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房子醫院」出了大事
「紅房子醫院」,老上海都這麼叫著。這家在上海享有頗高知名度的醫院,歷史悠久,悄然矗立在上海市區南面鬧中取靜的方斜路上。其實,它的房子跟普通醫院差不多,唯有那幢最早落成的大樓,在青磚之中鑲廠一圈又一圈紅磚,老百姓稱之為「紅房子」,於是這家醫院也就以「紅房子醫院」而邏爾聞名。
它的正兒八經的大名,白底黑字,清清楚楚、端端正正寫在大門口的招牌上:「上海第一醫學院附屬婦產科醫院」。
一九七四年三月三十日上午,一輛接一輛小轎車停在「紅房子醫院」大門口。到了下午,小轎車越來越多,差一點把方斜路堵塞了。驚動了公安局。民警在「紅房子醫院」大門口忙碌著。便衣警察在小轎車間巡逡,不時用冷峻的目光掃視著每一個行人。
不言而喻,這兒出了非常事件。
三樓手術堂,湖綠色的牆壁並沒有給人們帶來舒適的感覺。「白大褂」們忙碌異常。
據現場記錄,當時擁立於手術室的「白大褂」,僅本院的便達三十三人。
上海各醫院的名醫、教授,一個個請來了。
上海第一醫學院領導、上海市衛生局領導、上海市革命委員會領導,一個個趕來了。
雖然在上午十一時,病人已開胸進行心臟按摩,仍毫無起色,搶救無效。可是,在場那麼多人,誰也不敢第一個開口說:「停止搶救。」
一直到下午三點二十分,這才由市領導發話:「結束搶救!」
醫生和護士們這才緩了一口氣……
「紅房子醫院」突然出現的非常事件,驚動了「康辦」。那個「辦」設在上海康平路上。「康辦」成了中共上海市委的代名詞。
上海「康辦」與北京「釣魚臺」之間的長途電話接通了。徐景賢壓低了聲調,以便送入話筒的聲音帶有一種沉痛感:「春橋同志,我向你報告一個不幸的消息……」
徐景賢的話還沒有說完,張春橋的聲音便在電話耳機裡響起,「我已經知道了!」
顯然,耳目眾多的張春橋,早已接到報告。儘管如此,徐景賢還是詳細匯報了如何組織搶救的情況:「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
說畢,徐景賢拿起了鉛筆,畢恭畢敬地問道:「春橋同志,後事怎樣處理,請您指示!」
徐景賢的鉛筆,刷刷地記下了「春橋同志三點指示」:
「喪禮要盡量簡樸,不要超過一般的工作人員;
「不要去整出這次醫療事故的醫生;
「不幸的消息暫時不要告訴母親,以免她受不了。不過,估計也瞞不了多久……」
徐景賢見張春橋無責怪之意,鬆了一口氣。他不敢怠慢,立即把「春橋同志三點指示」向下傳達。
消息傳到「紅房子醫院」,頓時,勞累了一天的醫護人員放下了心中的石頭。
「春橋同志到底是中央首長!到底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
「春橋同志作為家屬,這樣高姿態,真難得!」
一時間,有口皆碑,「春橋同志」的形象,變得無比高大,彷彿他那雙三角眼裡射出了大慈大悲的目光,他一向陰沉沉的臉忽然漾起了和藹可親的微笑。
善良的人們很難理解他陰暗的心理,爽直的人們無法捉摸他九曲肚腸。他像黃鱔一樣滑,又像蛇蠍一樣毒。他除了作了那「三點指示」之後,從未公開對非常事件再作表態。然而,他的意思,卻不斷通過他的妻子、他的親屬透露出來。他的意思表露得明明白白。卻從無任何把棲落在別人手中。
後來,當王秀珍到上海興國路「慰問」張春橋之妻李文靜的時候,李文靜拿出一封張春橋寫給兒子的信。王秀珍讀罷這封切齒之聲可聞的信,立即明白張春橋的 「三點指示」全是欺人之談,而他的真正的「指示」清楚地體現在給兒子的信中。其實,他的家書中的話,並非寫給兒子看的,分明是講給「馬徐王」聽的(上海人早已習慣把馬天水、徐景賢、王秀珍合稱為「馬徐王」--因為他們仨同坐一凳,同出一氣。)
王秀珍趕緊掏出筆記本,想抄下「春橋同志指示」。文靜立即笑瞇瞇地收起了信。因為她知道,張春橋是不願留下「痕跡」的--他以「家書」形式披露他的真正意圖,其目的就在於不授人以柄。
王秀珍收起了傻乎乎的笑容,明白了文靜出示「家書」的目的。
王秀珍一回到「康辦」,立即把記憶中的「春橋指示」轉告了馬天水、徐景賢。
「馬徐王」豈敢怠慢!
