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王媛媛認為是極其相像的一老一少坐在花園酒店咖啡廳時,就連涉世未深的年輕女服務員也看出了這點。兩人除年齡差距外,都是極其一般的普通人。事實上,在這個人人都或多或少標新立異,多多少少都認為自己與眾不同的南方大都市裡,楊文峰和他的周伯伯普通得有點太不普通。
兩人舉手投足都有些相似,而最讓服務員驚奇的是,他們兩人會同時注意某一件事情或者某個路過的人,而且會露出類似的表情。特別是那眼神,不時會不經意地掃過周圍,那是一種甚麼眼神?服務員無法說得清楚,然而,那眼神會讓有些人感覺到舒服和親切,而同時會讓另外一些人感到心寒。服務員自己覺得那眼神高深莫測,卻又普普通通。
這兩個人最不普通的地方就是他們的過於普通。服務員免費給他們一老一少加了兩次咖啡。她注意到兩人坐在那裡品咖啡的時間比交談的時間多。但每當其中一人想講話時,另外一位彷彿知道對方要講甚麼,就會提前把身子傾過去。「真有意思。」服務員嘀咕著忙著招待其他客人去了,但那好奇的眼光仍然經常被這一對吸引。
「周伯伯,我知道您坐不住,不過也要注意身體和安全呀。」
「哎,沒有想到坐了一輩子辦公室,到老了反而呆不住了。」周局長笑呵呵地說。楊文峰心裏一陣難過,當時周局長以66歲超齡退休,總以為可以清閑了,可是沒有想到轉動了一輩子的腦袋一旦停下來,差一點出了問題,首先是頭髮很快花白起來,然後思維也慢慢有些遲鈍。警覺起來的周局長立即投入到國家安全部情報史編輯工作中去,直到兩年前老伴因為心臟病去世後,周局長再也無法在北京呆下去。他一過了夏天就到南方來搞調查研究,一呆就是大半年,後來連夏天也呆在廣州了。由於退休的局長的待遇本來有限,加上週局長又不願意打攪當地國家安全廳,所以他們兩人有很多時間在一起,而且在一起時就成為兩人的快樂好時光。只是七十二歲的周局長日益顯出老態,身體狀況江河日下,這讓楊文峰心裏越來越不安,害怕這老頭在一個人東跑西顛時出了甚麼事。
看著他沉默不語,周局長小聲說:「我知道你又在想甚麼。」楊文峰剛想開口,周局長揮手制止了,「你不用說,我會小心照顧自己的。人老了總惹人同情,是不是?」楊文峰欲開口時,又被慈祥的周局長打斷:「你在廣州過得還好吧?」
楊文峰點點頭說:「還好吧,我喜歡干記者這一行。現在也漸漸上路了。」
「哎呀,可惜可惜呀!」周局長誇張地搖著頭。楊文峰知道他口裡在可惜甚麼,只是笑著,並不接話。兩人就繼續喝咖啡。
當時楊文峰寫了本有關國家安全部的虛構小說,結果被國家安全部以「泄密」原因暫時拘留起來。楊文峰被指控泄密的事實中第一條就是泄露了國家安全部周局長的身份。原來國家安全部從1983年成立後直到1997年,情報局局長一直是周玉書。周局長解放初期從美國回到大陸後,就一直在情報部門工作。六十年代曾經在東南亞工作過,後來在調查部任職一直到1983年。國家安全部1983年成立後,周玉書被任命為對美情報局局長,後來又兼管對臺情報局。楊文峰小說中描寫了一名德高望重的周姓情報局長,國家安全部的偵查人員幾乎一致認為就是以周玉書本人為原型。楊文峰這種使用情報部門最有名的首長作為原型的方式,讓國家安全部很是不安。周局長自己也認為不妥,建議按照國家安全法有關規定予以懲罰,但要求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不要冤枉人。但是後來的審訊工作結束後,讓北京大惑不解,原來這楊文峰真沒有接觸機密的條件,書中的其他所謂「泄密」也無法追查到泄密源。雖然查無實據,但國家安全部卻無法釋放他。
