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著名學者汪暉、環保人士汪永晨、薛野、林谷、蕭亮中等向社會及上層發出呼籲,要求停止在虎跳峽地區修建電站:「我們強烈要求有關部門向社會公布修建長江第一灣──虎跳峽大壩的環境影響評價報告、專案設計和可行性研究報告,併科學、公開地對專案的社會經濟影響進行評價。我們謹呼籲相關部門切實貫徹科學發展觀,正確處理眼前利益和長遠利益的關係,為了避免環境惡化和生態災難,統籌人與自然的和諧發展,將虎跳峽、長江第一灣這樣寶貴的自然文化遺產留給世界,留給人類的子孫後代。」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鄭易生也提出八個理由,呼籲當局「慎建大壩」。
金沙江原住民很清楚,他們沒有什麼地方可去,要想保住家園,只有抗爭,堅決不移民。一位蕭姓村民說:「水電公司和當地政府只想賺錢,根本不想我們十萬老百姓的死活,他們不把我們當作平等的人,把我們當成白疑!我們現在是背水一戰了,國際歌說得好,『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我們只有自己靠自己,組織起來,把水電開發商趕走。」
三峽地區早已因修建三峽大壩而失去一些千古傳誦的美景,現在,中國可能又要失去虎跳峽這個世界級的壯麗景觀了,而且同樣是因為修建大壩。虎跳峽位於雲南西北部金沙江、瀾滄江和怒江的「三江並流」世界自然遺產地區,全長約十六公里,峽谷深險,谷底江水怒濤激湯,壯美的風光吸引了大批中外遊客到此徒步旅行。但是,二零零八年以後,他們看到的也許不再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是一座高達二百七十六米的混凝土大壩。
今年七月,新華社公布了《金沙江中游河段水電規劃報告》。在規劃中,這個虎跳峽流域的「一庫八級」梯級水電站,位於長江上游金沙江的中游江段,西起雲南麗江石鼓鎮,東至四川攀枝花市的雅礱江口,長五百六十四公里,落差八百三十八米,將整個金沙江中游都圈進了水電開發範圍。報導說,除了發電之用,這一工程還可實現部分自流引水到滇中的目標,解決雲南中部的用水問題,甚至用來沖刷滇池的污染。
金沙江江水將從虎跳峽淹至其上游二百公里迪慶藏族自治州奔子欄附近,淹沒區包括麗江市、德欽縣的十幾個鄉鎮,淹沒耕地二十萬畝,十萬民眾將被遷移。中國媒體報導這一工程以後,立即像一枚炸彈投入了人群,輿論一片嘩然。
雲南省內的學者對虎跳峽建壩爭議也作出了回應。八位雲南師範大學教授發出呼籲,要求應明確虎跳峽水利樞紐工程的決策責任人與工程責任人。郭和平等八位學者稱,關於虎跳峽建壩的爭議,主要問題不在建與不建,而在於決策機制與決策程式是否科學合理。他們認為,虎跳峽建壩事件中,公眾的知情權被剝奪。他們提出三點建議:虎跳峽水利樞紐工程暫緩上馬;將虎跳峽與怒江建壩問題在雲南省人大會議甚至全國人大會議上立項討論,並向社會公布,聽取社會各方專家與民眾的意見;虎跳峽建壩工程應明確決策責任人與工程責任人。
上述呼籲稱,監於歷史教訓,萬不可在「集體負責」的名義下無具體責任人。這項工程非同尋常,可謂非功即罪,承載著極其重大的歷史責任。如果是一個正確工程、偉大工程,那將來人們追懷功績,樹碑感念,就有個目標;如果是一個錯誤工程、貽害工程,那將來人們追究責任,總結教訓,就有個對象。眾所周知,都江堰工程有明確的責任人:李冰父子;昆明松花壩水庫有明確的責任人:瞻思丁.賽典赤。倘若再犯「滇池填湖造田」那類歷史錯誤,倘若重蹈「三門峽電站」那類歷史覆轍,人們向誰問責?歷史向誰問責?無明確責任人的做法,乃決策機制上的大忌,潛伏著極大的危險。
「三江並流」世界遺產中的「三江」是指怒江、瀾滄江、金沙江在滇西北地區平行並流的一部分區域。二零零三年七月,「三江並流」因為滿足全部四項標準而順利入選《世界自然遺產名錄》,這在全世界極為罕見。北京大學世界遺產研究中心主任謝凝高教授說,三江並流地區之所以入選世界自然遺產,主要因為其獨特的地質價值、生物多樣性、高山峽谷的自然美學價值,以及多民族雜居的文化價值。