腥風血雨頓起,刀光劍影畢露。一場大禍降臨在「白大褂」們頭上……
張春橋之妹猝死成了通天大案
死者究竟何人?
她,姓張,名佩鍈。張春橋之胞妹也。
張佩鍈有三兄三弟。張春橋為長兄。她是七個同胞之中唯一的女性。
自從她猝然死於手術臺,屍體在冷庫中延宕多日,以致變形,這才終於決定火化。一九七四年五月五日,追悼會在上海龍華殯儀館大廳隆重舉行。數百人接到通知,到那裡肅立,聆聽悼詞:
「張佩鍈同志,生於一九二八年三月,山東濟南人。一九四八年八月參加革命工作。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加入中國共產黨,歷任上海第一醫學院婦產科醫院助產士、助產士長、團總支組織委員、工會主席、黨支部書記,一九七○年起任第一醫學院教育革命組副組長、院機關黨支部書記、民兵連政治指導員等職……終年四十六歲……
她的遺體,終於推進火化爐。
「白大褂」們取下胸前的黃花和臂上的黑紗,回到手術室和病房。
人們漸漸淡忘了這一非常事件,以為追悼會為非常事件畫上了休止符。
十二年後,極為偶然,我在上海一個與醫務界毫不相干的單位查閱成堆的「文革」檔案時,見到案卷中央有一份千把字的文件。
發文日期: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一日。
密級:絕密。
標題:《關於上海市委馬天水、徐景賢、王秀珍私自組織張佩鍈死因調查組的情況》。
這份「絕密」文件,是根據調查組的一位成員的揭發材料寫成的。這個成員曾在那個單位擔任「工宣隊員」,所以案卷中會出現這一文件。
我讀罷這一「絕密」文件,深為震驚:像幽靈一樣,一個行蹤詭秘的「調查組」,當年曾在上海上竄下跳,調查著張佩鍈的死因,秘密調查、秘密審訊、秘密立案、秘密關押。所作所為,比希特勒的「蓋世太保」有過之而無不及!
調查組是由一批「政治上絕對可靠」的「嫡系部隊」組成。調查組名單由王秀珍擬定,與馬天水、徐景賢討論決定,上報「中共中央副主席」王洪文批准。
調查組內分三個小組,各小組只與組長保持單線聯繫,組長則直接與「馬徐王」聯繫,外人莫知。就連上海市公安局,也不知道有這麼個調查組--組內沒有一個公、檢、法成員。因為王秀珍說過,「對上海市公安局不放心!」
調查組對外的牌子曰:「上海市革命委員會調查組」。
那份「絕密」文件透露:
「調查組一成立,就宣布了三條組織紀律:
「一、凋查組情況不得向調查組成員所在單位的領導匯報;」
「二、調查情況不准對任何人、包括自己的親屬講;」
「三、工作要抓緊,情況要一天一報。」
「市委馬、徐、王還規定,調查組直接由他們領導,別人不得過問,嚴格保密,情況只向他們三人及市委辦公室張某匯報,搞得非常神秘。」
那份「絕密」文件,談到了兩個「絕密」的例子:
「成立這個調查組是極為神秘的,連市革委會、市委常委都不知道。有一次,由於牽涉一個普陀二中的教師,要到那裡去瞭解情況,我們就直接去找當時普陀區委書記楊富珍同志。她是市委常委,一點不瞭解這件事,更不清楚我們這個調查組……」
「又有一次,有一個情況要到北京調查,徐景賢就專門作了指示,對北京市委要保密,千萬不能對他們講為了什麼事來調查,只是說一般人事調查。去北京的介紹信,也不用上海市委、市革委會的鉛印介紹信,而用單獨打字的專門介紹信,徐景賢在上面簽了字……」
慣於特務伎倆的張春橋,手下曾有過一支別動隊,曰「游雪濤小組」,代號「二四四」。這個秘密調查組也是一支別動隊,雖然名義上並不直接隸屬於張春橋,然而,真正的指揮官正是他!他通過王洪文,以王洪文的名義發「指示」,而調查組的簡報則送張春橋的秘書何秀文,由何秀文轉交張春橋。張春橋對調查組實行 「遙控」,但是他從不直接出面說三道四,甚至佯裝不知道有這麼個調查組,與他毫不相干--因為死者是他的妹妹。他要實行「迴避」!
