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在1993那一年,我先後收到過兩封信。一封是一位旅居西班牙的流亡學生寄給我的。信中說,他從家鄉獲悉,當年該地有一位出了名的「小神童」,15歲就考上了清華大學的少年班,結果慘死於「六四」大屠殺。但這位留學生並不知道死者的姓名及其親屬的家庭地址。於是,我先從清華大學找起,無結果。但我不想放棄這個線索。於是我請那位留學生再同他家鄉的親友聯繫,以進一步瞭解並提供情況。過了一段時間,我終於有了死者及其在國外的兄長的名字;而死者父母的地址,卻只知其為黑龍江省寶清縣的一個國營農場。我試著給死者父母所在的那個農場發出了第一封信,信封上當然不敢寫有死者的姓名,我便寫「黑龍江省寶清縣農場何某父母收」。這何某,是死者兄長的姓名。可是,我沒有收到回信;此後我又一連數次去信,也都如石沉大海。
正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我收到了另一封寄自黑龍江省的信件,寄信人是一位姓樸的朝鮮族青年,信中還附有他本人的一張照片。信寫得熱情、真誠,他說他從收音機裡常常聽到關於我的消息,而且知道我的健康狀況很糟,因此他想來北京幫著照顧我的生活。那時我常遭到安全部門的監控,行動很少有自由,與我熟悉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我怕連累於他,也就婉言謝絕了。
然而,從這位青年的來信,使我突然想起了尋找何潔家人的事。於是翻開地圖,發現那位青年的家相距完達山下的寶清縣似乎並不太遠(後來知道,這中間的距離實際上有三百多公里)。
我立即提筆給那位樸姓青年寫了一封信,委託他幫我前往寶清縣農場作一試探性尋找。這小夥子很能幹、也很認真,未隔多久,我就接到了他的回信。信中講述了他尋找何家的經過,還附上了幾張他親自拍攝的照片。原來寶清縣的農場是仿照軍隊編製的,對外用的不是地名,而是番號,何父所在的農場,番號為853。因此,如果要寫信,地址要寫明黑龍江省寶清縣853農場,才能收到。而且,每個農場還有好多個下屬部門,因此找起來更要費一些周折。好在樸姓青年是本省人,熟悉當地的情況,而且,何家出了個「神童」,當地人也都有所聽聞。因此他並沒有化太多時間就找到了何潔的父母,只是一路上又是火車,又是長途汽車,旅途十分勞頓。他說何家熱情地接待了他,而且把他留宿在家。夜晚,他與何的家人在坑頭促膝長談,何父談到自己的身世,自己的經歷,當然更多的是談他死去的兒子何潔。
於是,我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
何潔的父親祖藉四川,年輕時參軍進了部隊,後來轉業了,卻留在了當地,沒有再回四川老家。何潔的母親則是農場醫院的一位護士。他們所在的那個農場名義上是一個國營單位,實際上是一個屯墾區,有很多轉業軍人在那裡參加管理,何潔的父親就是在這個農場下屬的自來水公司任職。我從來信中還知道,何潔在當地雖然受的是普通的學校教育,但他自幼便表現出超常的天賦。何潔15歲讀高中一年級時,正遇上北京的幾所名牌大學招收本科「少年班」。何報考了清華大學的少年班,結果他被錄取了。1987年,又因學業優秀,他由清華大學推薦,免試錄取為中科院計算技術所碩士生,那時他才21歲。這時我才知道,何潔早已離開了清華大學,怪不得我到清華大學尋找會毫無結果。
但是,正在他前途似錦之際,災難突然降臨了。1989年春夏之交,首都北京爆發了以學生為主體的天安門民主運動。與很多大學生一樣,何潔參加了這場運動。 6月3日夜晚,他和同學一起騎車去天安門廣場,當他們行進到天安門附近的南池子時,正遇上戒嚴士兵向民眾開槍掃射。結果,一顆罪惡的子彈擊中了何潔的腦部。他被周圍的民眾送到了附近的北京醫院,但因擊中要害部位,無可挽救。醫院開具的死亡證明為「顱部損傷」。何遇難時年僅23歲。他的人生還僅僅是開始啊!卻在頃刻之間被毀滅了。他的屍體火化後由其家人帶回了黑龍江省他的出生地,並被安葬在完達山脈的小青山上南山陵地。從照片上看,何潔的墳墓已荒蕪不堪,據說是遭到過人為的破壞。昔日令家鄉父老稱羨的「小神童」,如今卻孤零零地長眠於荒郊野地的一堆黃土之下。人世茫茫,禍福難測,面對這衰草荒塚,唯有長嘆而已!小樸在來信中說,那天他陪著何父在墓地默坐良久,卻找不出一句恰當的話來安慰。
這以後,我與何家父母取得了聯繫。在以往的年月裡,他們曾來北京看望過我,也常常給我來信,總是想著要為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們不忍心看著我受當局的打壓和迫害,曾來信向我表示:相距千里,不能為我分擔什麼,如果難屬群體有什麼事需要他們,他們都願意參加。於是,人們可以看到,在每一次難屬群體發出的公開信上,都有了何潔父母的名字。
在這篇「實錄」將要結束的時候,我要再一次感謝那位樸姓的青年人,他與我非親非故,卻幫我做了很多我難以做到的事情。這裡我還想提一提下面這件事。
那是在我與何潔父母相識不久,有人告訴我:在黑龍江省佳木斯市某廠,有一名職工在北京鬧學潮的時候正好來京出差,結果在「六*四」大屠殺中被打死了。至於這位死者的姓名、親屬、單位、地址,卻一概不知。於是我又求助於那位樸姓的朝鮮族青年。不久,小樸又給我回信了,告訴我要他辦的事情已經有了結果。死者名叫韓秋,生前為黑龍江省佳木斯市制釘廠銷售科的銷售員。6月4日凌晨,他在天壇附近被子彈擊中後腦部,曾被送往天壇醫院搶救,不治身亡,時年25歲。在北京市崇文區公安局出具的「死亡證明書」上,註明死因為「槍擊致死」。
這是個屢遭不幸的家庭,韓秋死後,其大姐又不明不白死去,死因至今不明。兩位七、八十歲的白髮人一個接一個地送走黑髮人。現在兩位老人,一位行走不便,一位因過度悲傷,導致雙目幾乎失明。
我能尋找到這兩家地處遙遠邊陲的死難者親屬,完全是靠了那位姓樸的朝鮮族青年。我不便公布他的真實姓名,但我要向他表示衷心的感謝。我為他祝福,願上天保佑他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