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弱者》含有兩層意思。高層說的是,相對於中國共產黨的暴力統治, 中國人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可能仍將是弱者。低層說的是,奸詐利己的人可能得意於一時,但最終會落到損人害己的下場,他們是事實上的弱者。印在該書扉頁的作者題記高度概況了全書的主題思想:「生活就像一場諷刺劇:自稱為強者的奸詐利己之徒往往會淪為弱者、甘居為弱者的腳踏實地的人最終反而是強者。」
本文選載伍干臣主線中自成系統的第二十五章全部和第三十五章部分以饗讀者。為了保證故事的完整性,在原文照登的基礎上,加上少許以楷體排出的串場語。
伍干臣的父親伍國驊早年留學美國,獲醫學博士。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他毅然拋棄了美國的優越生活條件,回國參加抗戰,在政府軍中擔當隨軍征戰的上校軍醫。這段令人自豪的戰鬥經歷在解放後使他變成了有歷史問題的留用人員,在湖南大學衛生科任校醫。良好的家教使伍干臣從小就勤奮好學、為人正直。他虔信共產黨的教育,在1958年的大躍進中積極投身於大煉鋼鐵,在隨後的大飢荒中把父親的老友林新豐從美國寄來的匯款原封不動地退回。1964年中學畢業,儘管品學兼優,由於家庭出身問題,他卻未被大學錄取。他毫無怨尤地主動地報名下鄉去江永縣農村改天換地。在那裡,他看到了中國農民的貧困落後、遭遇到赤腳醫生亂打強心針而使一心革命的知青同學當場死去。他開始了痛苦的思考,「毛主席說:『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個寶貴的。』他是在說真心話,還是在騙人?」
1967年,毗鄰的道縣發生對「黑五類」及其子女的大屠殺,伍干臣和他的知青朋友歷盡艱辛,逃回長沙。在「知識青年回城造反大軍」繳獲的學生檔案中,他發現他和朋友們的檔案上都蓋著朱紅色的長方形印章:「該生不宜錄取」。他終於認識到:「共產黨的階級路線就是唯成份論。它公開宣揚的『有成份論,不唯成份論,重在政治表現』只是一句騙人的空話。」1968年,解放軍第47軍終於安定了湘南農村的局勢。他重返農村,堅持不懈地致力於種子培養和種子學研究。1973年,他頂職回城,在湖南大學衛生科任清潔工。然而,他在種子學研究上的傑出成就卻使他聞名於世。在大學實行聘任制後,湖南農學院破格聘請他為種子學教授。1986底-1987初,他到聯邦德國農業部西柏林種子研究所做為期半年的訪問學者,看到了西方的經濟繁榮、政治民主,抵禦了西方美女的挑逗、拒絕了在匈牙利任職的誘惑,同時也在電視裡看到了胡耀邦在1987年1月16日「一 .一六」事變中被老人幫趕下臺。他如期返回了祖國,「但是他的思想卻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他已經不再是半年前的那個伍干臣了。那時的他只要有一塊賴以生存的立錐之地就心滿意足了。現在的他還想為自己,為全體中國人民爭取更多的東西。具體地說,他開始嚮往西方國家人民所享受的民主自由。這是一種無形有質的東西。雖然它本來就是天賦人權,但是在中國卻是最昂貴的奢侈品。」
1989年4月15日7時53分,前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因大面積急性心肌梗塞,醫治無效,突然逝世,引發了全國範圍內的大規模群眾集會和抗議。伍干臣正在北京參加學術會議。他認為學生們「在幫我們做我們在20年前就應該做,但是卻沒有做,也不敢做的事情。」他自始至終地置身於天安門廣場的學生之中。雖然他不是運動的領導人,但是他執著於自己的信念,一直堅持到6月4日凌晨血腥清場才最後離開。由於他不是學生,而是支持學生的「長鬍子的人」,因此變成了警方的重點捉拿對象。但是,他認為他行使的是憲法授於公民的權利,不認為自己犯了罪。妻子錢雅青硬把他送上了南下的火車。他在廣州請老同學武建湘掩護,被婉言謝絕。他又返回家裡,被警察捉拿歸案,判處了十年重刑。〗
第二十五章 同室難友
(1)
伍干臣是在中午午休時分被拘留所轉到監獄的。一進監獄大門,他就被領到一個房間脫光衣服作徹底搜身。衣服和衣服中的手錶、小刀等一切金屬物品都被搜走。獄警塞給他一套囚服,囚服上放著他的皮帶。囚褲上的褲帶是鬆緊帶的,洗幾次就會鬆鬆跨跨。所以說,犯人的皮帶還是要還給他們。總不能讓犯人成天提著褲子幹活吧!
熊看守長領頭,幾個看守跟著,把伍干臣帶進了牢房。一個看守打開了牢房的鐵門。在伍干臣的近視眼裡,裡面黑咕隆咚的,什麼也看不見。他正要摸索著往裡走,站在他身後的熊看守長不耐煩了,用力在他背上推了一巴掌。他站立不住,跌跌撞撞地進入了牢房,不知被誰的腳絆了一下,踉蹌幾步,眼看就要摔倒。這時候,一隻強勁的手抓住他的肩頭,沒讓他倒下。但是,他的眼鏡卻飛出去了。與此同時,砰地一聲,牢門在他後面關上了。
「媽的,你瞎眼了。有路不走,專往老子腳上踩。」一個聲音在身後怒吼。說著,從背後抓住了他的衣領,把他扳轉過來,輪起拳頭要打。
「對不起,」伍干臣真誠地道歉說,「我沒有看見。」
「對不起就行了!」拳頭還在下落。
「二癩,不許撒野。」一個聲音厲聲喝令。