大抵由於「嚴格保密」的緣故,調查組如同一艘在深水中活動的潛水艇,淹沒於萬頃波濤之下,世人鮮知。
也正因為「嚴格保密」的「概念」太深的緣故,在張春橋被趕下歷史舞臺之後,就連調查組成員所寫的揭發材料,也赫然在大頭上標明「絕密」字樣,繼續為張存橋「保密」!
尤為令人莫解的是,在粉碎「四人幫」十年之後,那個調查組當年的秘密活動,仍未有片言隻字公諸於世!
我以那份偶然見到的「絕密」文件為線索,追尋那艘深水中的潛水艇。費盡周折,我終於在北京一個很不顯眼的單位裡,在一張普通的辦公桌旁,找到了當年被稱為調查組的「靈魂」的Q。Q是調查組副組長,實權人物。如今,已經四易工作單位,從部級領導降為一個普通工程技術人員。當我突然向他提及「張佩鍈」三個字,他顯得緊張。好在畢竟早已事過境遷,那段往事已成為歷史,他慢慢鎮靜下來,陷入回憶之中……
我追尋調查組的調查材料。曲曲折折,直至驚動當今上海市的領導機關,這才終於得到支持,允許我查閱。我仔仔細細「拜讀」了一箱「絕密檔案」。我幾乎是一口氣讀完的,猶如讀了一部極為精彩的「推理小說」!
那一箱近千萬字的檔案,是調查組秘密活動的內幕的詳盡記錄。令人震驚不已的是,他們竟私自秘密審查了四十六人,其中立案審查的達十五人,一般審查三十一人。外調材料、檔案摘錄、提審記錄、交代材料、旁證材料、專案簡報等等,厚厚的,一本又一本……
最順利的是尋訪受迫害者。他們吐出了積壓在心中多年的憤意,為之一快,為之一爽……
是時候了,該撕掉那些「絕密」封條了;
是時候了,該把那艘潛水艇從深水中撈出來,公諸於眾;
是時候了,該把當年的秘密的「通天大案」,大白於天下。
此案所以成為「通天大案」,是在於當年的張春橋官兒大。他戴著一頂又一頂光華四射的桂冠:中共中央文革小組副組長、中共上海市委第一書記、上海市革命委員會主任、中央軍委總政治部主任、國務院副總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
哥哥得道,妹妹升天。本來並不「大」的張佩鍈,也儼然成了「大人物」。她的摔死,便成了「大案」……
閒話少說,言歸正傳。且把時間倒撥至一九七四年,按照當年秘密專案組的「推理過程」,敘述這一秘密大案的來龍去脈……
手術前興師動眾,費盡心機
厚達數百頁的《張佩鍈病史》,附有上百張各種各樣的化驗報告單。從一九五五年五月九日起,到她死於手術臺為止,詳細記載著她患病、住院、手術的種種經過。
一九七四年三月二十七日,病史記錄:
「張佩鍈,女,四十六歲。因月經不正常八個多月,反覆發作腹痛及低熱四個月。經婦產科檢查,子宮左上方有一硬質的腫塊,有壓痛,於二月二日入婦產科醫院。經採用中西藥抗炎和一般支持療法後,熱度消退,但腫塊未見縮小,反有增大。腹痛仍反覆發作,並有加劇。經院內外大會診,認為盆腔腫塊性質不明,雖經積極治療未見好轉,故決定三月三十日將進行子宮及腫塊切除手術。」
論級別,她不屬高幹;論業務,她不屬高知。以往,她作為一個普通患者,動過多次手術,平平安安,順順利利。這一回,隨著她哥哥張春橋榮登高位,那光輝照到妹妹臉上,熠熠動人。本來,像她這樣的手術,在「紅房子醫院」猶如家常便飯,不知進行過多少次,穩操勝券。然而,張佩鍈動這普通手術,卻興師動眾到如此程度:
三月十二日、三月二十七日,由上海第一醫院黨委負責人親自主持,請來名醫,為張佩鍈進行兩次大會診。會診中的每一句話,都詳細記錄下來。
三月二十七日下午,由婦產科醫院黨總支負責人Y親自主持,舉行了張佩鍈手術的準備會議。十六個人出席會議。
經過詳細討論,週全備至的「手術方案」寫出來了,「手術前小結」寫出來了,「手術前後護理計畫」訂出來了,「手術組名單」終於確定了。