北京環保人士蕭亮中說,虎跳峽地區對「三江並流」順利入選世界自然遺產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無疑應該得到高度重視和妥善保護。國家也向世界承諾,將不遺餘力保護這一地區獨特的生態環境。但不到半年,「申遺報告墨跡未乾,以『開發』為名的破壞已迫在眉睫」。
環保人士指出,虎跳峽大壩一旦修建,金沙江水位上升,多種類型生態系統都將遭到嚴重破壞,垂直立體氣候將不復存在,眾多的物種會因棲息地被淹沒而滅絕,被稱為「世界級物種基因庫」的三江地區將名不副實。
迪慶州「三江辦」一位官員私下也承認,如果虎跳峽建壩蓄水,水庫的回水會到達其上游約二百公里的奔子欄,那麼,奔子欄一帶「教科書」式的地質變化、生長的地貌特徵會受到影響,也會對生物多樣性產生不可彌補的傷害。隨之,「三江並流」滿足世界自然遺產全部四項標準也將被打破。
而在虎跳峽附近修建一座二百七十六米的大壩,將使峽谷激流變為湖泊,虎跳峽地區高山、峽谷、激流的壯美景觀將被破壞。水電公司會將這一處珍貴的自然遺產變為工地。謝凝高說:「世界遺產保護的是自然環境的真實性和完整性。自然的江河,修了水壩,就成了人工水庫,破壞了真實性,也破壞了其生態系統。」
水電開發財源滾滾
一九九七年,中國電力系統改革,能源部撤銷,成立了中國電力總公司,後來電力總公司又分成五大公司。為了獲得水電開發的豐厚利潤,這幾家大公司在河流的開發專案上爭先恐後,大肆跑馬圈地。主導虎跳峽地區水電工程的,是勢力最大的「華能」集團,其總經理為原全國人大委員長李鵬之子李小鵬。
香格里拉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水電專家告訴亞洲週刊,虎跳峽深而窄,建大壩非常方便,成本很低,只要建起大壩,「以後就是滾滾財源」。而一位深諳大壩經濟學的北京環保學者也告訴亞洲週刊,大壩運行十年,即可全部收回成本,當水電公司賺足錢後,即便當地脆弱的地質環境發生地震,或是扒掉大壩,對他們來說也無所謂,反正早賺了個盆滿缽滿。
除了誘人的經濟利益,為三峽大壩做保險栓,也是虎跳峽及其下游一系列水壩的重要作用。雲南昆明理工大學梁永寧教授是建壩的支持者,他曾參與很多官方的前期活動,瞭解許多內情。他說,虎跳峽電站是三峽電站的配套工程,可為三峽工程式控制制來水量。
由原總理、全國人大委員長李鵬推動上馬的三峽工程,一直受到部分專家和公眾質疑。泥沙淤積對水庫和上游地區的威脅問題,三峽工程的支援派一直遮遮掩掩,不將全部的泥沙模型實驗結果公之於眾。他們最有力的辯解,即是:他們將在長江上游的金沙江上修建一系列大壩,將泥沙阻擋於三峽水庫之外。顯然,虎跳峽以下的八個水庫,以及其後的溪洛渡、向家壩,都將承擔為三峽水庫阻攔泥沙的作用。環保人士認為,這種做法,實際的結果是,修了一個三峽還不夠,還需要破壞更多的自然環境、修建更多的大壩來為三峽大壩買保險。
一系列秘密操作
虎跳峽壯麗的景觀,本來是世界自然遺產的有機組成部分,但是,卻被雲南省當地官員事先剔除。雲南理工大學教授梁永寧證實,當聯合國世界遺產委員會派專家到「三江並流」地區考察時,看到雲南省把虎跳峽剔出「世界遺產」範圍,覺得很奇怪。一位原新華社記者也對亞洲週刊透露,他在採訪雲南省「三江並流」管理局一位處長時,這位處長承認,雲南在最初申報世界遺產時,虎跳峽作為有機組織部分,是包括在內的。後來之所以又生硬地割出來,就是為了建電站。
顯然,這種做法,早有深謀遠慮──修電站可以免受「世界遺產」名頭的束縛。在申報這一遺產時,雲南省政府希望有「遺產的帽子」,可以提高這一地區的知名度,增加旅遊收入。而「帽子」戴上了,又怕它成為自己大肆建電站的緊箍咒。
儘管虎跳峽以下這八個水電站仍未獲得國家批准動工,但水電公司急不可耐,動作早已越軌。八個電站中,「華能」控制了七個,另外一個金安橋水電站,由民營公司華睿集團負責。這個水電站建造的兩個導流洞已經成型,對於雲南省的這種違規行為,國家發改委一位官員說:「那我們也管不了,省裡畢竟是一級政府。」
據亞洲週刊瞭解,雲南麗江市一年的財政收入約為人民幣二億元(折合約二千四百萬美元),而華睿集團投資開發的金安橋水電站竣工後,一年就可以為麗江市帶來四億元的稅收。為此,麗江市委市政府熱情歡迎並十分重視華睿的金安橋水電專案,把它作為「頭號工程」,從上到下都為這個專案大開「綠燈」。