拳頭在伍干臣的腦門附近縮了回去。「臭老九,」二癩不甘認輸,罵罵咧咧地鬆開伍干臣,「看老子以後收拾你。」
抓住伍干臣沒讓他摔倒的那只有力的手又給他送來了眼鏡。還好,鏡片沒有破,但是眼鏡腿斷了一隻。伍干臣把殘留的鏡腿掛在一隻耳朵上,手扶著另一端。他的眼睛終於習慣了室內微弱的光線。這是一間長約四米,寬約三米半的房間,一個角落裡有一個小水池,另一個角落是一個便坑。兩張高低床靠牆放著,佔去了房間的大部分面積,兩床之間只剩下了窄窄的一條。他跌跌撞撞地進來,不踩著別人的腳那就怪了。
房間裡已經住了三個人。干臣身邊站著一個壯實的青年人,從他憨厚的舉止不難看出他是一個農民。他忠厚地安慰伍干臣說:「要緊的是你沒有摔著。回頭我給你搓一根細繩,把它給你接上。」
伍干臣這才看到他手裡拿著另一隻眼鏡腿。「謝謝,」干臣說,「要不是你拉了我一把,我早就摔倒了。請問貴姓。」
「我叫洪達丹。鄉親們都叫我大膽。」
「大膽,好名字。」伍干臣稱讚說,「謝謝你,大膽。」
「謝什麼。來,把眼鏡給我,我去給你接上。」
離了眼鏡,伍干臣眼前又是一團模糊了。一個年輕人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伍干臣問候他說:「你好,我叫伍干臣。請問貴姓?」
沒有回答。
二癩一面往上鋪爬,一面不懷好氣地代他回答:「都進了這裡,還有什麼你好我好!人家心裏煩著呢!你別添亂就行了,臭老九!」
「二癩,說話怎麼沒大沒小的!」那人發話了,剛才不許二癩撒野的也是他。
「二癩,對不起」。伍干臣再次道歉說,「不小心踩著你了。」
「二癩也是你叫的嗎?」二癩氣得直跳,腦袋撞到了天花板上。他摸著頭說:「老子是你的室長,你得叫老子二大爺。」
「對不起,我不應該叫你二癩。」伍干臣不卑不亢地說,「但是我也肯定不會叫你二大爺。你還是告訴我你的姓名好了。」
二癩沒有回答,面對牆睡下了。
大膽從囚衣上拆下幾圈紗線,搓成一條細線,替干臣接好了眼鏡腿,說:「大家心裏煩,伍先生你別上火。」他把眼鏡遞給干臣,「那位解放軍同志叫劉忠。二癩的大號叫賴傳傑,他是我們的室長。累了一上午了,他們在歇晌。你也歇歇吧。再過十幾分鐘又要上工了。」說著,他自己也在床上躺下。突然,他又猛地坐起來問道:「你睡上面行嗎?我們要不要換一換?」
「行,」伍干臣帶上眼鏡爬上上鋪,在床上躺下。他心裏想,他們就是我今後十年的同室難友了。他們是什麼人?他們進來多久了?看來他們不是因為「六.四」進來的。共產黨的慣用伎倆就是把刑事犯和政治犯混在一起關,用刑事犯管制政治犯。他們以在獄中表現好即可以減刑作為誘餌,慫恿刑事犯欺壓和虐待政治犯,從而消磨政治犯的鬥志和銳氣。二癩,不,賴傳傑,說不定就是這樣一個室長。但是有大膽和劉忠在,量他也不敢胡作非為。
(2)
別看是一個文弱書生,又是高度近視,可伍干臣並不害怕體力勞動。在江永當了九年知識青年,什麼重活苦活他沒有幹過?當天下午他就和大家一起出工了。卡車把他們拉到一個枯水的水庫。看守們把他們趕下堤壩,叫他們把庫底的淤泥挖出來,裝入籮筐,再把滿筐的淤泥從庫底抬上堤壩,裝上卡車。卡車把淤泥運到勞改農場,灑在地裡做肥料。既疏通了淤塞的水庫,又解決勞改農場的肥料問題,一舉兩得。
堤壩上,獄警在荷槍實彈地巡邏,逃跑是完全不可能的。堤壩的邊坡上,看守們手拿電棒,凶神惡煞地監視著大家的一舉一動,偷懶也是不可能的。滿滿一籮筐泥,哪怕是乾的,少說也有一百多斤。濕漉漉的淤泥,起碼有一百五十斤。賴傳傑是室長,他安排劉忠挖泥,自己裝泥,伍干臣和洪達丹抬筐。為了報復伍干臣中午踩了他一腳,他把籮筐裝得冒尖,足有兩百多斤重。
「二癩,你這是幹什麼?」洪達丹看不下去,氣忿地責問。他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干臣。他從小干農活長大,幹這點活他不當一回事兒。
「讓臭老九好好接受勞動鍛練。」賴傳傑嘻皮笑臉地說。
「伍先生,你行嗎?」洪達丹關心地問,「再不和劉忠換一換?」
「不行,」不等干臣回答,賴傳傑發話了,「我不同意。大膽,你是室長還是我是室長?」
「你……」洪達丹要發火。
「大膽,我幹得了。」伍干臣拉住洪達丹,「來,起肩咯!」
伍干臣和洪達丹同時挺直腰桿,兩百多斤重的一筐淤泥離開了齊腳脖子的水面。干臣在前,洪達丹在後,兩人攀登陡峭的護坡,向壩頂走去。淤泥濕、實、重、可以堆尖,這是抬淤泥的艱難之處。但是抬淤泥也有容易之處,那就是越抬越輕。起肩的時候,籮筐剛從水裡抬出來,水嘩嘩往下淌,那是最重的時候。伍干臣差點沒被它壓趴下。他咬緊牙關,憋足氣,一步一步朝前邁。走著走著,水越漏越少,筐越變越輕。伍干臣終於有了喘息的機會。
「水漏掉就輕多了,」伍干臣回頭對洪達丹說。但是,他看到的情形卻讓他吃了一驚:不知在什麼時候,洪達丹把籮筐拉到了自己面前,邁步都磕腿。伍干臣放下扁旦,籮筐斜在陡坡上,要不是洪達丹眼急手快把它扶住,準會滾下去。「大膽,你這是幹什麼?」伍干臣覺得受了侮辱。正要數落洪達丹,卻看到了洪達丹的兩隻小腿被籮筐擦破,正在流血。他二話沒說,脫下背心,把它撕成布片,包在洪達丹的小腿上,「大膽,你這是在作賤自己啊!」他說。
「伍先生,你四十好幾的人了,又是一個讀書人,」洪達丹說,「我怕你受不了!」
「誰說的?」伍干臣反駁,「我在農村幹過九年!走,你走前面,免得你又搗鬼。」
「我走前面?」洪達丹笑了,「這樣的大陡坡,我比你高一個腦袋。兩個人都會從坡上滾下去!」