心電圖、肝功能、腎功能、血常規、血鉀、血鈉、球蛋白……一項又一項測定、化驗,都做好了。
就連手術後的護理計畫,也有條有理,如水銀瀉地,那般周密。
引述以下十條「術後護理計畫」,足見條條都是耗費心血寫出來的:
一,建立專人護理班,日夜各一人,詳細記錄護理單;
二,手術當天回病室,注意脈搏、呼吸、血壓,半小時測一次;
三,注意保證導尿管通暢,預防尿路感染。術後每天更換導尿接管及接瓶(密封);
四,術後每天用1:5000P,P,揩洗會陰,更換導尿管上的紗布、橡皮膏;
五,鼓勵並協助翻身,促進術後恢復。術後第二天半臥位;
六,注意飲食護理,鼓勵多進食,避免吃腸脹氣類的食物;
七,術後的基礎護理。口腔護理。全身的清潔。注意保暖,預防併發症;
八,詳細記錄出入液量;
九,預防術後腸脹氣,術後第二天艾灸足三里、中脘、天樞,每日二次,一次半小時;
十,每天按摩腳部(左腳)二次,術後左臀部熱敷,促進恢復腳的活動力,防止肌肉萎縮及血栓性靜脈炎。此外,還規定「物質環境準備」,共五條;也極為週到:
一,注意室溫調節,準備電爐一隻;
二,術前室內大掃除,並用乳酸進行消毒;
三,嚴格執行探望制度,保證充分休息。一週內,除家屬探望外,其他一律婉言謝絕;
四,準備好一切消毒物品及敷料;
五,晒草墊或調換草墊。
夠得上天衣無縫,稱得上無懈可擊。
一條又一條,送到張佩鍈手中,請她和張春橋之妻李文靜過目。
她微微地笑了,說了聲。「謝謝!」
然而,當人們走開,她的笑臉轉為陰鬱。她憂心忡忡地對丈夫悄然暗語:
「我擔心!從表面上看,大家都負責,實際上大家都不敢負責。今後要出問題,就可能出在這個問題上!」
她的疑慮倒並非多餘。就連她也看出,醫生們「都不敢負責」--拍馬者固然不乏其人,但是更多的人出於畏懼。
畏懼什麼呢?因為她是「春橋同志的妹妹」!
果真,一次普通的手術,卻出了個意料不到的大事故……
指名道姓請來麻醉名醫
三月三十日,為張佩鍈動手術的日子終於來臨。
天剛朦朦亮,護士已經進入經過嚴格清洗的手術室_一切就緒。就連病人擱腳的木板、置膝的膝枕,也都放到規定的地方。
婦產科醫院麻醉師葉景馨,也早就在手術室裡忙開了。這位護士出身的麻醉師,今天格外小心。她已把兩臺麻醉機擦得干乾淨淨,放置在手術臺旁。本來,用本院的那臺麻醉機就可以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有人以為還是用中山醫院的麻醉機更保險。昨天上午,她特地趕往中山醫院,借來一臺最好的麻醉機。
預定手術在上午八點開始。張佩鍈在七點半就進入手術室。當她在手術台上躺好,手術的主持者、上海第一醫學院黨委副書記Fe就來到了。隨即,外院的、本院的領導、醫生、護士,絡繹步入手術室。
萬事具備,唯不見方兆麟醫師。
方兆麟,何許人也?
那是婦產科醫院黨總支在擬訂「手術組名單」時,發覺麻醉師一環太弱--葉景馨恐怕難以獨力挑此重擔。黨總支向一醫黨委提出:「希望中山醫院能派一位政治上、技術上都比較可靠的醫生。」他們還指名道姓點將,要求派中山醫院麻醉科主任方兆麟醫師。
方醫生年近「知天命」,有著多年麻醉經驗,何況又是該科唯一的黨員。葉景馨曾師從於他。
上級規定,方醫生倘離開上海三小時以上,務必事先徵得領導同意,並告知行蹤。因為他是高幹醫療小組成員,多年來為柯慶施、劉亞樓等許多高幹治病。當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時,他是上海應急治療小組成員。理所當然,婦產科醫院黨總支對方兆麟醫師寄予厚望。請他出師,可以確保張佩鍈手術麻醉工作萬無一失。
方兆麟醫師向來準時。面臨這次重大手術,時鐘已經敲過八下,怎麼還不見他的影子?