周局長聽到這情況後很生氣,找到國家安全部部長許征,要求親自查案,於是退休了好幾年的他來到了廣州。那次他們兩個在廣東見面,一談就是三小時,楊文峰自己覺得好像「活見了鬼」,分手後很久頭皮還有些發麻。因為他突然發現自己小說中虛構的中國情報局局長竟然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周局長的震驚一點也不亞於楊文峰,「審訊」開始沒有多久,他就喜歡上了眼前的楊文峰,在三個小時的聊天結束時,他竟然產生了相見恨晚的感覺。他把這歸因於自己的特殊職業,歸因於特殊職業讓自己沒有普通朋友的緣故。不過不管甚麼原因,他都無法忘記這個年輕人,他當場宣布釋放楊文峰並道歉,而且不久他又主動約楊文峰出來喝咖啡。半年不到,兩人已經成為忘年之交。
有一次楊文峰盯著周局長調皮地問:「您老是盯著我看,您看到了甚麼?」
慈祥的老頭收起笑容,一本正經地說:「我看到年輕時的周玉書。看著你時,我有一種盯著鏡子看的感覺!」楊文峰有些感動,不過他可不敢奢望自己未來可以取得周局長那樣的人生成就。而且他並不認為年輕的周局長和現在的自己有甚麼相像,畢竟,在楊文峰這個年紀時,周玉書已經是中國情報界的中堅力量,共和國的利刃。而自己呢,則是一名心滿意足的小記者。很久以後,楊文峰才知道周局長到底在自己身上看到了甚麼。
兩人相識一年後的一天,周局長和楊文峰在流花公園散步時,停下來突然說:
「我推薦你去國家安全部工作!」
楊文峰嚇了一跳,怔在那裡。周局長沒有理他的反應,接著說:
「現在的國家安全部早就不是我黨以前的情報機關。以前從特科到調查部,我們都親自挑選幹部,而且招收一個情報骨幹的話,一定是要經過最高情報首長親自目測交談才能拍板的。現在不同了,大學生統一分配,上級領導打招呼開後門,或者搞甚麼文化水平統一考試。這樣能夠找到好情報員嗎?青黃不接呀!我就為你開個先例,我已經把你的情況直接告訴國家安全部部長許征,對了,他也是我當時一手推薦的。別說,你們兩人還有點像呢。」
楊文峰稍微回過一點神來,吞吞吐吐地說:「我怎麼行?」
周局長堅定地說:「你是我看到的最具有特工素質的人。年紀不是問題,如果不是那塊料子,就是從搖籃裡開始培養,也培養不出優秀的情報員。優秀的情報員都是天生的。我絕對沒有看錯,也不可能看錯,你將能成為我黨最優秀的情報員。」
雖然楊文峰並不知道目前潛伏在美國歐洲和臺灣的國家安全部優秀情報人員中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經過周局長親手挑選培訓後送出去的,但已經以周伯伯稱呼周局長的他顯然知道面前的老頭在中國情報界的重量,可是在那個典型的廣州的悶熱天氣裡,他毫不猶豫地回答了周局長。
「我不想當特務,也不想當間諜!周伯伯,我只想在廣州過普普通通的生活!」
如果當時楊文峰以任何理由拒絕周局長,老人都會生氣,而且生氣之後還會鍥而不舍地勸說楊文峰加入國家安全部,最後楊文峰一定頂不住老人的「說服教育」而成為一名無名英雄。然而楊文峰當時只是淡淡地以想當一名普通人為由回絕了周玉書的好意。
當時的情況是,把自己一生都獻給了秘密情報工作的周玉書剛剛退休,剛剛適應並且開始喜歡上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而且開始喜歡上廣州這個地方。他不能以國家安全或者國家需要為理由,讓楊文峰放棄自己退休後才找到的普通人的美好生活。
從那以後,周局長放棄了推薦楊文峰加入國家安全工作的想法,但他卻從來沒有放棄這個話題。就像今天,每當看到楊文峰身上某些特質時,他就忍不住舊話重提。
「可惜可惜!」看到楊文峰沒有答話,老人再次搖著頭唉聲嘆氣的樣子。
「我喜歡當記者。」楊文峰笑著說。
「不過,話說回來,」周局長也含笑地說,「記者和特務有點相像,所幹的工作也大同小異。大家都是收集事實真相,兩者都需要敏銳的眼光去看穿社會看透人心,只是記者服務的對象是大眾,特務服務的對象是政府決策者。」