「餵,你們倆在幹什麼?」熊看守長發現他們停在半坡上,揮舞著電棒高喊,「磨洋工嗎?」邊喊邊朝他們走來。
「快起肩,」洪達丹催促,「不然電棒就打到頭上來了。」
他倆連忙抬起了籮筐,伍干臣不放心地回過頭說:「大膽,你可別耍花招。籮筐就放在正中,公平合理。」
十分鐘休息,伍干臣和洪達丹就近坐在護坡的大石頭上。賴傳傑爬上堤壩,和熊看守長嘟嘟噥噥地說小話,不知道是在匯報自己的思想,還是在檢舉別人的言行。
「二癩可真靠攏組織啊!」伍干臣不無諷刺地說,「他是怎麼進來的?」
「強姦。」大膽輕蔑地說:「他給人家姑娘介紹對象,在去相親的路上把人家強姦了。」
果然是個刑事犯,伍干臣在心裏想:欺軟怕硬的,沒有個正經人樣子。
「人家姑娘臉皮薄,吃了虧也不敢告他。」大膽接著說:「他要是多少還有一點人味,也就混過去了。他偏偏還要胡鬧,三天兩頭去找人家姑娘要賠償費,說是人家姑娘吃了他的『肉腸』,欠他五十塊錢。」
「這不是耍無賴嗎!」伍干臣氣憤地說。
「就是嘛!人家姑娘沒法忍了,硬著頭皮去派出所告了他一狀。」大膽平淡地說:「就這樣,他就進了局子。」
「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啊!」伍干臣深有感慨。他放眼向乾枯的水庫望去,只見劉忠獨自一人在庫底的水窪邊就地坐下,旁若無人地從褲腰裡抽出了系褲子的皮帶,拿在手中擺弄著。
「小劉可真會休息,寬腰解帶的」。伍干臣對洪達丹說:「他不是解放軍嗎?怎麼也到這裡來了。」
「是解放軍,還是一個警衛連長哩!」洪達丹說,「他犯了蓄意殺人罪!好好一個小夥子,恐怕性命難保了。」
蓄意殺人罪?伍干臣難以置信地又看了一眼坐在庫底的劉忠。劉忠還在若無其事地擺弄著他的皮帶。他手握皮帶的金屬搭扣,漫不經心地在鐵鍬的刃口上反覆磨擦著。
「你問他怎麼到了這裡」,洪達丹打斷了他的觀察,說,「我還想問你怎麼到了這裡呢?你一進來我就看出來了,你是一個有學問的讀書人。」
「我?就因為我熱愛民主自由。」伍干臣說,「我希望事事都公平合理。所以剛才你把籮筐拉到你跟前,我差一點兒生氣。」
伍干臣一五一十地給洪達丹介紹了慷慨悲壯的八九民運。洪達丹在獄中有所風聞,但是不知詳情。他全神貫注地聆聽著,眼裡閃耀著嚮往的光芒。伍干臣說完之後,他簡單明瞭地說:「我算看透了。在中國壓根兒就沒有什麼公理呀,正義呀!共產黨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它說什麼,什麼就是法律。共產黨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只要是它做的,就永遠有道理。」
「我也希望事事都公平合理。」洪達丹說:「但是他們說我是搶劫犯,把我抓起來關在這裡。」
「怎麼回事兒?」伍干臣不懂。
「你聽說過農民真理服務隊嗎?」洪達丹反問。
「當然,」伍干臣回答:「我當然聽說過。」儘管黨的喉舌嚴密封鎖消息,報紙電視對這一事件隻字不提,消息還是在老百姓中口口相傳,自然也傳到了伍干臣耳中:上萬名農民臥軌堵住一輛運化肥的列車,制服了押車的乘警,一擁而上把車卸光。押車的乘警警告說:「攔截貨運列車,搶劫貨運物資,這是嚴重的違法行為。」領頭的人卻義正詞嚴地回答:「我們不搶劫。」他把錢款如數交給押車人員,鄭重宣布:「這車化肥我們農民真理服務隊替農民按公價買了。少一分錢都由我們負責。我們農民賣糧食給國家都是按公價,為什麼國家賣化肥給我們要用議價?」
「那是我領頭干的!」洪達丹平靜地說。
「你?」伍干臣瞪圓了眼睛,眼球幾乎碰到了鏡片。那件事幹得多麼英勇、機智、果敢,多麼有理、有利、有節啊!「大膽,你真行」!他欽佩不已。
「我的爸爸媽媽在三年大飢荒中餓死了。我是鄉親們用米湯養大的,從小就愛打抱不平。我上無老、下無小,腿肚子貼灶王爺--人走家搬,不知道什麼叫作害怕。鄉親們有事,都喜歡來找我。大家說買不到公價化肥,叫我想辦法。我就出頭把周圍的農民串通起來了。」洪達丹平平淡淡地說。
「那可是上萬人啊!」伍干臣敬佩地說。
我只挑了一個頭」,洪達丹謙遜地說,「出主意的是一個大學生。他查清開車的時間,化肥的袋數,算出用公價買下這車化肥要多少錢,又給我們選好一個車走得慢的長坡做截車的地點。結果沒傷一個人我們就把事情辦了,那真叫乾脆俐落!這件事讓我明白了,為人一世,讀書最要緊。我對那個大學生服氣。我對你們讀書人服氣」。
「好漢」,伍干臣還在繼續讚嘆,「為農民辦事的好漢」!
「好漢不敢當,我倒真是為農民做了好事」。洪達丹無法隱藏他的自豪,「在我們買下那車化肥以後,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周圍幾個縣的化肥突然就不緊缺了。化肥開始敞開供應,在供銷社就能買到,而且還是公價。」
是的,伍干臣知道。出了那件事以後,政府立即給那一帶緊急調撥了幾萬袋化肥,用公價賣給農民。共產黨政府就像一支消防隊,發現哪裡有火山要爆發,就想方設法地扑滅那裡的火苗。萬里說過,「現在,中國農民什麼都不缺,只缺陳勝、吳廣」。洪達丹就是一個活生生的陳勝、吳廣。他比陳勝、吳廣還可怕。因為他重視知識,重視知識份子!他昨天率領上萬農民攔截了一列火車,明天就可能率領幾十萬、幾百萬、上千萬農民佔領縣政府、市政府、省政府、甚至中央人民政府。共產黨政府豈能容許他「逍遙法外」?