去年年底,一家名為「天界神川」的公司獲得了虎跳峽景區香格里拉一側的經營權(與對面的麗江一側相比,這裡是主要的景區部分)。實際上,這個公司屬於「華能」電力公司。他們不允許當地人在景區內做生意,大幅降低當地員工的薪水。最令當地人不解的是,這個公司根本不進行景點建設,就連景區內的路壞了也不修。十月上旬,記者來到虎跳峽,遇到數處公路塌方。當地一位姓王的嚮導說,這些小小的塌方發生了幾個月了,「天界神川」根本不修,「好像故意不讓遊客進來一樣,真是搞不明白,難道他們不想賺錢嗎?」嚮導說。
而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當地人卻瞭解更多情況。他曾在景區內做生意,後來被「天界神川」趕了出來。他說,「華能」的目的不是在景區賺錢,而是要在此建電站。他們故意不修路,不進行景點建設,不讓人進來做生意,就是要將遊客拒之門外,甚至要世人忘掉虎跳峽,他們好偷偷地在裡面進行建電站的準備。
偷偷打洞準備修壩
記者看到,在虎跳峽兩側的山上,已經被鑿開了數百個進行建壩地質勘測的大洞,每個洞都一人來高。有一個在路邊的涵洞,據嚮導王先生說,有八百米深。這些大洞已經將虎跳峽兩邊的山體破壞嚴重。王說,自從「天界神川」控制了虎跳峽不到一年來,這些涵洞的開鑿明顯加快。記者還能看到懸崖上有工人在操作。「他們不修路,不讓遊人進來,原來是在偷偷地打洞,準備修大壩,破壞景區。」王說。
金沙江河谷的十萬原住民,是中國首次在大型工程之前發出自己反對聲音的百姓。一份國家電力公司所做的《虎跳峽水電站移民調查與規劃匯報材料》顯示,按這一調查,至二零一五年第一臺機組發電時,這一帶移民將超過十萬人。在長江第一灣上下美麗富饒的河谷裡生活了數百年上千年的原住民,將幾乎全要背井離鄉。
香格里拉金沙鎮車軸村納西族村民蕭志合說:「我走遍了雲南省,哪裡還有比我們這裡富饒的地方?政府這是把我們往江裡推!要是移民的話,我看,最好我們就住到省政府的大院裡,與那些官員平分工資!」
政府官員在推動大壩建設時,往往宣傳說是為了幫助原住民「脫貧致富」。而據《中國青年報》報導,建國五十多年來,大型水電工程移民共有一千六百多萬,而其中有一千多萬一直處於貧困之中。一位環保人士說:「這讓開發商和地方政府以『水電扶貧』的謊言不攻自破。」「我們不需要當官的幫我們『脫貧』。」蕭志合也說:「我們這裡很富庶,當官的趕我們走,把老百姓賣了,自己得好處,自己『脫貧致富』。」
扶貧謊言不攻自破
十月上旬,記者在當地看到,沿著金沙江,居民寬敞高大的木結構樓房,掩映在茂密的綠樹和金黃的稻穀之中。很多人家寬大的院子裡有池塘,周圍是高大的核桃樹。招待客人,就是自己池塘裡的魚和各種山果。村民葛全孝說:「這裡是雲南西北最富庶的地方,『三年困難』時期,全國餓死那麼多人,這裡卻有大量的糧食運出去,支援別人。」
記者在幾天之內,見到了當地的一百多人,聽到對自己這方水土和生活最多的描述是「天府之國」、「世外桃源」、「安居樂業」、「山青水秀」。目前,政府和水電公司要將他們趕出自己的家,但卻沒有任何人徵求他們的意見。而且,當地也沒有合適的地方讓他們重建家園。
曾有傳言,要將部分人遷移到香格里拉的小中甸。然而,那是藏族居住地,海拔高,半耕半牧,物產只有青稞之類,金沙江河谷的居民不適應這種生活方式。而且,藏民自己的草場也不夠,更不會有更多的土地給外來者。記者在香格里拉見到小中甸的居民拉茸培楚,他說:「移民到我們這裡是不可能的,我們自己土地都不夠。」據當地居民說,強行移民到藏區會造成民族矛盾。目前有藏民聽到外來移民的風聲,恐慌之下,已在用鐵絲網圍住草場,搶佔地盤。
目前,金沙江已有很多人在自發地組織和動員,但他們也清楚自己面對的是政府和水電公司強大的壓力。有人在私下說:「我們能贏嗎?聽說是李鵬的兒子在做這件事呢。」而女村民丁常秀的回答是:「李鵬的兒子又怎樣?他又不是上帝,他能管我們的子孫後代?」
(亞洲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