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國肯定需要科學,但是科學卻不一定能救國。科學是求客觀真理,非關社會也不及人文。其可以有用,可以沒用,可以謀福,也可以造禍,這要看社會的機制,怎麼使用它。就中國當時的混亂落後,科學不要說救國,能在種種縫隙中保存下去即不易。何況科學是長久之事。就中國之狀,以救國之志學科學,大致走不下去,除非是愛科學而不管其它。程棄理改文可以理解。但又為什麼棄學問而從政治呢?陳獨秀辦《新青年》同人相約「不批評時政」,胡適講「20年不談政治」。但他們還是捲入了政治漩渦。陳辯解:「本志主旨,固不在批評時政,青年修養亦不在討論政治,然有關國命存亡之大政,安忍默不一言。」(「答顧克剛」《新青年》3卷5號)蔡元陪、胡適、丁文江等16名著名自由主義學者(包括李大釗)在《我們的政治主張》中聲明,「我們深信中國所以敗壞到這種步田地,雖然有種種原因,但『好人自命清高』確是一個重要原因,『好人籠著手,惡人背者走』。因此,我們深信,今日政治改革的第一步在於好人須要有奮鬥的精神。凡是社會的優良份子,應該為自衛計,為社會國家計,出來和惡勢力奮鬥。……好人袖手看著國家分裂,看著討閥西南,看著安福部的成立與猖獗,看著蒙古的失掉,看著軍閥的橫行,看著國家破產丟臉到這步田地!──夠了罪魁禍首的好人現在可以起來了!言衷意切,痛心疾首。話至此,實是文明已經崩潰,國家社會有名無實。因此政治之外的「好人」們不得不出來承擔責任,解救危難。但這和胡適個人自由的主張並不太一致:「現在有人對你們說:『犧牲你們個人的自由,去求國家的自由!』我對你們說:『爭你們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們個人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個人自由」需要相應的社會條件,而沒有這些條件,「啟蒙」和「救亡」就成了矛盾。這是中國知識份子捲入政治的原因。不是他們好事,是社會沒有了秩序,何嘗能有分工和個人保障?
但要說明,憂國憂民程賢策同於學者們,但其參與政治的方式甚不相同。自由學者們的參政是要求憲政,南北議和,而程是投身暴力革命;學者們不失個人立場、觀念,參與而有限度;而程則以個人獻身於黨派。程是「好人」,欲救國救民,但「良」要以「知」為根據。不在程棄科學從政治,而錯在其對政治的盲目。政治是現實之事,革命更是殘酷之事,容不得天真和幻想。而程投身共產黨,卻並不「知」共產黨。其不是將之作為政黨,由現實政治進行審視思考,而是把「黨」作為真理和信仰,當做新生活新世界之寄託,實際這是迷信和神話。上個世紀中國讀書青年對共產黨的誤差在此。在歷史劇烈混亂中,青年很難對政治分辨得清楚,難能有成熟的思考,但是人對分辨不清的事情,要保持緘默和距離,除非理智考慮成熟。政治只能是政治,要保持對它的充分理性和現實感,避免對之誇張,更不可浪漫化和神化,不可憑激情和時尚衝入其中。這該是我們由前人汲取的教訓。