「這牢我坐得值。」洪達丹說,「你說呢?」
「值!」伍干臣堅定地回答。
「開工了!」熊看守長大聲吼叫。
伍干臣和洪達丹同時站起來,抬起籮筐,邁著大步向高處走去。
(3)
伍干臣從小就書不離手,每夜必須讀書才能睡著。在鄉下九年,條件那麼艱苦,他湊著煤油燈,每夜還是要看一、兩個鐘頭書。現在,在監獄裡,他當然還是不願意虛度光陰。但牢房裡吊在天花板上的那盞唯一的六十支光燈泡,因亮度不夠,使他勉強看一陣書、寫一點東西,就會兩眼流淚。於是,他叫雅青在探監的時候給他帶來一個帶開關的三通插頭和一盞帶夾鉗的機動檯燈。他滿以為把三通接上,把檯燈夾在床頭,他就可以從事正常的讀書和寫作了,沒想到插頭和檯燈還沒有到他的手,就被檢查探監物品的獄警扣下了。為了要回這些物品,他與熊看守長交涉了好幾次。對他的請求,熊看守長根本不予理睬。沒有別的辦法,他只好作出決定,立即進行絕食抗議。
伍干臣在微弱的燈光下,摸摸索索、雙眼流淚地寫好了絕食請願書,在監獄熄燈前熊看守長最後一次巡監的時候,伍干臣把它從鐵門上的監視孔遞給了他。伍干臣的要求很簡單:第一,保障雅青帶給他的物品、書信和稿件都完整無缺地交給他。第二,歸還他的燈頭和檯燈,以保證他在工餘時間可以從事正常的工作和學習。
熊看守長瞄了一眼請願書,哈哈大笑著把它撕成碎片,從監視孔把碎片又扔回了牢房:「臭老九,你吃撐著了?想餓一餓?」他滿不在乎地說,「你絕食好了!天安門廣場三千人絕食都沒有動我們無產階級鐵打江山的一根毫毛。你一個人絕食頂個屁!」
於是,伍干臣開始了單槍匹馬的絕食鬥爭。
絕食的第二天,伍干臣就被抬進了小號,即狹小陰暗的單人禁閉室。但是,伍干臣不屈不撓,繼續堅持絕食。獄警打他、罵他、威脅他、翹開他的嘴巴給他灌食,都無濟於事。他繼續拚死堅持著。
伍干臣進小號的第三天,洪達丹因不忍眼睜睜地看著他活活餓死,也開始絕食營救伍干臣。他的要求更簡單,第一,立即滿足伍干臣的要求;第二,把伍干臣押回原牢房。
接著,劉忠也開始絕食。別的牢房也有人參加絕食。他們的要求就是洪達丹的要求。
眼看絕食就要蔓延到整個監獄,熊看守長沉不住氣了。他萬萬沒有想到,一個書獃子的個人行動會發展成全監獄的集體抗爭。他只好誠惶誠恐地請示監獄領導,指望領導能拿出高招。監獄的黨委書記把他大罵了一頓。「就這麼一點要求,你早答應他不就什麼事情也沒有了嗎!」黨委書記說:「在非政治、非原則性問題上,要學會妥協,懂嗎?一肚子直腸子不會轉彎,那是傻瓜!」
熊看守長被訓得面紅耳赤。他叫人從監獄的犯人物品庫房中取出伍干臣的三通插頭和夾鉗小檯燈,扔到伍干臣的床上,又叫人把伍干臣從小號抬回了他原來的牢房。他宣布,上級有指示,鑒於伍干臣是一個著名的高級知識份子,為了讓他發揮業務專長,並且考慮到他的眼睛高度近視,特許他使用檯燈。其他人不可以以此為例。
伍干臣像凱旋歸來的英雄那樣,受到了歡迎。洪達丹把自己睡的下鋪騰了出來。伍先生五、六天水米沒有沾牙,身體太虛,不能再讓他爬上爬下。一貫沉默寡言的劉忠給伍干臣接好了三通,把檯燈夾在伍干臣的床頭。他久久地坐在伍干臣的床邊,默默無言地陪伴著他。連賴傳傑都不得不對伍干臣另眼相看了。好傢伙,一個瞎子一樣的臭老九,硬是鬥贏了監獄。真有種!為的啥?檯燈和書信!那玩意兒有什麼用!送給我,我都不要!可是,賴傳傑又回過頭想,他畢竟贏了。比我低三下四、奴顏婢膝強多了。
(4)
夜深人靜,牢房像死一般黑暗和寂靜。
在睡夢中,伍干臣好像聽到有人趴在他耳邊小聲說話:「伍先生,我可以和你聊聊嗎?」
伍干臣睡意朦朧地睜開雙眼。是劉忠。洪達丹和賴傳傑睡得很香,伍干臣能聽到他們均勻的鼾聲。進監獄的第一天手錶就被收走了,也不知道現在是幾點鐘。但是,既然他要聊聊,那就聊吧。伍干臣從床上坐起來,往牆角挪了挪,說:「來,坐下。並排坐著聊起來方便。」
劉忠在伍干臣身邊坐下。兩人肩併肩,貼得很近。劉忠很久沒有開口,伍干臣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你倒底是來找我聊聊,還是叫我與你併肩悶坐?伍干臣差點要開口問了。
正在這個時候,劉忠開口了:「你聽說了吧?我的上訴被駁回了。明天就要把我轉到死刑犯的號子裡去。」
是的,伍干臣聽說了。但是他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慰他,所以只好沉默。
「你怕不怕我這個殺人犯?」
「你?我?不,我不怕你。」伍干臣真誠地說:「我總覺得你不是壞人。從我進來的第一天起,你就保護我,不讓小賴欺負我。為了救我,你又和我一起絕食……」
「你想不想聽聽我為什麼殺人?」
「如果你願意……」伍干臣猶豫不決地說。
「……
「我是貧農的孩子,苗正根紅,苦大仇深。上過幾年小學。十八歲就參了軍,分在師警衛連服役。一入伍我就是連隊的重點培養對象。我聽黨的話,勤勤懇懇地工作,照顧首長比照顧我的親爹還週到,所以提升得很快。第二年就入了黨,三年頭上當了班長。三年義務兵期滿,我提了干,當了副排長。接著又是排長,副連長,入伍六年就升了連長。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感謝黨,感謝我們師長。師長誇我上進,有前途,把他的姨妹介紹給我做老婆。我一個鄉下孩子,突然做了師長的連襟,你想我是多麼光彩吧。師長說,為了工作方便,警衛連長應該隨叫隨到,所以他叫人在他家的大院裡為我和翠花,就是我老婆,蓋了一棟小房子,叫我們住在裡面。師長對我們照顧得這麼週到,我真不知道要如何感謝他。
一次值勤回來,翠花眼圈紅紅的,好像剛剛哭過。老婆是我的心上人。她哭,我傷心啊!我問她有什麼事情為難,她不肯說。我們鄉下人,學問不多,強脾氣可不小。她越是不說,我越是勸她說。最後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哭哭啼啼地告訴我。去年,她姐姐生病,她來照顧姐姐,姐夫把她強姦了。人家是一個有權有勢的師長,她只能忍氣吞聲地吃啞巴虧。從那以後,她就成了師長的玩物。師長想什麼時候玩她,就什麼時候往她床上鑽。連她姐姐都不避。她們姐妹倆經常抱頭痛哭。師長對她賭咒發誓,保證對她的前途負責,把她介紹給了一個他最信任的連長,那個連長就是我……
「我和翠花結婚以後相親相愛。翠花鐵了心要和我好好過一輩子。沒想到師長人面獸心,賊心不死。他把翠花介紹給我,給我們在他家院裡蓋房子,就是要我做他的擋箭牌,好更加方便地長期霸佔翠花。只要我不在家,師長就來我家找翠花動手動腳。翠花心裏委曲,整天躲著我哭。
「聽了翠花的話,我的肺都氣炸了。當天晚上我就給軍區紀律檢查委員會寫了控告信,軍區紀律檢查委員會來人找我談話,我滿以為這一下子可以報仇雪恥了。沒想到聽到的卻是,黃師長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立場堅定,是一個好同志。關於他和楚翠花的關係問題,那只是小節。為了照顧領導幹部的威信,你一定要為他保密。組織上會去做他的工作,對他進行批評教育的。
「按照上級的要求,我沒有聲張這件事。家醜不可外揚,我也沒有什麼好聲張的。我指望組織對師長的批評教育能讓他改邪歸正。沒想到組織的批評教育反而給他壯了膽。聽說我到軍區告了他,他著實慌了幾天,看見我都繞著走。倒是在組織對他進行批評教育以後,他心裏又有底了。反正他是好同志!反正霸佔翠花是小節問題!他的尾巴又翹起來了。他來到我家,當著我的面調戲翠花,還不知羞恥地教訓我:小劉,平時你不總是說願意為革命獻身嗎?現在還沒有叫你獻身,只叫你老婆獻身,你怎麼就鬧情緒了?
