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世紀以前,鄺有良之名蜚聲全球,尤以華人最為熟知和驕傲。夏威夷於1959年成為美國第50個州之後,他是夏威夷也是美國亞裔的第一位進駐華盛頓的參議員,並連任3界,長達18年。
熟悉鄺有良的人都認為鄺有良是個難得的正直善良的政客,有一顆慷慨、同情的心。鄺有良是典型的通過個人奮鬥而成功的強人,類似中國幾千年文化傳統所讚揚的發奮圖強的典範人物,他是廣東窮人在夏威夷做苦力的農民的孩子,完全是憑個人的吃苦耐勞和聰明智慧獲得了社會的認知和經濟上的成功。
他進駐華盛頓之後做了許多善政:蜚聲亞洲地區的夏威夷東西方文化中心也是他提議和促成的;他也促成了中國學者熟知的夏威夷大學的「東西方文化中心」的建立(每年有許多中國學者在此做文化和科技的交流),夏威夷的第一條高速公路就是他說服聯邦政府撥款建造的。1965年,他促成了美國移民法的大修改,使原本每年只准105名華人移民美國的名額增加為每年2萬人。
鄺有良曾經政績顯赫,財源滾滾。20世紀70、80年代,他個人以及和朋友共同建立的金融、保險、地產和商業中心等事業在檀香山曾稱霸一方。據熟悉他的人說,他有大哥式的寬洪和氣度,很多投資項目他都與朋友合作,卻很少產生糾葛。
現任夏威夷聯邦法院院長的金薩姆先生與鄺有良是半個世紀的老朋友,他說鄺有良絕對是個「說到做到,說一不二」的人。很多政治人物評論鄺有良是「最正直的政客」。鄺有良給鄰居們的印象是個非常簡單隨和的人,他們家的房子,幾十年下來都沒有換過。在家裡,他和太太羅瑞銀生活也很簡單,吃用的東西都很普通,無奢華可言。讓鄰居羨慕的是這對夫婦非常恩愛,常常出入同行,形影不離。
簡簡單單、普普通通是鄺有良給我印象,這印象將隨著鄺老的過世永久地存留在我心中。去年9月,筆者和先生一起在鄺有良97週歲之前去他辦公室拜訪他。那天他精神非常好,行動雖然遲緩,但只需要撐著辦公桌自己就能在辦公室四處走動。去之前不久我們看見美國公眾電視臺播放的《成為美國人》系列電視記錄片中有採訪他的鏡頭,他看上去非常衰老。我跟鄺議員提了一下,他笑了笑,說那天人不舒服,非常疲憊。他說我們夫婦運氣非常好,前一天他剛洗完腎,所以現在精神非常好,可以輕鬆地交談。我們知道,鄺有良儘管年事已高,不管颳風下雨,總是要天天去辦公室上班的,多年來他都保存著這個習慣,那怕他每星期要去洗腎,但辦公室總是要去走一趟的。
那天他對著我們的鏡頭,講了自己人生的故事。他精神攫爍,健談友好,但絕對沒有偉大人物高人一等的壓迫感。他穿著夏威夷大街到處有的最普通的當地花襯衫,和普通的長褲。如果你給他帶一頂草帽,穿一件中國老頭汗衫,他普通得就像中國任何地方的一位老農民。
鄺有良的人生故事既非凡,也很平常。他說他父親是廣東新會附近的村民,做合同工滿了之後,有了點積蓄,想回廣東娶個老婆,可是等船期期間無聊,就進了賭場,結果口袋飽飽地進去,空空地出來,連回廣東的錢都沒有了,只能繼續為農場主打工,後來認識了同樣窮寒的在人家裡做佣人的鄺有良的媽媽,兩個人就湊合著結了婚,婚後生了11個孩子,他是老七。
家裡窮,鄺有良做過鞋童、報童,稍微長大之後為富人拎過高爾夫球桿、進菠蘿罐頭廠做童工、做過導遊等。高中畢業後在珍珠港做了一段時期的小職員,然後勤工儉學地上完夏威夷大學。很想繼續深造,但沒有錢,結果就在檀香山市水利部做了一段時間的秘書,等積蓄了一定的學費之後,他考進了哈佛大學法律系。