一輛自行車在肇嘉洪路匆匆東行。騎者左手握龍頭,右手扶書包架--架子上橫放著一隻藍色的鋼瓶。鋼瓶太滑,雖然騎者不時看了看手錶,心中焦急,但是不得不慢行,生怕鋼瓶從車上滑下。偏偏不巧,自行車鏈條又滑了下來,又延誤了時光。
此人便是方兆麟,那藍色的鋼筒裡,裝著麻醉劑--笑氣。
方醫生臨時被點將調來。他沒有參加最初的大會診。會診確定的麻醉方案的「硬膜外局部麻醉」。方醫生看了張佩鍈病史,得知她因肌肉注射已發生左下肢坐骨神經麻痺,倘若再用「硬膜外麻醉」,可能會發生別的問題。出於一片好心,方醫生建議改用乙醚,施行全身麻醉。又有醫生提出,採用乙醚全身麻醉,可能會在手術後帶來肺部併發症。方醫生覺得有理,提出了最安全、最可靠的麻醉方案:用乙醚施行全身麻醉,然後輸入一部分笑氣,以減少二醚的用量,預防手術後肺部併發症。
這一方案,得到了手術負責人的同意。
不過,這一方案在手術前一天才確定下來。三月三十日一早,方醫生到中山醫院庫房領笑氣。須了一瓶,擰開開關,發覺瓶內剩氣不多。他又返回庫房,換了一瓶,擰開開關,發出「嗤」的一聲,他滿意了。然而,鋼瓶上落滿灰塵,他用水沖淨,這才放上自行車。
如此這般折騰,加上肇嘉洪路正在挖防空洞,到處堆著土,道路坑坑窪窪……
終於到了斜橋。自行車一轉彎,方醫生看見了「紅屋子」,舒了一口氣。然而,一看手腕上的表,他又雙眉緊皺:八點十分。
他風風火火跑上三樓,已有好多人在手術室門口等他了。天氣尚冷,他的前額卻沁出豆大的汗珠。
「方醫生,你怎麼遲到啦?」
一聽這話,他的臉上火辣辣的。
他把笑氣鋼瓶往地上一放,連忙進更衣室換衣服,入洗手間洗刷雙手。
一位護士把鋼瓶拎進手術室,遞給葉醫師。
「方醫生,用哪一臺麻醉機?」葉醫師在洗手間門口問了一聲。
「用我們醫院的!」方醫師答道。
當方醫師洗好手,葉醫師已經把笑氣鋼瓶裝上了中山醫院的那臺麻醉機……
尚未動刀,患者突然死去
「手術未動,麻醉先行」。麻醉師歷來是「先行官」。
方醫生洗好手,上陣了。八點二十分,他從葉醫師手中接過裝好鎮靜劑「硫苯妥鈉』」的注射器,對張佩鍈說:「老張,我給你打針了。稍微有點痛,不要緊的。」
張佩鍈點了點頭;說:「打吧,沒關係。」
方醫生熟練地把針頭刺進張佩鍈的靜脈,緩緩地推進藥水。他一邊推進藥水,一邊注視著張佩鍈的表情。沒一會兒,張佩鍈閉上雙眼,睡熟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按照操作規程,葉醫生給張佩鍈戴上了面罩,輸入氧氣。
方醫生拿起裝有「司可林」的注射器,又開始注射,做全身麻醉前的誘導。按照操作規程,一在注射「司可林」之後,才往面罩裡輸入乙醚。
就在「司可林」剛剛射入張佩鍈的血管,一個護士吃驚地說道:「方醫生,病人的手指甲發紫!」
方醫生也為之一驚。所有的醫生、護士都滿臉驚訝。
當他打完『司可林」,張佩鍈在顫動著,皮膚漸漸青紫,嘴唇烏黑。在場的一醫黨委、婦產科黨總支領導臉色發白。
方醫生以為輸氧不夠,當即決定:「插管輸氧!」
葉醫生拿定面罩,方醫生以熟練的動作,把氧氣管插入張佩鍈氣管,開大了氧氣開關。
奇怪,患者青紫有增無減,呼吸停止!
這時,心率每分鐘八十八次,血壓也正常。
患者怎麼會停止呼吸?醫生們急促地交換著意見。
手術室裡頓時騷亂,人們惶惶不安。手術主持者,決定施行人工呼吸。
方醫生遵囑開始給張佩鍈做人工呼吸。不久,血壓劇降,心跳難以聽出。
就在這時,上海中山醫院所有的廣播喇叭,響起了急找司機的聲音。
著名胸外科專家石美鑫教授,匆匆坐上小轎車--幾分鐘之前,一醫黨委負責人從婦產科醫院來電話,要他火速趕到。
當石美鑫奉召趕到之後,一輛又一輛小轎車陸續駛入方斜路。於是,便出現本文開頭時的場面。
名醫們在研究者搶救方案。人多嘴雜,意見紛壇。猶如一條船上,忽地來了眾多的「老大」。真的有點像張佩鍈在手術前所擔心的那樣:「從表面上看,大家都負責,實際上大家都不敢負責。今後要出問題,就可能出在這個問題上!」
有人緊皺雙眉,有人托著下巴,有人踱著方步,有人閉口緘後。
婦產科醫院黨總支負責人Y出了一身冷汗,內衣冰涼地貼在脊樑骨上。這次張佩鍈手術,他是總指揮。這些日子裡,請專家,大會診,訂措施,做準備,忙得他連睡覺都不安穩。方醫生就是他親自點名請來的。他本來想立個大功,而眼下卻闖了個大禍,他怎不六神無主,大汗涔涔?他,嗚嗚咽咽,不由得哭了起來!