「我一時氣不過,掏出手槍就把他給崩了……」
劉忠終於說完了他「殺人的故事」。他的平鋪直敘使人覺得好像他不是在介紹自己的痛苦經歷,而是在講述別人的離奇故事。伍干臣不動聲色地細心聆聽著,內心裏卻有一團火在燃燒。中國共產黨把政治可靠當作衡量幹部的首要標準。無論他們多麼欺壓百姓、魚肉人民,都只算做小節,以「小節無害」的觀點漠然置之。這種漠視人民群眾基本權益的荒謬邏輯,曾使多少天真純樸的心變得悲觀絕望,把多少善良正直的人逼上了絕路啊!
「伍先生,我沒有多久好活了。」劉忠沈重地說:「我走了不要緊,我就是放心不下苦命的翠花。她是一個老實巴交的好姑娘。我犯事以後,她姐姐又急又氣,舊病復發,沒過多久就死了。我怕影響她,逼著她離了婚,不許她來牢裡看我。現在我連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可是,老天爺作證,我天天都在想念她……」
「我懂。」伍干臣終於答腔了。
「我已經把中國共產黨看透了。他們官官相護,從來沒有把我們老百姓當人看。」劉忠說出了他的肺腑之言,「伍先生,你是一個有學問、有膽量的人,在我走了以後,你能替我照顧翠花嗎?」
「我……」伍干臣不知道怎麼回答。他不明白他怎麼能夠照顧翠花。
「找到她。給她一口吃的!」
「行,」伍干臣滿口答應。如果這就是劉忠說的照顧,他做得到。「我一定找到她。只要我有吃的,她就餓不著。」
「那我就放心了。」劉忠站起來,抬腳往自己的床位走去。剛邁出兩步,又轉回來,彎腰低頭對重新躺下的伍干臣說:「伍先生,你是一個好人。」
「謝謝。」這是伍干臣唯一能說的話。
劉忠的「故事」在伍干臣腦海裡翻騰。他久久不能入睡,共產黨的高、中級幹部目無法紀,霸佔良家婦女,早有所聞。毛澤東霸佔張玉鳳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張玉鳳的丈夫鳴冤告狀,得到的答覆是,你如果再胡鬧,你就會犯大錯誤!當然,黃師長和毛澤東不同,毛澤東是偉大領袖,黃師長只是一個師長。楚翠花和張玉鳳也不同。張玉鳳心甘情願地讓毛澤東玩弄了一輩子,楚翠花卻一直幻想著純潔美好的愛情和生活……啊,上行下效,共產黨真是從上到下爛透了!想著想著,伍干臣終於睡著了。但是,他睡得很不安穩,一直在做惡夢。凌晨,他被賴傳傑的驚叫聲吵醒。
「不好了,劉忠自殺了!」
難道是在惡夢中?伍干臣一躍而起,頭撞在上床的鋪板上,痛得他兩眼直冒金星。不,這不是夢。這是真的。洪達丹從上鋪直接往地上跳,差點騎在伍干臣的脖子上。
劉忠已經斷氣了。他用他在兩個多月裡磨利的皮帶搭扣割斷了自己的左手腕動脈。他的左手耷拉在床外,血順著五指往下流,滴到地上,地上就像淌出了幾條殷紅的小溪……
一本心理學的權威著作寫過,想自殺的人,只要有四個鐘頭的時間從容不迫地思考問題,他就會自動打消自殺的念頭。但是,劉忠卻花了兩個多月為自己準備自殺工具!兩個多月的時間他什麼沒有想過?但是,還是沒有動搖他自殺的意志。他對人生該是多麼絕望啊!
也許有人會說,他是一個死囚,反正只有死路一條。可是,關鍵正在這裡,他寧可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也不願意忍受被共產黨殺死的羞辱。
洪達丹和伍干臣都低下了頭,眼淚默默地在他們臉上流淌著。
只有賴傳傑在嚎哭,「劉忠,你怎麼這麼狠啊!臨死還要拖我墊背!」他指的是,囚室中有人自殺,室長是要負責任的。獄方會指責他沒有充分掌握囚犯的思想動態,沒有及時準確地進行思想匯報,他減刑的可能性會要大打折扣。想到這裡,他突然清醒過來。他衝向鐵門,一面拚命錘門,一面聲嘶力竭地大喊,「不得了啦,熊看守長。劉忠自殺了!」
(第二十五章完)
強盜不願意聽人說他殺人越貨,婊子不願意聽人說她出賣皮肉,中國共產黨也不願意聽人談」六.四」屠城。於是,淡化「六.四」,減少民間積怨,成了九十年代中國共產黨在「思想戰線」上的首要任務之一。為了籠絡人心,對因「六.四」入獄的純政治犯適當從寬處理,是淡化「六.四」的重要手段之一。於是,熊看守長又一次敗在了伍干臣的手下。在蹲了五年大獄之後,伍干臣終於要提前釋放了。出獄之後的伍干臣決定再也不去國營單位工作,因為他受不了每週一次的政治學習--「整整一個下午,大家坐在一起,說一些自欺欺人,心照不宣的謊話。」他自己開了一家種子公司,為農民大力培育雜交水稻種子。由於考古隊四處跑、聯絡廣,他請擔任長沙市考古隊隊長的老同學王志康幫他尋找楚翠花。王志康滿口答應。
第三十五章 緊急救援
(1)
正像當初王志康所預料的,他在楚翠花的老家邵陽,成功地找到了那個飽受欺凌的女人,伍干臣也成功地辦起了他的雅臣種子公司。
伍干臣親自出馬,趕到邵陽把楚翠花從老家接到了長沙,讓她當了雅臣種子公司的第一個僱員。公司初辦,集資、買地、租房、添傢俱、買設備,千頭萬緒、百廢待舉。伍干臣忙得不可開交。楚翠花吃苦耐勞,是他的好幫手。伍先生是劉忠的難友,楚翠花想,我楚翠花對他信得過。她把伍干臣當作自己的父親一樣熱愛和敬重。伍干臣也把她當作自己的女兒一樣愛護和關心。