1935年畢業之後回到夏威夷做律師,勤奮努力,廣交各方豪傑,參與地方政治,個人事業蓬勃發展。他先做了14年的夏威夷屬地政府的參議員,夏威夷於1959年成為美國第五十個州之後,他成為亞裔第一位進駐華盛頓的參議員,並連任三界。
鄺議員拿出他1959年剛進華盛頓的照片,和他與尼克松、肯尼迪、杜魯門的照片給筆者看。我談到他的政績,比如夏威夷的第一條高速公路啦,東西方文化中心的建立啦,他和藹地一笑:我只是參與,是很多人一起做成的。言語之間,更多的是懷舊,而不是表功。
鄺有良更感興趣與筆者交談的是他童年往事。他說他小時候檀香山地廣人稀,野地裡有很多空心菜,他常常割一大堆回家,足夠一家子吃的。也常常去池塘裡抓魚,撿蛤蜊。他記憶中母親很辛苦,煮飯總是煮一大鍋,吃飯的時候,一桌子十幾個人,總是要等爸爸動了筷子小孩子才敢開始吃。那時候沒有台面可以轉動的桌子,小孩子坐在什麼地方面前是什麼菜就吃什麼。他說家裡窮儘管窮,總有東西吃,也能吃飽。他4歲的時候就不吃閑飯了,出去摘野果子賣給養馬的人做飼料。
也許是童年往事帶給他很多美好的記憶,96歲的鄺有良眼睛充滿了光澤。他說到自己小時候如何調皮搗蛋,曾經有一次和一群小男孩偷看日本女人洗澡,把人家的衣服藏起來,說著不禁哈哈大笑。
他也提到他當年讀書的困難。他考上了哈佛,卻沒有錢,是向一個朋友借了錢才讀完的。讀書的時候,哈佛很少中國人,因為夏威夷把他的皮膚晒得很黑,很多人以為他是中東人。他一向以為自己是校園裡的「少數民族」,可是有一天一位基督徒同學憤憤不平地對他說:「我們基督徒一定要與那些臭美的猶太同學比個高低」,因為當時猶太同學的成績平均最高,鄺有良聽了之後哈哈大笑,第一次感到自己突然變成多數民族了,因為基督徒比猶太人在校園佔多數,而鄺有良10多歲就受洗做了基督徒。
那天他從辦公桌下找出許多很久沒有翻動過的照片,有他小時候的照片、在哈佛的照片、結婚的照片,一一給筆者描述。我發現他每張照片都用鉛筆在背後注目日期和地點人名。所以他在說的時候,我特意去注意他說的和他寫下來的是否一致,我驚奇地發現,97歲的鄺老記憶非常驚人,一點也不差!
我記得那天他還用鉛筆給我寫了一些中文字。他說他的中文是自學的,曾經能夠閱讀中文報紙,但退休後這20多年來不用中文造成退步,現在只能寫幾個中文字了,中文報已經看不懂了。
幾天之後我和先生去他的莊園看他。鄺氏莊園位於夏威夷檀香山市北風景秀麗的卡乎魯霧鎮,面積725英畝(約4千餘畝),幾乎是世界聞名的威基基遊客鬧市區的兩倍,始購於1950年,經鄺氏家族累積多年心血發展成為夏威夷著名的觀光景點。鄺議員名滿天下,世界各地的朋友顯貴給他送來不少奇花異草。加上夏威夷植物從種類到質量本身得天獨厚,故該莊園累積了世界各地植物種類,四季鮮花不斷,成了鳥的天堂。鄺老每到週末必去那裡,吃頓午飯,然後在門口的木板凳上睡個午覺。
那天鄺老陪我們在莊園坐車繞了一圈,然後一同吃了一頓午飯。午飯極其簡單,米飯、生菜、牛肉燉土豆,一起放在一個紙盆裡,量很大,他吃得津津有味,很快就吃光了。鄺老的太太羅瑞銀說,他每天都這樣吃,吃這麼多。吃完後他端著一罐汽水,看著我。當他看到我也在看他,就很不好意思地說:沒有什麼東西招待你,今天這裡只有這些東西。我知道平時他們出動都是靠子孫幫忙開車,老人的心理是能少麻煩孩子就少麻煩孩子,怎麼會在意的呢?到是有一件事情給我印象很深。我們在繞莊園的時候,我看他在找東西,就上去幫忙,原來他是在找汽水,我就端給了他。他突然像小孩子犯了錯誤一樣抱歉地說:我不抽煙,不喝酒,咖啡都不喝,唯一不能少的,就是汽水,想戒都戒不掉。
