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別山支脈的一個山間小鎮上,有我們本家一個遠房親戚,和我同輩的小孩都稱呼這家親戚為二爺。二爺有個閨女,48年正是芳年18,外貌長得端正清秀,兩顆水靈的大眼睛、微笑時兩腮的莞爾,顯得十分可親可愛。在那兵荒馬亂之年,二爺為了女兒不至遭到意外不測,就於48年初把女兒送到我們家寄住,以暫避山區世亂。雖然她只大我六歲,但按輩分是我的姑母,所以我是口口聲聲叫她小姑。那時我是12歲的男孩,尚未脫離童幼之性情,總是把她當大人看待。或聽她講解書中之趣談,或幫她拉繩架干晒衣服。有時還從她那裡得到一兩塊小糖,甚為喜歡。
小姑雖然家住山溝小鎮,由於是獨生閨女,家裡還是傾全力供她讀完了初中。在她寄住我家的絕大部分時間中,都是在讀書,她幾乎讀完了我爸爸(中學教員)在家中收藏的全部書籍。
一天,家中意外來了一個陌生人。他腳蹬一雙草鞋,黑色長褲的褲腿直挽到膝蓋,上身著一件白色中式粗布上衣,看上去不過二十歲。他一進門就衝著媽媽問:「韓同坊在家嗎?」媽媽點點頭,立刻將爸爸從房間叫出來。爸爸從房間一跨出就主動介紹說:「我是韓同坊」,並招呼客人在堂屋坐下,遞上紙煙。媽媽給客人端來茶水。客人說:「你們不要害怕,我是上街來賣菜的,順帶受我們楊隊長的派遣,來貴府通知你一樁重要的事情。」
媽媽一聽話音不祥,立刻招呼我進房去。我進到房裡,看到小姑正豎起耳朵,貼近隔間的篾席,摒住呼吸靜聽外面的談話。我也走到她身邊,把耳朵湊到篾席邊。
那位自稱賣菜的人說:「我們楊隊長要我告訴你,韓玉英(小姑的名字)可以住在你們家,但只能呆在這兒,任何其他地方都不准去。如果我們的人馬進了城關,楊隊長見不著韓玉英就拿你是問。你們看到了城東門操場上的那些人頭了嗎?(見《摸秋》一文)到時候,楊隊長不是拿你韓同坊一個人的人頭是問,是要拿你們全家人頭是問。」
爸爸一聲不語,空氣就好像凝固起來了。半餉,賣菜人跟了一句:「聽清楚了沒有?」
媽媽在一旁忙說:「聽清楚了。我們保證韓玉英不離開城關。」
賣菜人緊接著說:「那好。韓玉英現在在這兒嗎?楊隊長要我必須親自見到她。」
媽媽立刻招呼小姑出房間來見客人。我看著小姑嚇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萬般無奈地跨出房門。她站在房門口,低著頭,一聲不語。賣菜人又把剛才對爸爸說的話重複了一遍,問小姑:「聽見了沒有?」小姥無奈地點點頭。
賣菜人立刻起身告辭。爸爸直把他送到大門口外。我在背後看到,那人挑起放在門外的一擔菜箕,菜箕的一頭有兩捆素菜,另一頭放著一個瓦盆,瓦盆中有十幾個油炸獅子頭。爸爸一直把他目送到人影消失。
爸爸回來後,一臉苦色,半天不語。其時,小姑正站在堂屋的一角,拿著手絹哭泣抽噎。媽媽說:「不要哭了,哭也無濟於事,趕快想個辦法才是。」這時爸爸才告訴小姑,兩天前剛剛給她在上海的三叔去信,要他設法派人來接她去上海。這時,小姑哭得更厲害了,大聲抽泣地說:「我不能連累你們全家受害。」
經過一天痛苦無奈的掙扎和斟酌,第二天爸爸又重新給上海的三叔(我叫他三爺)去信,說明原由,告訴他韓玉英只能繼續呆在我們這裡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形勢越來越明顯,國民黨政權看樣子是大勢已去了。一天,那個不速之客的賣菜人又跨進我們的家門。爸爸主動迎上前去,並伸手和他握手。爸爸把他引進客廳就座,遞煙沏茶。客人沒有寒暄,開門見山地說:「我這次是受楊隊長派遣,來見韓玉英一面。」這時,小姑正好不在家,到南門外的二伯家去了。爸爸叫我立刻去二伯家把小姑叫回來。其時,我正光腳在院子裡玩。我知道事關重大,鞋子也沒來得及穿,拔腿就跑出門去。當時,縣城大街還是鵝卵石鋪墊的,我高一腳低一腳、連踢帶絆、跌跌撞撞跑到二伯家,把小姑叫回家。小姑一到家,那位客人就動身離開了。
客人一走,媽媽忙著打水讓我洗腳。這時才發現我的左腳上全是血,仔細一看,我的左腳大拇指的指甲蓋幾呼全裂開了。媽媽心痛不已,一定要攙著我,一瘸一拐去鄰近的診所。包紮後多日不能穿鞋,而且留下了終生痕跡。
1948年臨近年終時期,長江以北、蘇皖一帶的大小城市都岌岌可危了,或是處於共軍攻勢的前哨,或是處於共軍的包圍之中。一天,我們家突然又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不過,他很有禮帽地稱呼我的父母為韓先生、韓太太。他說明是受均衡(即小姑的三叔)先生之重托,專程從上海來這裡接玉英小姐,並帶來韓均衡的親筆信。
爸爸展開書信,仔細閱讀。信的大意是:國民政府正在準備撤退,以長江天險為屏障,據守江南。如果長江守不住就撤到臺灣。現每天有輪船去臺灣,他計畫把玉英接到上海後一道去臺灣。
這會,剛剛有了一點安定氣氛、靜待江山易主的時刻,一下子又被攪得風浪驟起。爸爸、媽媽面臨一場生死的決策,小姑面臨一生前途的決策。
爸爸把小姑叫到面前,介紹從上海來的張先生,詳細講述了三叔的信,之後說:「玉英,你還是跟張先生一道去上海吧。我和你嫂子可以帶藕⒆尤ネ釵骰蚴歉幽夏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