不管多忙,伍干臣每個月至少去監獄看一次洪達丹。他給達丹帶去換洗衣服、食品、醫藥、還有課本。達丹用他留下的檯燈,利用早上和晚間的時間學習,居然學完了初中的所有課程。三年時間一晃就過去了,達丹出獄的那一天,伍干臣親自開著雅臣種子公司的小車,到監獄門口把他接回家,請他在雅臣種子公司當幫手。達丹從小在農村長大,干莊稼活是一把好手,灌水、放水、除草、施肥,他樣樣在行。有他在種子田裡照應,伍干臣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雅臣種子公司發展很快。它培育的雜交水稻種子不僅在湖南省享有盛譽,而且還遠銷到湖北、江西、廣東、廣西和四川等臨近省份。業務單位太多,出入款項煩雜,需要一個專職會計。於是,錢雅青放棄了她在長沙綢布店的店員工作,改行當了雅臣種子公司的會計。種子田的面積逐步擴大,雅臣種子公司只好不斷增加僱員,現在已經雇了十幾個農業工人。伍干臣和洪達丹分工負責。伍干臣負責辦公室和實驗室的領導和管理,翠花是他的辦事員。洪達丹負責領導和管理種子田裡的農作物培育。
雅臣種子公司蓋了一幢三層樓房雅臣樓做公司的辦公樓和實驗室。樓內設備齊全,現代化的辦公設備和科研儀器應有盡有。伍干臣珍惜時間,善於鑽研,在事業蒸蒸日上的同時,他一刻也沒有放鬆學術研究。和江永縣桃川種子站相比,他可真是鳥槍換炮了。他的私人實驗室設在雅臣樓二樓端頭的一個套間裡。外面是工作間,放滿了各種各樣的先進儀器和設備:電腦、顯微鏡、廣口瓶、量杯、濾器、漏鬥,應有盡有。裡間是他的書房和休息室。他終於實現了他家兩代人的願望,按房間的大小訂做了一套與一面牆壁等高等寬的組合書架。書架上擺滿了成套的中、英、德文工具書和種子學專著。房間正中有一張寬大的辦公桌。桌前是一個可以轉動三百六十度、下面裝有輪子的皮面單人沙發。他的學術論文就是在這裡完成的。房間的一角有一面四折大屏風。屏風後面是一張單人床。在熬夜趕寫文章之際,他有時候就在這裡過夜。餓了就從擺在床頭的冰箱裡掏出點心、罐頭和冷飲來對付。哪怕是白天,他在體力不支之際也會在床上躺下稍事休息,同時腦子裡仍然緊張地思考他的科研課題。他覺得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比較有利於集中精力。法國偉大的數學家和哲學家笛卡兒就是躺在床上,望著牆角,看著地上的鞋,突然靈感大發,提出了直角坐標系,奠定瞭解析幾何學的基礎。
伍干臣從來不在他的書房兼休息室裡接待來客。為了防止閒人在他不在的時候闖進來,他連備用鑰匙都沒有配。錢雅青也只能在他在場的時候進入這套房間為他換洗被褥和填充冰箱。他不願意別人搞亂他的書籍和資料。他的時間寶貴,不能浪費在恢復和整理書架上。現在,洪達丹突然闖進實驗室,要求和他到裡間談談,伍干臣覺得非同小可。達丹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硬漢。凡是自己辦得了的事兒,他從來不求人。當初干臣把他從獄中接到家裡,只住了幾天,他就非要搬出去,怎麼留也留不住。
「請坐,」伍干臣在旋轉沙發上坐下,把一張靠椅拉到身旁,請達丹在他旁邊就坐。他低聲問:「大膽,你是無事不登門的稀客。出什麼事兒了?」
「我想請你幫我保護一個人。」達丹單刀直入地說。他從來沒有利用自己和干臣的難友關係為自己撈過任何好處,但是事關援救別人,他當仁不讓,「他在我家住了幾天。我發現有不三不四的人在我家附近轉。今天來上班,後面好像有人偷偷跟著。他們好像聞到了什麼……」
伍干臣懂了。在共產黨的統治下,被追捕的人如果不是刑事犯,就一定是敢作敢為的好人。既然洪達丹要保護這個人,那他就絕對不會是刑事犯。
「謝謝你對我的信任,」伍干臣說,「可以告訴我他是什麼人嗎?」
「還記得農民真理服務隊嗎?」洪達丹問。伍干臣點了點頭,「他就是替我出主意的人,名叫萬宏偉。他在寧鄉組織抗稅救國會,已經有一萬多農民加入。共產黨把他當作眼中釘,鑽山打洞也要抓住他。」
果然不出所料。伍干臣想。可是,我由於「六.四」坐了五年牢,現在出面掩護一個政治犯,對他對我是不是都不太安全?搞不好兩個人一起被抓走,我苦心經營的雅臣種子公司可就跨了。二十來個職工的飯碗保不住還是小事,成千上萬的農民的雜交水稻種子也成了問題。想到這裡,他覺得自己不能輕舉妄動、引火焚身。他想說,我給他一筆錢,你叫他遠走高飛好嗎?但是,正在這時,他突然想起了自己逃到廣州去找武建湘的光景。武建湘說的也是給我一筆錢,他想,但是我毫不遲疑地拒絕了他的好意。聽同學們說,只要有人提到這件事,武建湘就滿臉抱愧。我怎麼能效仿他的做法,讓自己遺憾終生呢?我在獄中曾經千番百次地後悔自己在偉大的八九民運中只是一個消極的旁觀者,不是一個積極的參與者。現在,積極參與的機會找上門來了,為什麼我又想消極迴避呢?捨不得身家性命、丟不開壇壇罐罐嗎?可是,為中國人民爭取民主自由是一種公益事業,如果人人都只為自己著想,中國的民主自由將永遠只能埋葬在中國人民的心裏。這一點,連雅青都認識到了,我怎麼反而在緊要關頭犯糊塗呢!
