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後一次到中央組織部,高文華在低頭看有關我的材料。然後他站起來,走到窯洞的後邊。一會兒,陳雲隨高文華走出來,陳雲也在這個窯洞裡辦公,然後,我又被陳雲指了指他辦公臺旁一個座位讓我坐下。
我在仔細端詳陳雲,他身材不高,穿著整潔的一套斜紋布軍服,面容清瘦,雙目有神,很精明幹練的樣子。實際上我早已見過他,只是沒有單獨談過話。
陳雲寫過一本小冊子,叫《怎樣做一個共產黨員》,是早年中共學習的必讀文件。陳雲當年作這項政治報告時,我也坐在下面聽。我的個子矮小,坐在前面的地上。陳雲講完問道:「同志們有甚麼問題嗎?」
一位比我年紀略長的同志從我身邊走過去向陳雲遞了一張條子,隨後,陳雲說:「剛才這位同志問,既然共產黨是講平等的,為甚麼我們大家的生活這麼苦,毛主席卻每天吃一隻雞?」
當時延安的政治氣氛還比較輕鬆,可以有人敢於這樣提問。接著陳雲回答說「是的,毛主席每天吃一隻雞,這不是毛主席願意的。毛主席希望和我們大家過一樣的生活,但是同志們想想,毛主席的健康對中國革命多麼重要!所以,毛主席不願吃雞,黨中央的命令一定要毛主席吃雞。和我們每一個革命同志一樣,毛主席吃雞也是一種革命任務。」
當時我聽陳雲的這段話,我也是這麼想的:毛澤東的健康關係到中國革命,毛澤東吃雞吃得合理。在我的印象中,當時一般的同志對陳雲都相當敬重,覺得他為人正派,我所見到的陳雲為毛澤東吃雞作解釋的這段話,中共任何文件中都找不到,當年陳雲的風度也使我印象很深,迄今難忘。我也深信我的追述除了簡略以外,絕沒有曲解陳雲的原意。我有時想,陳雲這段「語錄」如果不寫出來,在中共黨史上也許就會失傳了。
●接受考驗,開闢工作
陳雲翻閱關於我的文件,他提出兩個問題問我:「你在鎮江工作過的那個圖書館,既然是有陳果夫支持的,他們難道沒有要你參加過國民黨嗎?」
「從沒有,我年齡也太輕,他們似乎也沒有怎樣注意過我。」以下我就大大的罵了一頓國民黨的人都是糊塗蛋,我又繼續說:「在國民黨人中間,誰注意過這些事?化錢辦了事業讓我們活動,他們完全被蒙在鼓裡,甚至在我被捕以前,還沒有跟我談過思想問題呢。」
他滿意地笑了。
「那麼,你在被捕和出獄的時候,寫過悔過書嗎?」
「沒有,關於這點我在自傳中已經說過了,那時他們寫了幾個問題要我書面答覆,我抄了幾段『唯生論』和『三民主義的理論與體系』,他們以為我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左傾青年,一定已經受到感化了。加上我對他們從沒有承認過任何一件活動,他們也沒有再要我悔甚麼過,就叫我交保釋放了。」
陳雲深思片刻,然後對我說:「你要接受一段時間艱苦工作的考驗,然後你的組織關係再作決定。」他的意思是要我到敵後去工作。我說我接受組織的決定。陳雲又說:「每一個共產黨員都是要接受黨的考驗的。要自己開闢工作。」
接著陳雲和高文華談了些甚麼,高文華又向我交待以後同組織的聯繫方法,大意是,我到白區(國共合作後已取消「蘇區」的說法,但是習慣上仍把國民黨統治區稱為「白區」)以後,與黨的聯繫是「單面聯繫」,即我必需隨時隨地把我的一切活動向某地某人報告,而那個某地某人是一個符號,我不能找到它。而它卻可以隨時掌握我。這也就是說,我要為黨工作卻不被信任。
陳雲把我送出延安,用的是「開闢工作」和「考驗」這樣的說法。這樣的說法學問很大,具體的解釋是,要我在黨的領導下另外「開闢」一個天地,如果我僥倖有些成就,黨認為有利用價值的話,就承認我的組織關係,否則任我自生自滅。如果我被認為有反叛行為,會發生甚麼事,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當時怎麼想呢?從參加革命的那一天起,我就將自己的生命置於度外了。我在入黨的誓詞中說過,我準備為革命的需要,隨時奉獻自己的生命,「一切服從組織」,雖然受到一些打擊,我的黨性依然很強。有時覺得委屈,再一想,這只是個別領導的偏差,中央是不會錯的,應該依靠黨,相信組織。這個黨的最高領導是神聖的,我絕不可以懷疑和瀆犯他,我的生命已經交給了黨,我毫無選擇,跟嗵黨的正確路線,糾正自己的錯誤。正確永遠是屬於黨的,錯誤永遠是屬於我自己的。無論黨怎麼指責我,批評我,處分我,我都接受。「錯」好像是我與生俱來的「原罪」,黨是至高無上的神。現在看來這些想法的確可笑,而在當年,我的一顆純潔的心早已奉獻給那個「崇高的理想」了。
延安,延安,我實在捨不得離開你啊!我把你當作母親,我把你看作「聖地」,我離開時雖然自己帶著一身委屈,依然把延安看作「聖地」。我問自己,為甚麼偏偏在我身上,發生了這麼多不幸呢?我又想,黨怎麼樣把我怎樣處理,我是不該懷疑的。
我沿著延河默默地走著,河面雖闊,水不過膝。我又走上浮橋,可以清晰地看到水底的石子。我呆呆地看著,隨後唱起了《延安頌》、《抗大校歌》、《黃河謠》,掩飾我的破碎的心。然後我對延河說聲「再見」。
路途遙遙,人海茫茫,我這個原是沒有家的孩子,後來找到了共產黨,以為有了一個家,現在我又要去尋找了。
我百感交集。我在延安也風光過一個短短的時期,雖是黃梁一夢,也算是不虛此行。斯大林說「共產黨人是特種材料做成的」,他自己取名「鋼」,一般的幹部應是木料,有的可做棟樑,有的只可燒火。不同的領導主宰一個黨員不同的命運。黨員除服從之外,絕不可以還價,也無權問為甚麼。w
我從不相信命運,但是,我的遭遇卻是非常非常奇妙的。
我在延安被審期間,一度保護我過關的是潘漢年,潘漢年的下場是悲慘的。把我送出延安的是陳雲。我很感激陳雲,假如不是陳雲把我送出延安,在1942年「延安整風」期間,我很可能遭遇到和王實味同樣的命運
中共歷史的見證─司馬璐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