楊文峰聽到這裡覺得好笑,邊笑邊點頭,老人家喜歡把身邊的甚麼東西都和情報、特務聯繫在一起,他已經見慣不驚了。要是換了別人,非被他嚇破膽。上次王媛媛和自己一起見周伯伯,在稍微問了幾句媛媛的情況後,周伯伯豎起大拇指,稱讚道:干記者就應該像你這樣會抓關係,這和間諜特務工作一樣……結果王媛媛臉都變色了,楊文峰後來安慰了她很久,不過之後,王媛媛就不願意再見周玉書。
「小楊,最近都寫些甚麼?你好像很久沒有給我好文章看了呀?」
「我主要報導一些社會案子,那些東西沒有甚麼意思。不過,總編輯剛剛吩咐過,接下來,我要寫一些海峽兩岸和中美關係的文章。」
周局長突然若有所思起來。停下來後,他盯著楊文峰親切地問:「你心裏有事?」
楊文峰心中一怔,第一個反應是想回答「沒有事」,可是當他接觸到周局長那雙親切然而深邃的眼睛時,想起了周局長說見到自己就像看著鏡子一樣,他沒有必要掩飾,於是只是笑了笑。
「你瞞不過我。」周局長慈祥地說。
「您也瞞不過我!」楊文峰突然想起了甚麼似地,「周局長,您最近也心事重重的,甚麼事?」
周局長「哦」了聲:「我倒忘記了,我也瞞不過你。」隨即笑了笑,低頭喝咖啡,當他再次從咖啡杯上抬起頭時,楊文峰心中一咯登,心裏嘆息道:周伯伯老了。
頓時顯出老態和疲態的周局長眼睛看向酒店大堂,輕聲說:「我心中有種擔心,這擔心近日越來越重。」
楊文峰默默地聽著,並沒有接話,周局長繼續用透出疲倦的聲音說:「我想,台海戰爭可能會爆發!」
楊文峰心裏一陣激靈,表面盡量不動聲色。只是淡淡地說:「臺灣當局在台獨道路上越滑越遠,台海必有一戰幾乎是中美臺兩岸三地的共識。周伯伯,這有甚麼好擔心的?」
說罷楊文峰端起已經冷掉的咖啡沾濕嘴唇,然而周局長平靜的聲音傳過來時楊文峰差一點滑落手裡的杯子。
「我是說,這兩三年內台海必有一戰,而且是大戰。」
楊文峰一邊用心揣摩這句話的含義,一邊細細打量眼前的老情報局長。他想找出眼前的老人衰老和思維遲鈍的跡象,從而推斷出老人是杞人憂天了。然而他失望了。老人飽經風箱的臉和深不見底的眼光讓楊文峰心中極度不安起來。
「周伯伯,」楊文峰平靜自己的聲音說,「您退休了,該享福啦,不要太操心。何況,幾十年來台海從來沒有平靜過,但也未必就打得起來。您不要──」
「我不是杞人憂天,小楊。」周局長轉過頭來,嘆了口氣,「算啦,不提啦。但願我是杞人憂天吧。」
兩人不說話,楊文峰招手讓服務員再加點熱咖啡。小姑娘提著咖啡壺過來,笑著為這一老一少添了咖啡,她自己也奇怪,要是換了其他的客人三番五次加添免費咖啡,她早沒笑臉了。可是,她喜歡遠遠看著兩位客人交談的樣子,喜歡兩位客人坐在自己服務的咖啡廳裡。
「對了,該你啦。」周局長笑著說,「你心裏有甚麼事?」
楊文峰愣了一下神,他本想說起外甥李昌威的事,但一想到剛剛自己還在和周伯伯憂國憂民,一下子就扯到自己的家事,甚為不妥。於是咳嗽了一下嗓子,說:
「我一直在思考盲流的事!」
「盲流?」
「哦,就是農村進城的流動人口,到處流浪的民工。由於他們盲目流動,以前被稱為盲流……」
「我知道甚麼是盲流。」周局長微微提高了嗓子,說完就開始沉默。
楊文峰把頭轉向大堂出口,用手指了指:「就連從五星級酒店看出去,也可以看到一堆堆的民工。全國大大小小的城市都充滿了盲流,實際上,我覺得他們不但是城市建設的主要力量,而且也成為這個城市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周伯伯,您能夠設想一下,廣州的街道上缺少了盲流的情景嗎?」
楊文峰不敢想像,那樣廣州可能比一個死城還可怕。周局長順著他的手指看向酒店大堂外,表情凝重。楊文峰這才注意到他表情有異。詫異地問:「您在想甚麼?」
周局長一怔,回過神來,反問道:「哦,你在擔心他們?」
楊文峰渾身一哆嗦,心想:難道我心裏的擔心就是讓周伯伯表情有異的原因?他憂心忡忡地說,「我擔心一億盲流。」