想到這裡,他果敢地從外衣口袋裡掏出鑰匙放在洪達丹的手心,說:「今天晚上天黑以後你就可以把他帶來。這裡誰也進不來,什麼東西都有,他可以好好休養歇息。」
「伍先生,我早就知道,你是一個靠得住的好人。」洪達丹激動得聲音有些顫抖,「你一定知道,這一步走出去,就沒有辦法退回來了。你想清楚了嗎?」
「我想清楚了。」伍干臣堅定地回答。
他想清楚了,最多是事情敗露,他再去坐牢。已經坐過五年牢了,再坐幾年有什麼稀罕!而且,雅臣種子公司不會倒。我去坐牢,還有雅青、達丹、翠花在這裡頂著。另外,還有燕子!燕子已經是二十二歲的大姑娘了……無論共產黨多麼凶狠,它總不能把所有的中國人都抓進監獄!任何統治階級都需要一個人數眾多的被統治階級為它從事物資財富的生產。這是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祖師爺--馬克思他老先生說的。
(2)
伍干臣的辦公室位於雅臣樓一樓的一個大套間的裡間。這裡是雅臣種子公司的大本營,伍干臣在裡面從事雅臣種子公司的行政管理、閱讀來信、接待來訪。外間是辦事員楚翠花的辦公室,順牆擺滿了檔櫃,只要伍干臣開口,楚翠花在幾分鐘內就會把他需要的檔案和資料送到他手裡。
國家安全局的董科長帶著他的副手老朱來找伍干臣。楚翠花覺得事情不妙。他們一進入裡間,她就找來錢雅青和洪達丹給她出主意。錢雅青心裏發慌。她想,這個惹禍精一定又瞞著我做什麼替天行道的事情了。倒是洪達丹膽大心細,遇事不慌。他勸錢雅青暫時迴避,自己也離開了現場,卻把他手下的人都從種子田裡調了回來,在外間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地替翠花打掃房間,整理檔案。
「伍先生,你是國際知名的種子學家。時間寶貴得很,」董科長開門見山地說:「我們來打擾你,主要是想瞭解一下洪達丹最近的活動?」
「洪達丹最近的活動?」伍干臣驚愕地反問,「一個種田人,他的活動就是施肥、澆水、除草……」
「我們指的是異常活動,比如說」,老朱啟發伍干臣,「他有沒有把來歷不明的人帶到公司來?」
「我們公司有嚴格的會客制度,所有非本公司人員進入公司必須填寫來客登記簿。你們也填了,對嗎?」伍干臣平淡地說:「我建議你們去查一查登記簿,它比我清楚。」
「那麼你談談你對洪達丹的印象好嗎?」董科長說。
「洪達丹?那可是一個好職工。」伍干臣眉飛色舞地說:「他為中國農民生產了很多第一流的雜交水稻種子。」
「好職工?」老朱說:「在歷史上他是一個罪大惡極的搶劫犯!」
「但那是歷史。」伍干臣平靜地說,「而且,那是你的看法。董科長問的是我現在對他的印象。我不懂歷史,我現在對他的印象就是,他是我們公司最好的職工。」
「你知道抱庇窩藏犯罪份子有什麼後果嗎?」董科長故作關心地問。
「我不太清楚。」伍干臣回答,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你給我講講好嗎?」
「你不要給臉不要臉!」發覺伍干臣在耍弄自己,老朱惱羞成怒。他聲色俱厲地大聲吼叫說:「你別忘了,你本人也是一個有前科的政治犯!」
「不對吧?國務院發言人袁木同志在記者招待會上向全世界鄭重宣布過,中國沒有政治犯。」伍干臣不以為然地說。
「你放老實一些!」老朱的巨掌錘在伍干臣的辦公桌上,「你生活在無產階級專政的中華人民共和國。」
「你也放老實一些!」伍干臣的巴掌錘在辦公桌的另一側,聲音甚至超過了對方:「你正坐在我--雅臣種子公司總裁的辦公室裡。」
「總裁辦公室?」老朱冷笑,「它也是我們無產階級鐵打江山的一部分。我們就是把你的雅臣種子公司搜個底朝天,你也不敢放一個屁!」
「那麼請首先出示搜查證。」伍干臣寸步不讓。
「出示你個雞巴!」老朱出言不遜,站起身就往外走,好像立即就要開始搜查。拉開門,外間十幾個身穿雅臣種子公司工作服的人都停下了手裡的活,轉臉看著他,有的人拿著掃帚,有的人拿著拖把。他連忙把門關上,乖乖地回到椅子邊重新坐了下來。
這時,伍干臣的大哥大響了。「如果你們沒有別的事情,那就恕我不陪了」,伍干臣說,「我要打電話。翠花,送客!」
楚翠花推門進來,跨出一步,把門口讓開,然後伸出右臂,攤開手掌,指著門外。
「餵,是我,伍干臣。」伍干臣旁若無人地開始打電話。他用眼角目送董科長和老朱離去。在外間打掃衛生和整理文件的雅臣種子公司的職工又一次停下工作,與客人們「親切」告別。達丹這傢伙真行,伍干臣心想,粗中有細,事情總是辦得這麼恰到好處。
「好走,」翠花熱情地送客,「有空再來玩。」
(下略)
(5)
夜深人靜,伍干臣還在一樓辦公室裡忙碌。最近事情太多太亂,植物學會年會的截稿日期快到了,他有一篇論文已經醞釀成熟,就是擠不出時間落筆。《植物學》雜誌叫他審閱的兩份稿子也到了交稿日期。這都是非做不可的事情。把楚翠花派去專職照顧柳絮白,使他失去了召之即來的幫手。讓萬宏偉住在他的私人實驗室,又使他失去了得心應手的工作場所。這些因素更為加重了他的忙亂。但是,這都是他自己的安排,他沒有任何理由抱怨。
在錢雅青的再三逼問下,他只好如實告訴了她實驗室裡藏的是什麼人。錢雅青著實嚇了一跳。在闖過了最初的驚嚇之後,她居然沒有責怪她的丈夫。搞民主運動是一種公益事業,大家都應該出力。這是她由衷的認識。她只是反覆叮囑,千萬要小心。還說,無論如何不能向家裡的三個老人走漏風聲。他們已經太衰老、太虛弱,再也不能承受任何驚恐和打擊……
伍干臣想集中精力首先把植物學會年會的論文寫完。但是他無法靜下心來。形勢越來越複雜了。國安局的人又來過幾次。雅臣樓周圍經常出現形跡可疑的人。搞一份搜查證對於國安局來說本來就不是什麼難事。如果他們真的來搜查,萬宏偉是躲不過去的。自從答應萬宏偉在這裡避難的那一刻起,伍干臣就作好了陪他去坐牢的準備。但是,無謂的犧牲還是應該避免的。既然這裡已經不再安全,就應該動員他趕快轉移。中國是共產黨的一統天下,看來只有逃到國外去才安全。伍干臣想起了爸爸的老朋友林新豐。一個退休老醫生,有的是錢,又一心想幫爸爸做事,拜託他照顧一下小萬應該沒有問題。伍干臣決定今晚回家就向爸爸問林新豐的詳細位址和聯繫電話,明天一早就與洪達丹商討具體做法。為了盡量縮小目標,小萬住進雅臣樓以來,從來沒有離開過伍干臣的實驗室套間。洪達丹是他與外界--包括伍干臣在內--進行聯繫的唯一仲介。
「咚,咚咚,咚!」有人在輕輕敲門。聲音很有節奏,一二一,是洪達丹和他約定的暗號。
「來,大膽」,伍干臣開門讓洪達丹進來,叫他在自己身邊坐下:「我也正想找你。」
「他走了。」洪達丹開門見山地說,同時把實驗室的鑰匙交給伍干臣,「他給你寫了一封感謝信,說他今生今世都忘不了你。」
「走了?」伍干臣驚愕地說,一面接過洪達丹遞給他的信。
伍先生,您好!
