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開始沒有多久,片中的女主人翁雷妹回憶往事,說她曾經也「紅火」過。這句話在大廳裡引起了一陣笑聲。確實,面對攝像鏡頭的雷妹,顯得蒼老、疲乏、無奈,無論如何與「紅火」聯繫不起來。這兩個字在觀眾聽來,頗有王婆賣瓜的嫌疑。但我注意到,這時候雷妹的頭髮還是蓬鬆的,說明她不久前洗了頭髮。
整個放映過程,作家們只發出了這一次聲音。隨著影片中氣候逐漸變冷,由「夏至」轉到「中秋」直至「春節」,觀眾們的聲音也被凍結了起來,放映廳裡死寂得如同無風的雪山。而影片中雷妹的頭髮,再也沒有蓬鬆過,每次所見的都是一縷縷粘在一起。炫耀過曾經「紅火」的雷妹,已經沒有了洗頭髮的力氣,而她的丈夫馬深義顯然也沒有在意這樣的生活細節。
雷妹打結的頭髮給了我強烈的視覺衝擊,這是一個典型的農村婦女在垂危期間遭受的磨難。生活在北美的我,無需為洗澡煩憂。每天一澡,已經成了習慣。別說頭髮打結成縷,就是隔一天洗髮,頭皮也會發痒。但雷妹一縷縷的頭髮,在螢幕上卻是真實的存在,讓我體會到一個愛滋病人除了死亡的恐懼,還必須體驗的生活細節上的無奈。我們沒有權力責怪她的丈夫,一個需要照顧三個孩子的艾滋病毒攜帶者。事實上,在整個影片放映以及隨後作家們對我提問的過程中,我也一直沒有想明白應該責怪誰。這起由於地方衛生廳任意發放「血站」牌照,涉及了上百萬河南村民健康的醫療事故大案,至今也沒有找到一個明確的責任人。
這也許就是本片的攝製者陳為軍先生的原意:直白地表現生活的原色,而不追究它的底色。正是基於此點,影片幾乎沒有什麼畫外評論,只是不加刪改地映射著新世紀裡真實的中國農村生活景觀,包括一些細節。比如:死人以後對聯顏色的變化、覆蓋在雷妹屍體上的蒙眼紙、馬深義碾碎一塊煤灰遮掩小兒子的大便。所有展示出來的都是生活的本來面目,甚至包括了一些冗長乏味的鏡頭。但我們從中找不到生活的源頭,更不知道應該向誰討還公道。
放映結束以後,一位來自香港的記錄片攝製者對我說,這是一種不加評論的拍攝手法,把思考留給了觀眾。但我知道,同樣的事件在不同人的眼裡,得出的是截然相反的觀點--因為人類理性所依賴的決不是客觀的事實而是先入為主的偏見。對於剛剛學步的馬佔槽來說,活不過十歲的客觀事實絕對比不上父親奪走他的肉盆更痛苦;思想成熟了的馬深義,依然說「要從大局出發」,我相信這也是他一年還可以得到幾百元人民幣補助的充分必要條件;而對於遠在溫哥華的我,思考卻是比觀看影片更痛苦的過程--因為再慎密的思考也趕不走停留在瀕臨死亡的雷妹唇邊的那只蒼蠅。
既然如此,我不如感謝上帝--今夜有溫哥華的熱水可以洗淨我的頭髮。
July 10 2004