方醫生也一身水濕,白大褂上滿是汗液。一則心慌意亂,二則不停地給張佩鍈做人工呼吸,汗珠叭嗒叭嗒往下滴,冷汗跟熱汗混流在一起。
搶救措施逐步升級:注射麻黃石鹼。注射地塞米松。體外心臟擠壓。大隱靜脈切開。頸外靜脈穿刺輸液……上午十一時,終於決定由石美鑫教授開胸,作心臟按摩。
方兆麟從手術臺旁退了下來,讓位給石美鑫。這時,他才緩了一口氣,繃緊了的神經鬆弛了一下。
方兆麟的目光無意之中,投射到那臺從中山醫院借來的麻醉機上,頓時像觸了電似的……他欲言又止,終於嚥下了到了嘴邊的話、忙亂之中的人們,誰也沒有注意到方醫生那忽然變得慘白的臉。
呼吸停止。心跳停止。血壓=O,搶救工作仍在不斷進行。
電擊。一次,兩次,三次。毫無反應。
用盡了一切搶救措施。直至下午三點二十分,疲憊不堪的「白大褂」們這才離開了手術臺……
當晚,經過「白大褂」們的分析,討論,初步確定了張佩鍈的死因:
「所用的硫苯妥鈉和司可林兩藥,或過敏,或變質,發生毒性的作用。也有人提及了肺栓塞的可能性。」
上海第一醫學院黨委連夜寫出了《關於張佩鍈同志在手術麻醉過程中不幸死亡的情況報告》,當即列印,直送「馬徐王」:
「市委:
我們沉痛地向市委報告,春橋同志的妹妹張佩鍈同志於今日(三月三十日)上午八時二十分在我院附屬婦產科醫院手術麻醉中,突然發生心臟變化造成不幸死亡……」
手稿送去列印之際,「春橋同志的妹妹」一句被刪去了。
此後,所有關於張佩鍈猝死的文件中,再也未見過「春橋同志的妹妹」字樣。心照不宣。誰都明白其中的含意,誰都不在白紙黑字上表露。
徐景賢在這份報告上,批了這樣一句話:「對張佩鍈同志的死因要調查弄清。」
翌日,--三月三十一日,星期天。
四月一日一上班,上海市文教組、上海市衛生局和上海第一醫學院關於張佩鍈死因聯合調查組便成立了。上海市衛生局工宣隊政委C出任調查組組長,上海第一醫學院黨委副書記Fe出任副組長。調查組的級別如此之高,原因同樣在於那句被刪去了的話--「春橋同志的妹妹」。
好在這個調查組的活動,是公開的。
本來,大幕已經閉上
雷厲風行。一組快節奏的短鏡頭。
四月一日夜。一醫。
在徵得張佩鍈的丈夫和張佩鍈的三哥、在上海鐵路局工作的張鐵橋的同意之後,她的遺體被送上瞭解剖臺。
作為緊急任務,一醫病理教研室教師和上海瑞金醫院病理醫師連夜解剖張佩鍈屍體。
解剖結論:
「病理檢驗發現內臟瘀血、全身水腫等病變。其中尤為突出的是內臟微血管嚴重擴張,管腔空虛,含血量少。上述變化反映了全身血容量的不足以及循環衰竭的存在,並由此而促進了休克的發展和腦疝的形成,以至搶救無效死亡。」
四月二日。上海藥物檢驗所。
緊急任務。查驗不知名者的腹水、右胸水、小便以及手術所用葡萄糖複合液。
結論:
「均未檢出氰化物、亞硝酸鹽、巴比妥類,排除以上毒物中毒。」
四月三日。中國科學院上海有機化學研究所。
緊急任務。已用過的一支硫苯妥鈉空瓶和一支司可林空瓶,要求提取瓶中殘液與未用過的同類注射劑比較。
紅外光譜分析。紫外光譜分析。層析法分析。
結論:
「藥品性質一致。」
四月三日下午。
專家雲集一醫,討論、分析張佩鍈死因。出席者有中山醫院內科,華山醫院皮膚科、內科,上海第三人民醫院內科,新華醫院麻醉科,瑞金醫院病理科,一醫教育革命組……
會議記錄:眾多的專家反覆討論藥物過敏的問題,但是新華醫院麻醉科醫師提及了可能是笑氣中毒導致死亡。
四月六日晚。婦產科醫院三樓手術室,燈光通明。
手術台上躺著的不是張佩鍈,而是兔子。
調查組正、副組長及組員在一旁仔細觀察。
兔子戴上面罩。輸氧。一分鐘後,兔子全身青紫,與張佩鍈死亡過程酷似。
結論:
「動物實驗,證實了新華醫院麻醉科的推測是正確的--患者死於笑氣中毒。」
四月七日。中山醫院。
調查組與方兆麟談話。
四月八日。中山醫院。
方兆麟承認了錯誤,寫出了檢查。張佩鍈死因大白。
方兆麟檢查:
「我在心臟按摩後,在一旁休息,突然見到麻醉機上笑氣筒下部四周有濕與霜,感到奇怪。根據自己的經驗斷定必有漏氣。我再看一下麻醉機,原來是一臺單向的,只能用氧氣的麻醉機,我頓時大吃一驚,幾乎癱掉了!」
根據方兆麟的檢查,不妨重演三月三十日上午的鏡頭:
方兆麟滿頭大汗,趕到婦產科醫院手術室。
他把笑氣鋼瓶往地上一放,連忙去換衣服,洗手。
一位護士把鋼瓶拎進去,交給葉景馨醫師。
「方醫生,用哪一臺麻醉機?」葉醫師問。
「用我們醫院的!」方醫師答道。
葉醫師未用過中山醫院那臺麻醉機,不熟悉性能,不知道那臺麻醉機不能用笑氣。她把笑氣瓶裝了上去,而且打開了開關。
方醫師呢?在匆忙之中,也疏忽了。他是主任醫師,而且常用那臺麻醉機。不過,如他所言:「麻醉的準備工作大多數是科裡同志或進修的同志準備好的。由於誤裝了笑氣,開關又開著,大量的笑氣直接進入氧氣管道。」
經過中國科學院有機化學研究所用氣相色譜儀測定,由於誤裝了笑氣、以致輸出的氧氣中,笑氣含量高達百分之九十六,而氧氣僅佔百分之四。
於是,給病人輸氧氣,變成了輸笑氣!
在搶救時,越是想多輸氧氣,結果輸入的笑氣越多。
張佩鍈之死,便是死於笑氣窒息。
方兆麟醫師承認了錯誤:
「第一,由於工作粗心,出了醫療事故,造成病人死亡,自己的心情是沈重的。
「第二,當自己發現笑氣瓶上結霜,知道了事故的原因,由於想到死者是張春橋的妹妹,心中極為害怕,不敢主動說出事故原因。」
直至今日,當我採訪方兆麟醫師時,他仍重複十二年前說過的話,依然為自己的過失感到痛心。
他在寫出檢查之後,請求領導給予處分。
事情到此,可以說該拉上大幕,宣告「劇終」了。
四月十一日,中山醫院黨總支書記Fa,起草了調查報告。這一報告實事求是地反映了調查查結果:
「在歷次運動中,沒有發現方兆麟重大政治問題。
「在業務上,方兆麟一貫埋頭工作,認真負責,服務態度較好,搶救病人隨叫隨到,從不計較時間,並有一定的鑽研精神。
「方兆麟擔任麻醉工作已有二十多年的臨床經驗,各種麻醉的操作都比較熟練,有關麻醉學方面的知識也比較全面。他自一九五八年起擔任華東醫院的高於會診和手術時的麻醉工作,亦曾多次赴外地為高幹或高幹家屬做麻醉工作,均未出過麻醉死亡事故。
「方兆麟基本上擁護黨、擁護毛主席。
「據我們瞭解,方兆麟同志平時與張佩鍈同志沒有什麼接觸,也沒有聽到他對張佩鍈同志的什麼議論。」
調查組副組長、上海第一醫學院黨委副書記Fe,是張佩鍈手術的主持人。她也實事求是,不僅同意中山醫院黨總支的報告,而且十分中肯地說;「我們不僅要替死者負責,而且要為活人負責。」「張佩鍈之死不是政治事件。」她在報告上加了一段話:
「我們認為,關於這次麻醉死亡事件,從方兆麟同志一貫的表現分析,到目前為止,未發現階級報復的政治事件的依據。」
調查報告上報上海市委,還附了方兆麟醫師的檢查。
方兆麟寫道:
「我的心情是非常的沉痛。我一定要牢記這一沉痛的教訓,一方面請求組織上給自己一定的處分,一方面要積極工作,認真總結這次慘痛的經驗教訓。」
喧鬧一時的張佩鍈死亡事件,漸漸平息。
「紅房子醫院」恢復了平靜。
中山醫院恢復了平靜。
一封密告信飛到徐景賢手中
歷來,人們總是把「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視為最危險、最可怕。然而,更危險、更可怕的莫過於趁人之危,投井下石!