「一億?」周局長跟著重複了一遍,若有所思,這些數據他比楊文峰清楚很多,其實國家安全部每一年都做秘密統計,前年的統計數字表明,進入大城市和沿海地區的農村盲流是一億二千萬,但如果包括那些從農村湧進內地縣市一級城市的盲流在內,總數已經達到兩億……周局長還知道很多很多關於盲流的事,只是他沒有辦法說出來。那也是他心底的一個秘密,他原以為會永遠成為秘密,然而,沒有想到楊文峰在這個時候提起盲流。
他的沉思讓楊文峰覺得不尋常,注意到楊文峰在觀察自己,周局長馬上裝出笑臉,故意詫異地問:
「小楊,你可以告訴我,你到底擔心盲流甚麼事嗎?」
「我不知道。」楊文峰說。
「你擔心,但你不知道你在擔心甚麼?」周局長好奇地問。
楊文峰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這就是問題所在,如果我知道自己在擔心甚麼,我就可以停止擔心了。我擔心有甚麼事遲早會發生,可是卻不知道是甚麼,而且我一點頭緒都沒有。只是我無法停止擔心,而且還越來越擔心!」
「我明白了。」周局長心中微微一震,他不願意再在這個問題上討論下去。聽到周局長說「我明白了」的時候,倒是楊文峰有些糊塗了:「周伯伯,奇怪,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您倒明白了,您明白了甚麼?」
「我明白了你的擔心!」周局長淡淡地說。
「我擔心甚麼?」楊文峰進一步問。
「我不知道!」周局長皺著眉頭說,「不過,有機會我會搞清楚你擔心甚麼的!」
楊文峰心裏一陣熱流,感激地看著周局長:「周伯伯,將近兩億的農村青壯年到處漂泊流浪,四處為家,無處不在,他們成為建設城市、建設高速公路和在全球推出『中國製造』的主力軍,可是從國家的角度,他們幾乎不存在。你從這裡看出去,我們看到的高樓大廈和燈紅酒綠,還有豪華轎車以及衣著光鮮的城市男女,如果不注意看,你很容易忽視大樓陰影下、紅男綠女背後的一群群盲流們,他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他們沒有戶口,沒有醫療保險,如果死去最多多了一具無名屍體……」
「我知道了,不用再說下去了,文峰!」周局長再次把眼光投向大堂外面,「你是想要我在今後的調查中多關心一些盲流?」
「是的。」楊文峰立即說,「我擔心他們沒甚麼用,說實話,我不過是一名比他們處境好一些的盲流而已。但是如果周伯伯你多關心他們,也許會對他們有幫助的。
周局長說:「好!」隨即心裏一陣難受。他連忙低下頭假裝喝咖啡。這一切顯然都沒有逃過楊文峰的眼睛,然而他也知道,當有些事情周伯伯不願意說出來時,自己最好不要再問。楊文峰只能在心裏嘀咕,周局長心裏明顯不平靜,但卻仍在竭力掩蓋自己的感情。
過了一會,周局長才抬起頭,看著楊文峰,臉上是慈祥的表情。
「小楊,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楊文峰「哦」了聲,等周局長說出是甚麼事。
「我答應和你多多研究盲流問題,不過你也不能閑著呀,你也要幫我分憂。」說到這裡周局長笑起來,「你要多注意台海形勢!算是幫我,不要在我找你商量時,甚麼也不知道。」
楊文峰本來想推辭謙虛幾句,但隨即想到自己最敬佩的情報界前輩如此看重自己,心裏熱乎乎的。於是面帶微笑接受了。
「好,我們擊掌為約!」周局長小孩子心性大發,笑著伸出巴掌等楊文峰和自己擊掌為約。楊文峰看到周伯伯神態恢復輕鬆,也開心地伸出巴掌。
這時服務員小姐看到這一老一少竟然像自己的姊妹們鬧著玩時一樣輕輕互擊了一下手掌,她覺得好玩又好笑,忍不住笑出了聲。
如果她當時知道這普普通通的一老一少輕輕相擊的巴掌改變了中華民族命運的話,她一定笑不出來的。
* * * *
當然,楊文峰始終不認為自己有這個能力和意志改變中華民族的命運,活到四十歲,他才好不容易成為一名記者,開始改變自己的命運而已。他始終覺得自己很微不足道,就像此時此刻,他覺得手中的這封信都比自己更「重」,不然,他看了三遍,怎麼會覺得心中被沈重的鉛塊壓得越來越喘不過氣來?