為了減少對您的負面影響,一直沒有與您直接接觸。伍先生大義凜然,不顧個人安危,慷慨幫助一個素未平生的人,這種氣魄和膽量,不能不讓我感激和敬佩。大膽說:您學識淵博、見多識廣、大公無私、見義勇為。這樣的讚頌,您的確當之無愧。您捨身救我的行為使我認識到,您是一位頂天立地、有膽有識的偉男子。中國需要的就是您這樣的有骨氣的男子漢。
大膽告訴我,風聲已經越來越緊。考慮到繼續留在這裡,不但我自己處境危險,而且會影響到您的安全,所以我決定立即轉移到農村這個廣闊的天地去。共產黨是靠農村起家的。它靠農民的幫助奪取了政權,但是它翻臉不認人,忘記了它的老根據地和它的救命恩人。它利用農民思想保守,組織渙散的狀況,把忠厚老實、膽小怕事的中國農民壓在社會的最底層。我成立抗稅救國會,就是要把農民兄弟們組織起來,幫助他們團結一致,同心協力地對抗不合理的剝削,建立公平合理的新制度。
我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民主自由是我的理想。我不會再走幾千年來農民起義、武裝鬥爭的老路。因為我懂得,打來殺去,中國的歷史老是在原地轉圈子--趕走老皇帝,又打出新皇帝。新皇帝不但不一定比老皇帝好,而且可能比老皇帝更壞。我們抗稅救國會將進行有理、有利、有節的正義鬥爭,成為對共產黨的制衡力量。共產黨如果能夠順應歷史潮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把人民生來具有的民主自由歸還給人民,我們表示歡迎。如果它抗拒歷史潮流,頑固不化,倒行逆施,為了保住自己的特權,繼續肆無忌憚地欺壓人民,我們就堅決反對它。
這些大道理伍先生您比我清楚。時間緊迫,我不應該在這裡誇誇其談、班門弄斧。我要說的是,請伍先生保重。來日方長,我們後會有期。
此致
敬禮!
您的學生: 萬宏偉
「走得這麼急?」伍干臣把信折好,珍藏在內衣口袋裡。他要把它給雅青看看。如果中國有一批這樣頭腦清醒、聯繫群眾的青年知識份子,中國就大有希望。「我正在想辦法安排他去國外,沒想到他走了!」
「不,他早就說過,他不去外國。」洪達丹說,「他說,再壯的苗兒,一從莊稼地裡拔出來,就結不出穀子了。他要留在中國老百姓中間。」
有道理。伍干臣想,「六.四」以後跑出去那麼多學生運動領袖和知識份子精英,他們早年雖在國外鬧得轟轟烈烈,但是對國內基本上沒有影響。「可是,」伍干臣擔憂地說,「萬一他被逮住,不就什麼也幹不了啦!」
「不,共產黨逮不住他。」洪達丹信心十足地說:「萬宏偉領著老百姓爭取民主自由,我們老百姓就要保護他!」
「大膽,真有你的。」伍干臣不得不表示敬佩,「道理到了你嘴裡就變得簡單明白了!」
「莊稼人,心裏怎麼想,嘴裡就怎麼說。」洪達丹一板一眼地說。
「大膽,道理雖然是這樣,」伍干臣憂心忡忡地說:「但是,萬一有點小差錯,小萬就會遇到麻煩的。」
「伍先生,你放心好了,我把他交給了老家來的人。」洪達丹說:「我們周圍好幾個鄉,沒有一個人不喜歡他!他舍了他的前程幫助我們老百姓。我們老百姓也要舍了我們的性命保護他。」
「大膽,」伍干臣握緊了洪達丹的手,「交了你這樣的朋友,我那幾年牢算沒有白坐!」
「伍先生,這話該我說啊!」
一對患難之交相對大笑起來。只有無私無畏、心胸開闊的人才能發出如此爽朗的歡笑。
止住笑聲,洪達丹小心翼翼地說:「伍先生,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大膽,你什麼時候也學會吞吞吐吐了?」伍干臣說,「這可不像你啊!」
「我可不是忘恩負義……」突然,五大三粗的洪達丹變成了一個羞羞嗒嗒的小姑娘。
「你看你……」對大膽的一反常態,伍干臣覺得奇怪。他不知道怎麼說他才好。
「伍先生,我……」洪達丹終於鼓足勇氣說出了他憋在心裏的話,「我也要走。」
「你?」伍干臣張大了嘴,卻吐不出第二個字來。
「我要回鄉下去,幫著萬宏偉搞抗稅救國會,為父老鄉親們做一些實事。」
「但是,你不覺得我們在這裡也是為父老鄉親們做實事嗎?」伍干臣捨不得他走。他要盡量挽留他。大膽一走,他到哪裡去找這樣一個既懂業務又貼心的助手和朋友啊!
「是的,我知道伍先生你為我們農民培養種子,為我們農民做了大好事。」洪達丹真誠地說:「我在伍先生這裡也過得很開心。」
「哪你還要走?」伍干臣責問他。
「可是,這倒底還是隔了一層啊!」洪達丹感慨地說,「我在這裡好吃好喝,活計又不重。一想到鄉親們的生活多苦多累,我就覺得心裏不安,我就覺得對不起他們。我……」說到這裡,洪達丹抱愧地低下了頭。
伍干臣明白了。大膽嚮往的是和廣大農民同甘共苦的生活,就像當年在農民真理服務隊那樣。他寧可犧牲這裡的舒適安定,也要為他的父老鄉親們做一些更加實在的事情。「那麼好吧,既然你已經決定了,就照你的意思做吧。」伍干臣知道留不住他了,只好說,「記住,這裡永遠是你的家。什麼時候想回來我都歡迎。遇到難處,只要我幫得上忙,只管來找我。」
「伍先生,你真是我的恩人……」洪達丹的眼圈紅了。他覺得下面的話更加無法啟齒,「我……我……」他結結巴巴地說,「我不是挖伍先生你的牆腳……可是,我還要帶走一個人。」
「當然。」不等他開口說要帶走什麼人,伍干臣隻眼光閃了一下,就先答應了,「有你這樣忠厚老實、大膽心細的人做倚靠,這是翠花的福氣。」他乾脆把窗戶紙挑破了。
「怎麼,你知道了?」洪達丹驚訝地說。
「你把我老頭子當傻瓜?」伍干臣動情地說,「大膽,我為你們高興啊!我和雅青早就等著喝你們的喜酒了。你們瞞著我們相好也就算了,要是辦喜事再瞞著我們,我可饒不了你們!」
「伍先生,」洪達丹突然失聲地哭了出來,「你的大恩大德,我洪大膽就是來世做牛做馬也報不完啊!」
「大膽,這叫什麼話。」伍干臣不許大膽亂說,「你去準備行裝吧。我先寫一點東西,待會兒來你家送你們。」他必須趕快把洪達丹支走。他怕自己會當著達丹的面哭起來。大膽和翠花,他最好的幫手和朋友,說走就走了。想想吧,如果一個人突然失去了左膀右臂,他該會多麼痛心! (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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