塔倒掉,西湖十景少了一景,多少人為之唏噓不已。盛世之下,雷鋒塔得以重建的同時,「十大」之風也愈演愈烈,充斥各類媒體。有「十大體育熱點」、「十大高校」、「十大汽車」、「十大風景名勝」、「十大男歌手」、「十大女歌手」、「十大軟體」、「十大富豪」、「校園十大美女」、「十大傑出青年」、「十大流行語」、「十大風景」、「十大猛片之十大敗筆」、「十大文化遺產」、「大學十大怪象」、「十大經典菜色」等等,甚至還有人關注「男人撒嬌十大關鍵詞」。對於這類的「十大」我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看法,只是偶爾琢磨怎麼什麼事情都能正好湊成十件呢。再想想又覺得自己未免天真,就像幼時想不清楚為什麼昨天發生的事情正好可以在半個小時的「各地人民廣播電台聯播」內播完。前年有十四萬多人參與的「二十世紀十大文化偶像」評選揭曉,結果曾經諷刺過「十大」的魯迅先生高踞榜首,一同入榜的還有作家金庸、錢鐘書、巴金、老舍,核物理學家錢學森,表演藝術家張國榮、梅蘭芳、王菲,以及雷鋒式的革命戰士─雷鋒本人。數一數,剛好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