有人向張春橋家屬偷偷報告調查組「右傾」。
一封密告信,先是飛到正在華東醫院住院的徐景賢之妻葛蘊方手中,要她轉交徐景賢。鑒於張佩鍈之丈夫,乃葛蘊芳之表兄,葛蘊芳表示「迴避」不肯代為轉交。
很快的,這封密告信又飛到徐景賢保健醫生手中。於是,便展現在徐景賢面前。
此信影印件存於那堆秘密檔案之中,摘錄原文於下:
徐景賢同志:您好!
我們想就張佩鍈同志死亡事件的調查工作,向市委領導同志反映一點情況,提出一點意見……
我們參加調查工作過程中,感到上醫黨委Fe和中山醫院總支態度曖昧……
我們的想法是,就日前的材料看未,不能用「粗枝大葉」來解釋。政治疑問不少,應當趁熱打鐵,搞得水落石出。
我們感到,如果張佩鍈同志死亡是一次政治陷害事件,問題就要想得複雜一些。可能不只是方兆麟一個人的問題。中山醫院現任總支書記Fa是空四軍的……
我們懇切希望市委領導同志組織適當人員,繼續深入調查。
信末,簽署著兩個人的姓名,寫信日期為「一九七四年四月二十一日」。本文姑且不予披露密告者的姓名。
信的附件,對調查結果一口氣提出了十個問題。
鑒於兩位寫信者是調查組的組員,熟知內情,而且提出的十個問題,個個在「綱」上、「線」上,理所當然引起了「馬徐王」的重視。
「馬徐王」當即抓住那封密告信,做起文章來了。
王秀珍最為起勁,提筆批道:
「這些問題提得很好,都很重要。要把這些問題徹底查清,查個水落石出。」
馬大水到底在政治舞台上混過多年,一字一句很注意斟酌:
「同意秀珍同志意見,一定要抓緊弄清這些問題。」
徐景賢寫道:
「同意秀珍、天水同志意見。」
為了「查個水落石出,」,「馬徐王」決定另建調查組--也就是本文前面提到的那個行動詭秘的「上海市革命委員會調查組」。
一九七七年一月,當北京建工部來滬外調那個調查組的「靈魂」--Q的時候,王秀珍寫了如下交代:
張佩鍈死亡事件,開始是由市文教組、市衛生局和一醫組織了一個調查組,調查下來說成是責任事故、我看了這個情況後,認為這個案件說成責任事故是右傾。文靜對我說:一醫和文教組聯合調查組右傾,要我告馬天水認真抓這個案子。她還說,張春橋知道張佩鍈死了,他很難過。我把李文靜講的,告訴了馬天水。因此,我講調查組右傾,馬天水也講右傾。我還惡狠狠地批了調查組的同志。
那個調查報告,曾同時送了王洪文、張春橋、姚文元。張春橋沒有出面。由王洪文打電話給馬天水,還寫了批示,大意是:這個調查組嚴重右傾。張佩鍈的死亡,要從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來看、來查,是階級報復等等。
根據王洪文的黑指示,我和馬天水、徐景賢商量後,認為調查組要加強力量,充實人。我提出把Q暫借出來,可擔任調查組副組長。還要從工宣隊抽一點人,加強這個調查組。馬天水、徐景賢都同意。
按照王洪文、張春橋的黑指示和授意,要查出一個階級報復案,給這個案子定了調子。調查組就是按這個框框和調子去調查的……
徐景賢在一九七七年十月三十一日,也作了類似的交代。其中談及:
「成立調查組時,馬大水說:『這件事張春橋不好表態,我們決定算了。』但事後調查小組的報告,都由我送給張春橋秘書何秀文,由他轉給張春橋看。」
就這樣,本來已經閉上了的帷幕,又重新拉開。秘密調查組鬼鬼祟祟地登臺了,演出了一幕又一幕荒唐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