有意思的是,在鄺氏莊園拜訪鄺老夫婦不到三個星期,就得知一個不好的消息,鄺有良莊園將於2003年10月1日中午12點在夏威夷州的高級法院被拍賣給最高的投標者。夏威夷銀行在1年前起訴鄺有良欠該行75萬多美元,加上利息至今已超過了百萬美元。鄺氏是在1987年借該款興建目前鄺議員莊園的接客中心的,就是不久前鄺老夫婦接待我們吃午飯的那個地方!據拍賣方估計,鄺有良當時還擁有1000萬至5000萬美元的資產。
記得鄺老在陪我們逛莊園的時候說起過,他和太太羅瑞銀有三男一女,1977年他正式離開商界,把事業平均分配給了孩子。退休之後,設計規劃和發展莊園是他的主要工作,而且他聲明莊園的產權是給第三代的(共10名)。他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告訴我們,他警告過他的繼承人,他死後誰敢把莊園目前的用途篡改,他的靈魂就會回來找他們算帳。
拍賣的日子到了,我和先生都為鄺老夫婦捏一把汗。後來其中的故事我們也不明白,只是得知鄺氏莊園為鄺老的一個孩子與他人合夥買了下來,總算不幸之大幸了。
鄺老晚景似乎不那麼榮耀,主要是他的孩子們不和。有人說,因為鄺老自己小時候物質貧乏,缺少溫暖,所以自己做父親的時候就對孩子百依百順,把孩子給寵壞了。2002年,鄺老的小兒子把父親告上法庭,說大哥經營不善,欠下高額巨債,父親不但不責備長子,反而把整個家族拖進去給大哥填無底洞。這件事情因此抖出了鄺議員在過去十年中累積了很多債權人,導致鄺老在2002年宣布破產並取得了破產法的保護等負面消息。
鄺有良是個家庭觀念很強的人,對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一向非常照顧。孩子們對簿公堂,顏面盡失,曾一度公開表示過他對小兒子的不滿。鄺氏莊園拍賣活動的時候當地報紙記者有意渲染鄺議員的家門不幸,導致很多同情和愛護鄺有良的人上街抗議。鬧得最厲害的時候,曾有人問他當時是93歲的夫人羅瑞銀鄺議員目前生活如何,羅的回答是:「他把煩惱交給了上帝,所以他睡得好、吃得香。」鄺老過世後,他小兒子對媒體說,鄺老走之前的前5天,他和父親徹底地和解了。
我最後一次見到鄺老是2003年9月15日的圖強社聚會。圖強社是1928年夏威夷愛國華人成立的一個為中華民族圖強的自發群眾組織,時光飛轉,當年成千上萬人的一個組織,現在僅剩10來位了,鄺老是其中的一位。以鄺老典型的中國傳統個性,不難想像他當年為中國國家的富強所給予的吶喊與支持。
鄺老曾經對我說過,他是個很受上帝眷顧的人,上帝成就了他所有的一切,所以他喜歡幫助人,以回饋上帝的恩寵。現在,鄺老走了,世上少了一個行善的人。
幾乎所有認識鄺老的人都表示,鄺老活著的時候是個坦蕩的人,為人處事透明乾脆。正因為他活得真實自在,才有他太太所說的在不管什麼情況下,鄺老總是「睡得好,吃得香,因為他把煩惱交給了上帝」。毫無疑問,鄺有良現在回到了上帝的懷抱裡,再也不會有煩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