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江南案連續數月成為「九十年代」的重點議題,包括八五年二月發表江南給臺灣情報部門的七封信,我也評論過江南案反映的國共諜報戰。臺北當局在案發後,由蔣經國親自挂帥調查處理,八五年四月即判處三名凶犯陳啟禮、吳敦與軍情局長汪希苓無期徒刑,但江南遺孀崔蓉芝控告臺灣當局的官司,一九九○年才達成庭外和解(臺灣政府支付崔蓉芝一百四十五萬美元)。陳吳汪三刑犯亦於九一年減刑假釋出獄。蔣經國則於一九八八年一月病故。
江南遺孀直指蔣經國是知情人
這個震驚國際的事件是不是已經走進了歷史,煙消雲散?從最近媒體的報導,我們看到,事件餘音未了。江南遺孀提出案犯背後是否還有更高層的主使人?要求臺灣情治部門「給一個說法」,她認為「蔣經國是事先知情的,他可能只是不置可否,或認為小事一樁吧。」老記者陸鏗也認定,「蔣經國起意殺江南」,江南寫「蔣經國傳」是遠因,寫「吳國禎傳」是近因,陸鏗認為「蔣經國只要當著部下特務頭子罵上兩句,自然有人深體上意,消滅悖逆。」
臺北歷史學者、作家郭冠英,在江南案二十週年之際,披露他十多年前訪問汪希苓的手稿,提供了若干新案情資料,其中關鍵處有二:一是蔣經國曾對汪說,要他為國家扛起責任,並「好好想想對外面的說法」。二是有人證實,命案之後,汪在辦公室畢恭畢敬打電話報告「行動的同志都回來了」。郭冠英說,汪如此致電者,蔣經國之外,無第二人。
陳虎門是當年策劃制裁江南案的軍情局上校,現在曼谷經營餐廳,他接受中時記者訪問,卻持「雙面間諜」的解釋。他說制裁江南根本與江南寫蔣傳、吳傳無關,而是因為江南作為臺灣情報人員,又幫中共做情報,必須「制裁叛逆」。可是,當年在法庭上,他們把「制裁」二字,改為「教訓」。陳虎門說,當時,他們不知道江南還是美國FBI線人,如果知道,他們就會「慎重考慮」了。
這些,就是江南案二十年後透露的新資訊。令人矚目的是,這件跨國殺人的大案究竟是不是臺北最高當權者蔣經國所主使?
柏楊:江南是壓死暴政的最後一根稻草
現在大約是兩種意見,一種如崔蓉芝、陸鏗所言,蔣經國對殺江南知情,有放縱、暗示之責,但未必正式下令。不少對蔣家威權統治痛恨反感的人都持類似看法。一位中研院學者肯定地說,若無蔣經國的意思,誰敢去美國殺人?國民黨早有陳文成、聞一多這類暗殺前科。
但另一種意見恰好相反,認為蔣經國當然討厭江南,但跑到美國去殺一名已入籍美國的異議作家,那是完全喪失理智的行為,蔣經國不會縱容這種行為,蔣事後確實感到痛心。事件極可能是下面揣摸上意的胡作非為,汪希苓要負責。一位對江南相知頗深的資深北美記者曾向我作過這樣的分析。
值得注意的是不少評論家都極為肯定江南之死,加速了臺灣的民主化。
作家柏楊說,江南奉獻生命與鮮血,「化作壓死暴政的最後一根稻草--證明蔣中正蔣經國父子的政權,已墮落為赤裸裸的多行不義的權力。」他說,江南沒有發現他的對手,不是一個執政黨,「只是一個黑幫社會的特務統治系統。」「江南之死,引起整個政權潰散的骨牌效應。」柏楊說江南是最後被害者,以後蔣氏父子就再也不敢重犯,再也沒有機會重犯了。(見「傳記文學」2004年10月號)
中時專欄作家林博文認為,「江南事件改變了臺灣的前途,吹響了蔣家王朝的喪鐘。」蔣經國不只一次把江南事件與美臺斷交相提並論,可見其震撼力。林博文指出,江南事件把蔣經國搞慘了,他的心思為事件所煎熬,痛苦萬分。終於在江南死後「不到四年就咯血而亡」,江南事件衝垮了蔣經國時代。
林博文的說法,讓我聯想到林彪的叛逃導致毛澤東的衰敗與死亡。但是,蔣經國比老毛明智許多,面對國際壓力和黨外的猛烈攻勢,蔣經國暮年以帶病之軀,主持了臺灣劃時代的開放黨禁與報禁,為後來李登輝的全面民主化開闢道路,也改寫了自己的歷史定位。
江南的壓卷之作:越山前進的中國
江南之死,即使蔣經國全不知情,他的責任與他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蔣掌控情治系統多年,在進入八十年代國際關係發生重大變化之際,他的權力機器還是反攻大陸時代的舊系統,沒有更新也無法更新,而江南其人,無論其著作之標新立異,批判權威,還是其多重身份的長袖善舞,都與一個新時代的來臨息息相關。江南自恃美國公民身份,文革末竟,已在經營大陸關係,他在死前發出的最後一篇文章《越山前進的中國》(刊於「九十年代」八四年七月號)描述他對新時期大陸的現場觀感。
我曾留意到他敘述和中宣部長鄧力群長達四小時的談話,他坦陳香港因鄧主持「清除精神污染運動」而稱其為「左王」,但他的直覺印象是「這位掌宣傳大纛的旗手,知識豐富,消息靈通。三年前來過美國,看不出他是故步自封的保守官僚。」他最後寫道:
「中國正越山前進,路途很艱辛,也很漫長,照既有成就看,我們似乎沒有足夠的理由,去懷疑它終極的勝利。」
江南的文字功力好,有一種簡潔明快不尚賣弄的魅力,那正是一個好記者的標誌。江南之被殺顯然與其自視甚高的個性有關。與江南相熟的傅建中先生告訴我,江南歷練豐富,中英文俱佳,交遊廣闊,洞悉官場是非,寫文章得罪不少人,在美生意也不好做。他有一種遊戲人間的心態,想在中臺美三方耍耍別人。最後出事,非常不幸--這正是評論江南死因的「玩火論」。江南長久是臺灣的「拒絕往來戶」,八三年他向臺灣提出回國的三個條件是:不發聲明、政府招待全程、蔣經國接見。可見其倨傲心態。
江南和中共的關係
而在和中共交往方面,江南已達到很高境界。據江南欲策反之中共民航幹部崔陣,在江南死後發表在北京人民日報連載四天的文章所述,江南已被視為「正直的愛國者」,因為他既反蔣,又反台獨,而且極為貶斥「中國之春」海外民運。八三年下半年起,江南每週去三藩市中共總領館講課二小時(講政治與社會文化);並為統戰吳國禎訪北京「做了大量工作」。文章說「江南同我們是自覺但又不是盲目地保持著一致的朋友。」
因此,江南赴大陸受到禮遇(中共中央書記鄧力群接見);一九九一年五月,獲大陸政府批准,由國台辦主任唐樹備操辦,江南遺骨歸葬安徽黃山龍崗公墓,以「家事家辦」原則,禁外人參加,以防政治渲染--這些便是可以解讀的事了。
我當年曾指出,崔陣在中共黨報上吹捧江南,惡貶臺灣,肯定激怒臺北當局,江南七函出籠,便是國民黨的對策之一。
按今天觀點看,江南無疑是一名中國情結很深的藍色統派鬥士,而他的死,正如一些評論所言,即使三面間諜也無死罪。臺灣當局殺死江南,是百詞難辯的冷血罪行,是國民黨體制落後時代、走向衰落的預兆,也是蔣經國這位譭譽參半的歷史人物的命運轉捩點。
一名弄潮兒,被大潮捲走
二十年時代風雲,讓我們看到,江南的悲劇,其個人因素並非主流。歷史演變的青黃不接,才是他致死的重要背景。二十年的變遷,他生前能想到嗎?他在美國十六年崇尚並享有的言論自由、政治民主和人權保障這三項指標,在他大力抨擊的故土臺灣都已實現。迄至九十年代,臺灣已全部清償了二二八事件以來的政治迫害債務,恢復名譽與支付賠償;民選總統已有三屆,並實現了政黨輪替,李登輝從總統變為今日「黨外」,凝聚著一群為臺灣開拓新路的理想主義者,而新聞自由已經達到可以在電視上公然鼓吹中共打臺灣的地步。一位前陸委會官員透露,中共學者說,國台辦曾收到不少臺灣人的攻臺建議書......而中國大陸二十年的演變也很大,甚麼都在變,唯有上述人權、自由、民主三項指標,沒有變。尤其是人人痛恨的(令江南致死的)特務統治,無所不在,已成為中共治國的主要手段。
在「國家認同」出現巨大危機的新時代,價值觀空前混亂,臺灣恐怕不少人做了不利於他們不喜歡的現政府的事。拜倒在紅朝的威勢之下,不乏其人。但再不會有陳啟禮,也不會有汪希苓出來「為國除姦」--這令江南的作為相形見絀的一切,他地下有知又作何感想?他會不會寫一篇「越山前進的臺灣」?
正如蔣經國晚年深嘆的:「時代在變,環境在變,潮流也在變!」二十年後再來追討江南案的「真相」,臺北當局雖無人「為尊者諱」,但恐怕只是一場徒然。最近,我請問《蔣經國與章亞若》的作者周玉蔻,江南案和章亞若之死是否有點像?她表示同意。在江西為蔣經國生下章孝慈章孝嚴兄弟的蔣經國情人章亞若的死因,迄今不明,研究者亦有人懷疑是不滿於章的小蔣主謀(無涉老蔣),但並無足信的證據。六十年前的謎,有誰能解開?
當年號召成立江南事件調查委員會的加州大學教授王靈智,最近也呼籲陳水扁總統公布江南案的官方檔案。他說當年調委會向美國施壓,支持黨外人士攻擊國民黨,許信良曾說「沒有江南案,就沒有民進黨」,現在當權了,應該公布真相......但是,陳水扁一個槍擊案,藍綠對立,自顧不暇,半年多才成立一個不湯不水的真相調查委員會,而「真相」何處尋?有誰看好?
歷史有情,歷史也無情。二十年的潮流,有目共睹,無論你喜歡不喜歡。但江南已留下他的足跡:一名弄潮兒,被大潮捲走。
(原題:越山前進的臺灣二○○四年十月二十五日於香港)
--轉載自《新世紀》網站
短网址: 版權所有,任何形式轉載需本站授權許可。 嚴禁建立鏡像網站。
【誠徵榮譽會員】溪流能夠匯成大海,小善可以成就大愛。我們向全球華人誠意徵集萬名榮譽會員:每位榮譽會員每年只需支付一份訂閱費用,成為《看中國》網站的榮譽會員,就可以助力我們突破審查與封鎖,向至少10000位中國大陸同胞奉上獨立真實的關鍵資訊, 在危難時刻向他們發出預警,救他們於大瘟疫與其它社會危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