舅舅:
在上海拆遷隊的工作收入不錯,但是我心裏越來越不安,這不安讓我不停地思考,結果越思考越不安。我已經離開拆遷隊,而且決定近日就離開上海,我想到全國各地去流浪去打工。我對未來充滿信心,對我自己也充滿信心。所以,舅舅,無論甚麼時候,都不要為我擔心,我會活得好好的。這次決定到處走走並不是為生活所迫,也不是上海呆不下去,而是我選擇了這種生活。反正在哪裡都是靠我自己的雙手吃飯──哦,是一隻手──所以無論到哪裡,我都可以生活下去。既然這樣,那麼為甚麼不趁自己年輕、有兩條健壯的腿時走南闖北、增長見識呢!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好嚮往那樣的生活。
另外我雖然不再寫詩,也暫時把寫小說的願望小心收起來。可是我想起了你告訴我的,寫一些自己熟悉的東西。我有個打算,我想寫一本《盲流指南》。我們當初到上海來,就因為沒有門路走了很多彎路,吃了不少苦,想一想像我們這樣的盲流不知道有多少。我想,如果有以介紹各地工作情況,便宜住房為主的專門指引盲流流浪住宿找工的書就好了。你是大記者,你知道,中國沒有人會給盲流寫一本這樣的書。我想,也許我可以做到。這樣想起來,我覺得終於有了目標,心裏就激動起來。
要寫這樣的書,到處流浪打工就成為必要,我可以靠自己取得第一手資料。所以我決定未來兩年,就從北京開始,然後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走過來。對了,溫州是一定要去的。最後,我會經由福建沿海再回到廣州。我打算把這本書先寫成以各個城市為主的小冊子,在我們盲流中流傳,讓那些剛剛出來的盲流或者想換一個城市的盲流一看我的小冊子就知道在哪裡落腳,到哪裡找工作,以及要迴避哪些地方,注意哪些事項等等。我會主要靠自己打工的錢支持這本小冊子,但如果萬一不夠,媽媽也會給我郵寄一些費用,雖然想到讓媽媽動用那些錢一開始讓我微微不安,可是想到自己所做的事可以為大多數盲流提供諮詢指南,我就稍微感到安慰些。
舅舅,我發現你現在不再鼓勵我讀書,為甚麼?我讀的書還遠遠比不上你讀的多,我也遠遠覺得不夠。好在到處都可以買到幾塊錢一本的盜版書,最近我買了一本盜版的《憲法》,因為我想知道為甚麼有些人竟然把這本書拿出來作為護身符。
短短一個星期下來,我已經讀了三遍,這真是一本好書。每一條,每一個句子都彷彿讓我明白更多的事理,雖然一合上書,我會更加糊塗,不過我真是喜歡上這本書啦。這本稱為《憲法》的小本本不但讓我思考,也給我力量,而且讓我在朦朦朧朧中看到巨大的希望。
我理解了那天那位阻止拆遷的老頭為甚麼拿著本《憲法》就像抱著一件法寶一樣同我們拆遷公司對抗。而且我也同時隱隱約約感覺到他為甚麼害怕我,最後敗在我手下(一隻手)。
人們都說現在社會是弱肉強食的時代,而且把城市稱為城市森林。言下之意,在這個城市森林裡,弱肉強食已經成為普遍規律。所以當我們這些盲流站在城市角落裡等著骯髒危險的工作的時候,城市人可以對我們吆三喝四,可以不把我們當人看,而幾乎沒有一個盲流提出過異議,因為這就是社會規則。我們盲流低人一等,我們沒有必要抗爭。所以當下崗工人抗議,當城市居民反對拆遷,當農民抗稅堵路時,盲流就是餓死也只是默默地餓死,我們沒有抗爭的意思,也沒有抗爭的意志,我們接受弱肉強食的規則。可是那天在拆遷現場的發生的事,卻讓我深深思考。我發現,把人類社會比喻為原始森林是不恰當的。
因為在原始森林裡,老虎永遠是老虎,梅花鹿也只能是梅花鹿,你不可能奢望梅花鹿有一天可以聯合起來反過來把老虎攆得到處跑。也就是說,原始森林的弱肉強食的法則是上天定好的。人類社會卻絕不是這樣。就像那天,那個城市老頭在我的強硬之下敗走一樣,那天我突然成為城市中的暫時的強者。
後來我想,正是那個老頭用來作為護身符的《憲法》賦予了我力量。那天我突然感覺到,我也是中國這塊大地上的主人,我們國家是公有制,不允許行┤稅顏飪槲尬頤僑萆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