中國大批知識青年加入中共是抗戰之後。韋君宜反省說:「為什麼當共產黨的?開始,我並不知道什麼是共產主義。我不是為了家中窮苦,反對豪富,而是為了中國要反對日本帝國主義。……中國人都要反對日本,但是沒有反對日本的路。一切失地、一切公然侵略,都以蔣介石與日本人和談結束。報紙上公然只許說敦睦邦交,不許說抗日。有什麼路走?唯一的抗日之路是左傾的路,尤其是左傾的文學的路。魯迅、茅盾、郭沫若、丁玲、巴金……這些名字差不多統領了中國文壇。」韋君宜這裡說了兩個當共產黨的理由,一是國民黨不抗日,再是左傾的影響。韋君宜說得誠懇。但共產黨抗日,國民黨不抗日,這是當時的輿論,卻不是事實。史家一般引用資料:抗戰八年國民黨軍隊傷亡321萬(其中陣亡是131萬),共產黨軍隊傷亡是60萬。雙方都有抗日,但國民黨更主要,而共產黨倒是把更多的注意放於發展自己的力量,1936年中共到延安只有3萬人,45年發展至120萬軍隊,管轄人口1億以上。但是為什麼當時會有共產黨抗日,國民黨不抗日的輿論呢?這裡有左傾思想的影響,比如七君子,有共產黨從中利用;比如「左聯」,一□二九學運。但更根本的原因則國家連連失敗,領土丟失,軍隊退卻,而社會腐敗,軍閥腐敗,統治者內訌,其給國民帶來普遍的絕望和憤怒。對之國民黨政府負有重要責任,人們對之譴責發泄怨憤在所難免。但是中國之失敗,原因並不只在政府,而在整個民族。胡適沉痛地寫道:「深刻反省我們為什麼這樣的不中用」,「軍隊全沒有科學的設備,沒有現代的訓練」,「軍官的貪污墮落」,「地方政治的貪污腐敗」。「沒有科學,沒有工業」,「貧窮到這樣地步,鴉片白面害到這樣地步,貪污到這樣地步,人民愚昧到認為最高官吏至今只要唸經誦咒就可以救國的地步,這個國家是不能自存於這個現代世界的。」(「全國震驚以後」《獨立評論》第41號)
因此韋君宜所指國民黨不抗日,有青年人的偏狹,但其是對國民黨政府的失望憤慨則是當時民眾普遍之情。韋君宜說「愚蠢的日本帝國主義和國民黨政府,共同把我這樣的青年推到了共產黨的旗幟之下。」(《思痛錄》)把所有責任都推給國民黨不公正,國家落後,政治、軍隊腐敗,政府無法有效抵抗,只能退卻議和,以圖將來。韋君宜這些青年投向共產黨,實際是對中國社會的絕望。不在共產黨是否真的抗日,做了什麼,但是它提出了「新的理想和希望」,而且有眾多的人為之奮鬥犧牲。至於什麼是共產黨、這些「新的理想和希望」的真實意義,他們在絕望中顧不得去考慮。當然,我們也不能忽視當時的社會輿論和時尚對他們起了重要的引導作用,韋君宜說:「共產黨本身的影響,當時實在並不大……。我們實在也沒見他們對抗日實際局勢做出任何扭轉。真正震動全國人心的是北平、上海的學聯活動,七君子的被捕,連宋慶齡都出面支持,自願坐牢。最後來了個『西安事變』,這才使共產黨的影響真的擴大到了全國。」「我明白了,我要愛國,必須從此全身心跟著共產黨。」(《思痛錄》)時尚帶領青年,這在任何社會都一樣。
但是,時尚的產生和接受有社會及人們的心理根源。劉賓雁先生記敘他投向共產黨:「其實這幾個少年,追求的首先也是個人自由,那麼何以未走向自由主義,卻寧願選擇馬克思主義和革命呢?就我個人而言,渴望自由、使個人得到發展,最大的障礙首先是那種社會秩序。父親失業,我連小學都上不起了。而每到冬季清晨,就時常目送馬車隊滿載凍餓而死的殭屍,緩緩駛過鬧市,也不會無動於衷。那麼不搞革命,以漸進方式改變社會有何不可呢?看不見這種可能。哈爾濱滿目繁華,遍地是酒館、賭場、大煙館和妓院,你簡直看不出有一個國家佔領了那個城市。」(「迷霧重重的中共八十年」)。作為一個青春少年,在此種境況下,他會怎麼樣呢?忍耐等待,或清醒地理性思考?讀書人,也同樣是血肉之軀,絕境中也同樣會和農民一樣走向生命冒險。程賢策、韋君宜出身於有產家庭,他們有選擇個人自由的條件,他們是為了救國救民而放棄了。但中共知識份子大部分是中下層讀書青年,除救國救民之外,他們還有一層更直接的求生存謀出路的要求。1936年前,參加中共的知識份子並不多,有了西安事變,中共合法化,勢力擴張,根據地擴大,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