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和先生在黃昏的微風裡散著步,西天的彩霞像整片散開的金沙,飄蕩在小城青藍的天空。走著走著先生忽然感嘆一聲:「如果讓我今天再選擇,真的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選擇這條路。」一陣微風拂面而過,飄散了他對異國30年生涯的嘆息。
先生32歲那年,一天晚飯後輕輕放下碗筷說:「我想去美國讀個學位。」
我勸說他年紀大了些,跟20幾歲的年輕人去競爭相當辛苦。兩個孩子年紀又小,正是需要父親在身邊的年齡。他卻積極地考託福辦手續,說是最多兩年讀完學位就回來。
那年年底,他口袋裡揣著30元美金,手裡提個小箱子,連大門都不讓送出去地揮別了妻子兒女,跨開大步走出了我們的視線。4歲的女兒聽到飛機飛過房頂的聲音,揉著紅腫的眼睛問:「媽媽,那是爸爸坐的飛機嗎?」6歲的兒子正在學校上課,沒能看到爸爸離家的身影。
一年後一個寒冬的深夜,先生提著同樣的行李箱,悄悄地用手敲著臥室的玻璃窗。他那聲「是我」讓我驚慌的心落實了下來。門外寒風吹得落葉簌簌作響,一彎殘月高掛在清冷的天空。
先生在家待了兩個多月,試著找了幾個有可能去做的工作。他後來說如果當初真有任何一家公司僱用他,他可能就留在臺灣,不會再次離家了;異鄉一年裡他最受不了的,是那種思家無處訴的痛苦。但是他沒有那張國外大學的畢業文憑,原來教書的學校正是學期的中途,也沒有空缺。於是他再次提起行囊獨自走出了家門。那是個落雨的星期天,兒子女兒推著門兒跟爸爸搖手說再見,他的聲音透過雨帘稀稀落落地:「進去陪……媽媽,叫媽媽……不要難過。」
又過了一年的秋天,我和孩子們辦好了一切手續,帶著惶惑不安的心情也踏上了這條出國路。送行的學生給我掛上個夏威夷式的花圈,好友們圍繞著我說著祝福的話語。我用滿臉的笑意和大聲的響應,希望掩飾內心裏那份連根拔起的傷痛。
白天讀書晚上打工的先生,抽空開著車帶我去找工作。幾次碰壁後他交代說:「在美國找工作不能太謙虛,有八分的能力你一定要說成十分,不然工作就被有七分說成十分的美國人搶去了。」不爭氣的我,就是話還沒出口,滿面先泛紅地用那結巴的英語,把原本的八分縮水到五分。後來乖乖地到職業學校學了半年的打字,結業後老師介紹到電力公司去做最基本的「打卡」工人。
工頭是個40多歲的白人老太太,總對我們幾個有色的女士們患有重度的色盲。對我們每天的早安問候,也是重聽般地從不響應,要週末加班或臨時趕工的時候,我們又特別鮮明地屢次中選。好在比她高一級的總管工頭,對我們倒是一視同仁,還常常誇獎我的工作快速而正確。
我離開的時候,非常意外的,全辦公室40多位員工替我開了個惜別會,連那高傲的老太太都過來跟我有了唯一的一次臨別擁抱。讓我最感動的還是總工頭的那封推介信,在誇讚我的工作如何優異之外,最後還加上那句「無論任何時候,任何情況,我們都會毫不考慮再次僱用她」。對一般的美國人,這也許是封最普通的介紹信,對我這異鄉人得來不易的第一份工作來說,卻給了我這一生裡最高的成就感,那份喜悅和驕傲,完全驅散了白人老太太3年來布下的陰雲。
要離開是因為一位朋友急如星火的催請,先生畢業後的工作又不是很稱心。這次把家從繁華的大城再次連根拔起,一大一小兩部車,裝下了全部的家當。心裏再沒有拔根的傷痛,反而有一些旅行的興奮。
跟我們居住3年的大城相比,這裡是沙漠裡的小小綠洲。大城也好綠洲也好,對我倒是沒有太多的差別。異鄉的任何一塊土地,很快都能由陌生過渡到熟悉,只要不過分期盼故鄉的那份親切,日子是很容易打發過去的。
催請我們搬過來的朋友一年後搬離了小城,先生才真正地一腳跳進了中國廚房的火坑裡。可憐洗碗切菜打雜一年,還沒一次靠近過爐頭,沒正式拿過鍋鏟的他,就這樣在火坑裡翻滾了20多年。身在炙熱的燒烤下,倒沒受到什麼傷害,在中國廚房裡那份緊張焦慮長期煎熬的一顆「心」,卻提出了嚴重的抗議。連續3年發作3次心肌梗塞,卻都能有驚無險地存活了下來,真是奇蹟加幸運了。可是那火坑周延散發出的餘威,卻波及了無辜的兒子和女兒。兩個人都是告別童年,走進 teenager的時代,最需要父母靠在身邊,我們卻昏天暗地地在火坑中自顧不暇地求生存。他們只好在自我摸索中撞得鼻青臉腫,造成了他們性格中一些無法彌補的缺陷。
每每深夜夢醒,腦海裡的思緒像小城冬日飄散的飛雪,一點點、一片片,最後是一坨坨敲打著我寒冷的心房。如果我們還在臺灣,即或是在當初落腳的大城,我每天下了班跟孩子們一起吃晚飯,看他們做功課,教他們學中文;晚上在他們的床邊道聲晚安。早上一起出門,傍晚一起回家。多麼簡單的日子,而那種簡單卻是兒女們未來幸福生活的保障。小城的日子,他們難得有跟父母見面的時候,造成了他們往後日子裡種種的遺憾。
想起小女兒在搬離大城時一再的請求:「我們為什麼要去開餐館嘛,我一個父母開餐館的同學,好可憐啊,成天見不到爸爸媽媽。」
想起我們給小女兒那永遠沒有兌現的諾言:「我們不一樣,我們最多隻開兩年,而且我們有合夥人,我們會每天……」
小城20多年的辛勞,的確給了我們一份生活無虞匱乏的保障,一份安享晚年的舒適。但是內心裏那份失落與傷痛,卻是沒有人能摸得著看得到的。
跟臺灣的朋友談起內心的感慨,談起先生對當初選擇出國的疑問,朋友們各有不同的安慰。有的說你們這些年的辛勞,總算走出了一條康莊的大道。有的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人生路途上難免遇到荊棘險坡,這正是給他們考驗的機會。
一位美國朋友說得好:「你要做你自己,完成自己的責任。不要再把下一代的擔子來捆縛住你的心靈。」
看來做異鄉的中國父母,該學習的確實不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